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东方愆愣愣地看着林璎,只得停在原地。良久后,他才看到双肩之上,有隐隐血迹。想是林璎适才跌倒时,手掌擦出了血。
  林璎拉着恕儿往月下仙祠跑去。
  穿过几条小巷,只见每家每户都有人陆续出来,街坊邻里站在巷子中,望着南面的滚滚浓烟,议论纷纷。
  月下仙祠,火光冲天。临江府衙赶来的官兵和两位王后带出宫的侍卫不仅忙于灭火,还一边喊着“走水了,走水了”,一边又喊着“闲人避让,闲人避让”……
  恕儿连忙拉住一个呆立在侧的妇人,问道:“祠堂里……有人吗?”
  妇人颤抖着说:“有……有……我们……若不是被侍卫请出来了……炸……炸死在里面的……就是我……”
  恕儿不禁倒退了半步,正转头去看那座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月下仙祠,那祠堂已在顷刻间倒塌。此时在烧的,已不是一座屋舍,而是一片废墟。
  恕儿站立不稳,林璎顺势拉住了她,将她拉到一个正挑了两桶水的官兵面前,问那官兵道:“官爷可见两位王后从祠堂里出来?”
  官兵看这一男一女衣着华贵,又见那祠堂已成火海废墟,于是不敢隐瞒,结巴道:“听……听说……那人……那人跑进去后,立即便炸了……两位王后……王后,仍在里面。”
  林璎抓起了官兵的衣襟,问道:“跑进去的是什么人?”
  “那……那人……身着……龙……龙袍。”
  林璎瞬间放开了官兵,官兵便匆匆挑着水往火海奔去。
  恕儿直愣愣地盯着那片废墟,不禁也提步向火海走去。林璎立即拽住了恕儿,挡在她面前道:“恕儿,你不能过去!”
  恕儿麻木地看着林璎,挤出一句话:“你娘将我娘亲诓了去,我爹去救我娘亲了,我要去救他们。”
  林璎一把抓起恕儿的手,放在自己胸口,厉声问道:“恕儿,你信不信林璎?”
  两行泪水滑落,恕儿仍不作答。
  林璎用衣袖轻轻抹去恕儿的眼泪,却不知自己的泪水也划过了双颊。
  “恕儿,不是我。”
  这一切,真的不是我做的。
  火光渐渐只剩残烟,残烟仿佛弥漫了整个楚国国都。
  月下仙祠前,百姓散了,官兵散了,夜深了,只剩下一男一女,还有他们身后不远处的楚宫侍卫,静静立在残烟里。
  无言。
  更深露重。
  不语。
  天色微明。
  只有月下仙祠,一片乌黑,不见任何人从那片废墟中走出来。
  女子腿一软,跌坐于地。男子也坐到了她身旁。
  “不是你。”
  “你信我?”
  “是我。是我没有阻拦娘亲。也是我,没有阻拦我爹。”
  女子掩面痛哭,男子亦双眼红肿,却说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
  恕儿,我娘能将你娘诓来此处,想必是以商议我们的婚事为由。你娘对你的终身大事极为关切,所以一时间没有多想。而我,我自知得不到你的心,便想先得到你的父母之命,却没料到,我竟被儿女情长冲昏了头脑,压根没有注意到我娘今日的反常。可是我又如何去责怪我娘?她不过是执着于为我爹报仇,执着于让我坐上那千秋殿上的龙椅……
  好一座月下仙祠!如今算什么卦、求什么签,都已于事无补!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姻缘可言?
  林璎猛然站了起来,低头对仍在哭泣的恕儿说:“楚国一统,朝会不可无君。既然在此坐了一夜也没有人来杀我,我去做楚国国君。”
  恕儿仍旧哭泣不止,林璎大力将她拉了起来。恕儿任由林璎拽着,恍恍惚惚地随他一路走回了昭凰宫的南宫门外。
  宫门内,东方愆持剑而立,犹如石雕。忽然,他听到宫门外传来林璎的声音,悲戚而哀惋——
  “恨耶忘耶?
  此愿平生不能得!
  是耶非耶?
  何由旁人无知断对错?
  古来圣贤皆寂寞,
  吾非圣贤亦无过!
  何以今生今世成蹉跎?
  何以心中所求不能得?
  东方愆,开宫门!
  与我同去千秋殿!”
