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不血刃’固然高明,但‘对敌’术中最高的一筹,乃是‘化敌为友’——就是让宋国欢天喜地地认为我们楚国是他们的盟友,殊不知,我们送去的每一口甜头,都是一柄灭宋的利器。
冯大人,一贯楚币如今换三贯宋币,如果我们能把这易币之价变为一贯楚币换两贯宋币,那么宋币之值,是贬,还是涨?”
冯良道:“涨。”
林璎点头,又问道:“宋币之值涨了以后,宋国人是否会欢喜?”
冯良想了想,答道:“会。我若是个宋国人,原先我用一贯宋币能买十斤面,宋币之值涨了以后,我便能用一贯宋币买不止十斤面。”
林璎道:“若按照我们所说的易币之价,冯大人大概能买十三斤面了。”
众臣不禁笑了起来。
林璎继续道:“宋币之值上涨,那位素来面无表情的宋王一定登时眉开眼笑。因为宋币涨了,宋国人便能购买更多的物事,表面上,宋国会显得十分富裕。
楚宋通商,楚国的物事会在宋国大卖,而宋国的物事,却在咱们楚国卖不出去。不过,一夜暴富的宋王应当不会立刻注意到其实咱们楚国,正在慢慢赚走宋国的钱。
当年楚国七王之祸时,宋国能卖给各个郡王许多兵器,如今宋国要与四国盟军打仗,咱们也可以去宋国卖火药、兵器、粮草。久而久之,宋国的钱币、金银,都会流入我楚国。楚国国富民强,宋王便要穷到连百官的俸禄都发不出。
冯大人,你若是宋王,发不出俸禄时,你会做什么呢?”
冯良拍了一下脑门,答道:“我可以铸币!”
林璎拍手道:“对!宋王,我就是在等你铸币!你也只能铸币!但是,只要你开始胡乱铸币,宋币之值便会一路贬下去。那时,我们再将囤积于楚国的宋币尽数还给宋国,宋币多如牛毛,便会贬得一文不值。宋国国库就会在顷刻之间,灰飞烟灭。”
众臣听得聚精会神,有些没听明白的武官,便拉着一旁听明白的人,小声议论了起来。
冯良又问道:“可是太子殿下,我们所说的一切,都要以易楚宋货币兑换之价为前提。这件事,我们如何说服宋王去做呢?”
林璎微微摆了摆手,道:“冯大人,这件事,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说服宋王。我们只需要以楚宋通商为由,派一群楚国商人去宋国做大生意,将到手的宋币以及印有‘宋国通宝’的金银全都暗中挪到楚国,到时候,宋国百姓手中的宋币越来越少,宋币之值,自然会涨。”
冯良不解:“如何将宋国三分之一的宋币和金银挪到楚国?”
林璎道:“那就要看我们去做什么生意了。兵器、火药、粮草,宋国此时全都需要。但仅靠这些,还不够。若想迅速挪宋币到楚国,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直接买宋币。”于是顿了顿,问道,“冯大人还有什么问题吗?”
大司农冯良想了片刻,忽然对林璎行一大礼,恭敬道:“太子殿下才思过人,非常人所能及!太子殿下以‘商’之半术囊括六术,见微知着,实乃千秋智者!”
众臣议论纷纷之时,冯良已经移步站到了大殿西侧,林璎的身后,表示支持林氏太子为楚国新君。一众文官,包括老丞相,也都移步走到了西侧。三公九卿的武官中,大司马和郎中令二人也移步于大殿西侧,独留禁军统领一人还站在大殿中间。
大殿东侧,东方愆的身后,还剩十余武将而已。
此时,禁军统领顾延达从怀中掏出东方毓昨日交给他的密诏,跪在林璎脚下,道:“启禀太子殿下,先王临行前,将此密诏交于微臣手中,嘱托微臣,若遇新君之争,可执此密诏,宣读于千秋殿文武百官面前。”
林璎将顾延达扶起,道:“请顾大人宣读先王遗诏。”
顾延达展开薄纸,楚国玉玺大印之下,先王的字迹略显匆忙——
太子林璎,贤德孝义,惠敏通透,堪为楚王。
东方毓
亲笔
……
在一声声“大王千秋万岁”中,恕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
千秋大殿,文武百官齐齐下跪叩首,唯有她一人,仍靠着大殿的红漆柱子。恕儿抬头望去,只见龙椅之上坐着的,不是林璎又是谁?