  ——
  林璎带着恕儿和东方愆到得千秋殿时,楚国文武百官正在殿上争论不休。
  东方毓任命的武官大多是晟王军中的得力干将。他们深知晟王军军师智勇双全、忠义不二,所以在东方毓登基为楚王之后,一直信服于他。他们看着东方毓的儿子在军中长大,知道这位楚国公子虽然尚在舞勺之年,却也如其父一般文武兼修。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都直言不讳地支持东方毓的儿子东方愆接任楚君之位。虽然他们曾效忠林璎的父亲晟王,但林璎长于陈国而非楚国,更没有在他们的眼皮底下跌打滚爬过。与其支持林璎这手无缚鸡之力的绣花枕头,不如转而支持那与他们颇有私交且文武双全的东方愆。在他们看来,楚国姓不姓林,早已不重要。
  除了楚国大司马、郎中令、禁军统领之外,三公九卿均是文臣。一众文臣与楚国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关系密切,而这些世家大族又向来得林氏王族庇护,必然力保楚睦王所立林氏太子林璎为楚国新君。
  众臣见林璎和东方愆并肩走入千秋殿,突然鸦雀无声。
  林璎并没有走向龙椅,而是站在左右文武之间,朗声对群臣道:“今日朝会,议三件事。其一,大王薨逝,虽然尸骨无存,但是理应建陵。其二,楚国新君是由我来继任,还是由公子愆继任。其三,楚国新君定夺之后,便按照昨日朝会上大王所定商策议题,进行廷议。”
  恕儿与东方愆劳累哀伤了一夜,此时站在千秋殿的文武百官中间,只觉心神恍惚。恕儿也不顾礼仪,径自走到一旁,抱膝坐在了禁军统领顾延达的脚下。
  东方愆的右手一直紧握剑柄,左手亦紧紧握成了拳头。他双目炯炯地盯着林璎,凄然问道:“林氏太子,我父王和母后,是不是你谋害的?”
  林璎不答反问:“公子愆,我父王又是不是你父王谋害的呢?我的母后,又是不是你的母后为了削去我的势力而请去月下仙祠的呢?你若想找我报仇,大可当着众臣的面,刺我几剑。我打不过你,我也不会还手。可你纵然杀了我,又能怎样?另外两件事,难道就可以不议了吗?”
  东方愆垂下了头,松开了手中的剑,一声长叹过后,亦平静道:“不是你。即使你不辩驳,我也知道不是你。去年你可以信我父王,今日我也可以信你。谁坐龙椅,也不应以擂台比武决胜负。楚国这个烂摊子,已容不得你我再斗。”
  林璎微微点头:“的确如此。”
  东方愆道:“睦王陵和历代越王陵,都在虞陵。我们东方家世代居于虞陵,我父王和母后的陵寝,不如也修在虞陵。”
  林璎道:“好。”
  东方愆道:“至于我父王的谥号,便取他名中‘毓’字。毓者,育也、盛也。想必父王也愿育楚国以长盛仁德。”
  林璎又道:“好。”
  东方愆挑眉:“楚国新君,由我来做,你不会也只说一声‘好’吧?”
  林璎看向抱膝坐于大殿如坐无人之境的恕儿,心中一横,浅笑道:“楚国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楚国国君之位,当由智者居之。”心中却想,恕儿,我若给不了你姻缘,给你一片江山,可好?
  东方愆道:“何为智者?”
  林璎答道:“楚昭王有言,‘上可谈国策,下可论民生,顺调吏治,关务农商,于内驭兵有度,于外对敌有策,方为千秋智者。’”遂又看向楚国老丞相,问道:“丞相大人,楚昭王所提‘国策、民生、吏治、农商、驭兵、对敌’六术,您老人家随意挑选一个作为题目,让公子愆与我当着众位朝臣的面,议辩一番,议辩之后,支持公子愆的大人们,可站到千秋殿东侧,支持我的大人们,站到西侧,如何?”
  不等老丞相回答,东方愆朗声道:“甚好!”随即转头看向丞相,“大人请出题!”
 
 
第二百九十四章 安邑王爵(上)
  楚国昭凰宫,千秋大殿之上,文武百官见林氏太子与公子愆竟能双双退让,不提私仇,只谈国事,不禁诧异于这两个少年的心智。老丞相见众臣皆无异议,于是行礼道:“今太子与公子愆愿以廷辩之法为我大楚择选明君,实乃楚国之幸!不负昭帝以江山所托!”