而此时,林璎也正无喜无忧地看向她。
第二百九十五章 安邑王爵(下)
一日一夜不眠不休,适才又说了许多话,楚王林璎的声音已经沙哑:“众卿平身。”又对立在禁军统领身侧的东方愆道:“公子愆,请扶你姐姐起身。”
东方愆平身后,不卑不亢地向千秋殿龙椅上的年轻楚王行了个礼,道:“是。”便走到恕儿身前,将她搀扶了起来。
林璎看向已经伤心到近乎麻木的恕儿,轻叹了一声,下旨道:“七王祸止,楚国一统,公主东方恕功不可没,寡人赐封其‘安邑郡王’,赐封公子愆为‘安邑侯’。安邑王与安邑侯即日领十万楚军,迁居旧晟王郡中安邑城,着人修建毓王陵,不可延误。
旧晟王郡更名安邑郡,与旧裕王郡一起,属安邑王管辖。安邑王麾下十万楚军,赐名‘安邑军’,八万分属安邑王,两万分属安邑侯,至于如何分配调度,全凭安邑王裁决。”
恕儿,去一个新的地方忙碌吧!忙碌起来,你心中的悔恨,或许便能减去几分。只可惜这一次……我不能陪着你了。
东方愆立即拉恕儿一同下跪叩首,两人齐齐对林璎道:“臣东方恕、东方愆,叩谢大王!大王千秋万岁!”
林璎道:“安邑王、安邑侯,请平身。”又对文武百官道:“众位卿家,昨日朝会上,先王说今日朝会,当议我楚国商贸。寡人已将三年前于赵国平梁商会的所见所闻整理成文,呈给先王一阅,先王阅否,今日已不可知,但众卿未阅,不如本王便将当年安邑王和宋王呈给赵王的商策,背诵给……”正说着,忽然嗓子极干涩,便咳嗽了起来。
老丞相吩咐一旁的宫人道:“快去给殿下拿杯茶来!”一直在千秋殿上大气都不敢喘的四个宫人连忙争先恐后地跑了出去。老丞相道:“昨夜侍卫奏报,说殿下在月下仙祠前一夜未眠,议商贸之事,不如暂且缓到明日,殿下还是应当回宫歇息,保重龙体。”
林璎咳嗽渐止,哑着嗓子道:“罢了,寡人若在梧桐殿找到那卷‘平梁商会书’,便差人誊写,一份送去丞相府,一份送去大司农府。若是找不到,等寡人睡醒了,寡人再写一份,晚些时候差人送去给二位大人一阅。商贸之事,明日朝会再议。”于是接过宫人递来的温茶,草草喝了几口,便拉着那宫人大步走入了后殿。
文武百官齐声道:“大王千秋万岁!”但林璎早已头晕目眩,一个字也听不真切。
林璎吩咐宫人道:“去叫辇,抬寡人去梧桐殿。”
坐在辇上,林璎闭目而憩,不到梧桐殿便已经睡着了。一旁的宫人不敢叫醒新大王,只得轻轻咳嗽几声。宫人又咳了几声,林璎才忽然醒了。
虽然才睡了一小会儿,可是昨日劳累,这一小会儿便如晕厥一般,睡得十分沉。睁开眼的一瞬,林璎乍看向梧桐殿,恍然以为是恕儿的父亲叫了他来,他才来的。可是究竟如何来的,他却记不得了。
林璎晕晕乎乎地下了辇,走向历代楚王的寝殿。他从未遇到过记不得事情的时候,此时不禁觉得惶恐。清醒了片刻,他才想起自己为来到此处。他是来找昨日朝会时呈给先王的“平梁商会书”的。
梧桐殿的宫人见林璎仍着太子服饰,且略有些蓬头垢面,于是行礼道:“太子殿下万安。”
随林璎从千秋殿来的宫人提醒道:“大胆!还不向大王行礼?”
梧桐殿的宫人连忙下跪道:“大……大王,千秋万岁!”
林璎叹道:“无妨。起来吧。”又问道。“先王昨日可有看过一卷‘平梁商会书’?你们知道他放在何处了吗?”
宫人起身答道:“回禀大王,小奴不识字。但先……先王昨日的确看了一卷书,正放在了卧榻上……”
林璎道:“你去取来。”
宫人将林璎亲笔所写一卷的“平梁商会书”递回林璎手中,林璎又还给了他,吩咐道:“你去万卷阁,差人把这书誊写两份,一份送去丞相府,一份送去大司农府,这一卷,抄完之后就留在万卷阁吧。”
梧桐殿的宫人领命而去。林璎又对千秋殿的宫人道:“抬寡人去锡钰宫睡觉。梧桐殿的物事,一件也不许挪动,寡人醒了再亲自整理。”
回到锡钰宫,林璎倒头便睡,睡前唯一闪过的念头是——只恨昨日太长,今日太短,恕儿,往后没有你的日子,尽是昨日……
林璎醒时,已近黄昏。
锡钰宫的宫人端来了吃食,林璎虽无食欲,却还是勉强吃了几口。宫人问道:“小奴可否伺候殿下沐浴更衣?”