  林璎与东方愆对视了一瞬,心中不约而同所想,不过是虞陵晟王府府门之外初相识。
  那时,晟王携林璎踏入府门,东方愆也随父亲一起跟在他们身后走入晟王府。林璎明白,东方愆对这文不懂兵法,武也不懂剑法的,忽然从天而降的王府爵爷只是表面礼敬,实则极为不屑。在不屑之人面前,与其逞强,不如示弱。
  东方愆却隐隐觉得,虽然这位林哥哥看似软弱无能,但他旅居陈国多年,见识应当是广博的,胸襟也自然应当是开阔的。所以他处处挑衅,处处试探,想要知道他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令他惊讶的是,这位小爵爷似乎没有任何底线。一个男子明明喜欢一个女子,却能装作根本不喜欢女人,也不让这个女子知道他的心意。东方愆认为,这样的男子,的确是没有任何底线的。
  老丞相继续道:“昭帝所提‘国策、民生、吏治、农商、驭兵、对敌’六术,均为我大楚国君必习之术。然习而不思,思而不用,也是枉然。此六术,因地制宜,因时生变,故难书成文,唯有朝堂议辩,集思广益,方可审时度势,面面俱到。六术皆于楚国大有裨益,然有一术,可谓当务之急,不如今日一议。
  先毓王在世时,卫国之君送来国书一封,国书之中有一句话——‘五国军盟裂宋,九州烽烟复起。’卫王所言‘五国’,乃是齐、卫、陈、蜀、楚。先毓王并未发兵攻宋,亦未答复卫王国书。
  自大周亡,宋楚比邻而居,世代交好,然此‘五国军盟裂宋’之言,已传遍列国,宋楚再难为友。自古邻国相交,非友既敌。
  不知太子与公子愆,欲如何对抗邻宋强敌?老臣斗胆,请太子与公子愆,于‘对敌’一术,加以议辩。”
  在老丞相大论“昭帝六术”之时,恕儿倚着千秋殿的柱子,渐渐睡着了。或许大梦千秋,梦醒时,一切还能如旧。
  东方愆正思考间,只听林璎道:“公子愆若想好了,但说无妨,若还需要些时间,我也可以先说。”
  东方愆皱眉看向林璎:“我想好了。”
  林璎眼中泛起浅浅笑意,抬手道:“公子愆请讲。”
  东方愆道:“邻宋势强,昔日楚国动荡,自当友之。然强宋凌弱,竟谋害睦王,插手我楚国内政,楚国岂能不灭之而后快?
  兵法云,对敌术,有两刃。一刃为‘出其不意,先发制敌’,一刃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齐卫复国,大败宋军,乃是‘出其不意,先发制敌’,而我楚国若要伐宋,应当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之策。待齐、卫、陈、蜀掠走宋国半壁江山,楚军再一举攻宋,‘五国裂宋’便可换为‘楚国灭宋’!在此隐忍不发之际,楚国应重整七郡之兵,严明军治,选拔将帅之才,筹备充足军饷。”
  林璎点头道:“灭宋,也是林璎所想。”
  东方愆问道:“不知太子打算如何灭宋?”
  林璎抚了抚手掌上已经结痂的伤口,轻笑道:“不发一兵一卒,楚国亦可灭宋。”环视左右文武百官,林璎忽然享受起他们眼中闪过的疑惑,“灭宋之策,只需六术之中的‘半术’即可。”
  老丞相问道:“哪半术?”
  林璎答道:“‘农商’为一术,‘商’为半术。灭宋之策,无须动武,‘商’字足矣!”
  老丞相道:“愿闻其详。”
  林璎道:“一言以蔽之:易楚宋货币兑换之价,移宋国国库于无形。
  宋国穷困,则宋军无饷,楚国灭宋,兵不血刃。此举虽不如出兵迅速,但正因其缓缓图之,宋国也不会立刻察觉。待到宋国察觉之时,恐怕已经一蹶不振。楚国不仅可以从此高枕无忧,还可以民富国强。此一招,既能灭宋,又可强楚。”
  楚国大司农冯良跨出一步,问道:“恕臣寡闻,不知太子此言何意?”
  林璎对冯良道:“请问冯大人,今日我若去临江街头买一把宋国出产的剑,这把剑,在宋国卖三贯宋币,那么我该拿多少贯楚币去买呢?”
  冯良答道:“一贯楚币,兑换三贯宋币,太子应拿一贯楚币去买。”
  林璎问道:“如若现在变为一贯楚币,只兑换两贯宋币,那么这同样的一把剑,拿来我楚国,该卖多少贯楚币了呢?”
  冯良道:“如若变为一贯楚币兑换两贯宋币,那么同样的剑,来到楚国就要以一贯有半的楚币购之。”
  林璎又道:“但是咱们楚国所产的剑,仍旧卖一贯楚币,请问冯大人,我是该用一贯有半的楚币买宋国的剑,还是该用一贯楚币买咱们楚国的剑?”
  冯良道:“自然是用一贯楚币买咱们楚国的剑。”随即拍手道:“如此一来,宋国的任何东西,到了咱们楚国,便都卖不出去了!这些年楚国战乱不休,咱们楚国的兵器,大多从宋国购买,宋国官营的兵器铺已经从中牟了暴利!如若楚国人只买楚国人做的东西,再不买宋国的东西,宋国便无利可图!”
  林璎嘴角一弯,道:“冯大人,这只是其中一个好处。另一个好处,我楚国的大司农都看不到,宋国那些武夫也定然是看不到的。”
  冯良愈加兴奋,急切问道:“太子殿下,不知另一个好处是什么?”
  林璎负手而立,不紧不慢地解释道:“易宋楚货币兑换之价的另一个好处,就是宋国也会以为这对他们有好处,从而听信于我楚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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