林璎语气冰冷:“再过一会儿。寡人先去母后的寝殿整理些东西。”
林璎来到苏琴的寝殿,俯身将昨日一挥袖扫到地上的女子画像又一张一张地拾了起来。
看着母亲为他挑选的一个又一个世家大族的妙龄女子,林璎不禁苦笑,心想——
我在平梁赵宫里亲笔画的女子画像,落在了白玉宫里。那时,白玉宫还是宋宫。那幅画,会不会已落入了混账宋王手中?
混账刘璟,你好歹还有她的一幅画像!而我呢?
爷爷昏庸,选了女人也就罢了,姑父有勇有谋,却也选了女人!楚国,总该有个选江山的君王吧?可为什么是我?
林璎又从那堆画像中翻出苏琴写给他的几张纸,纸上包罗了这些大家闺秀的闺名、出身、性情、喜好……
一目十行,林璎只觉了然无趣,心灰意冷。
与恕儿一起大闹刘璟的婚宴时,林璎认为,同时娶两个女子的男人简直十分对得起“混账”二字,但他当年没有想过的是,如若同时娶不止两个女子,又该称这样的男人为何物呢?
恕儿,你觉得这样的男人,该叫他什么?
罢了。
你不用想了。
他叫林璎。
……
樊娜,丞相嫡长孙嫡长女。
阮晴,大司马嫡长子嫡二女。
江婉,大司空嫡三子嫡长女。
顾羽,禁军统领嫡三女。
向淳,郎中令嫡四女。
安夏,太仆嫡长子嫡二女。
谭霜,奉常嫡长孙嫡二女。
叶盈,廷尉嫡长子嫡三女。
简馨,典客嫡四女。
冯凝,大司农嫡三女。
汤婵,宗正嫡长孙嫡二女。
罗汐,少府嫡三女。
……
林璎从那几张纸上挑选了十二个还算顺眼的名字,草草写在一张薄纸上,交给站在一旁的宫人,吩咐道:“送去陈国王后手中,她自会明白寡人的意思。”
第二百九十六章 十二金钗(一)
楚国昭凰宫,馨岚殿里,众人皆着丧服。毓王与毓王后、睦王后都没有灵柩,楚国又仓皇易主,本是中秋团圆日,却连隆重的丧仪都在史册之中省去了一笔。
原本毓王后安排的阖宫家宴,无人提及,当晚就只有馨岚殿里的一桌素席。
陈国王后林环见众人低头不语,于是先开了口:“安邑王与安邑侯明日就启程北上了吗?”
恕儿微微点头,看向林环,道:“表姐,都是一家人,何必叫得如此生疏?不知表姐可愿带着愔儿与我们同行?我们姐弟二人先去一趟虞陵,将家中旧宅安置妥当,再筹办修建毓王陵一事,等这些事都办好,我们再前往安邑城。姨母在千荡山避世而居,千荡山又离虞陵不远,表姐与愔儿若想尽快去千荡山拜见姨母,我们一起北上,也好有个照应。”
林环轻叹一声,不禁感慨:“当年嫁去陈国,我本没想过还会再回到楚国,更没想过,会是这样回来。原本我们母女也打算与你们一起离开昭凰宫的,但殿下还想留我这个表姐在宫中多盘桓几日,明日我们就先不随你们一起走了。拜见母亲的事,也不急在这一时。”
东方愆道:“表姐,我曾与父王去过一次千荡山,那里风景明丽、山水清幽。姨母长年在千荡山中求仙问道,很是自在逍遥。表姐带着小愔搬去和姨母一起住,也是难得团聚,何必困守在这一座空落落的宫殿里?”
李愔静静看着面前与她年龄相仿的白衣少年,只觉两年前在陈国晋阳宫中兴高采烈、大吃大喝的东方公子,昨日在临江酒楼外将杀手打成朋友的小表舅,今日却憔悴而严肃,恍然判若两人。
林环摇头道:“不是不走,是还需一段时日。”
恕儿不禁好奇:“不知殿下留表姐在宫中盘桓,所为何事?表姐可方便透露?”
林环道:“自然不是什么不能透露的事。殿下刚刚登基,后宫空虚,一国之君,怎能不娶?可是睦王和睦王后都已经不在了,没有人能为殿下操持这件事,殿下便托人给我捎来了一份名单,都是三公九卿家中的姑娘。殿下这是想让我以陈国王后和楚国公主的双重身份,帮他选秀做媒。”
恕儿“哦”了一声,心中却暗暗替林璎担忧起来。小璎,你不是说你不喜欢女人吗?看来,为了楚国的安定,你也只能委屈自己了。
东方愆看了恕儿一眼,见她面无波澜,于是心中一宽,转头对林环道:“表姐,等我到谈婚论嫁的年纪时,能否也请表姐来给我选秀做媒?”
不等林环答应,李愔忽然抿嘴浅笑,对东方愆道:“小表舅,没想到你也想选秀?”
东方愆不解地看向李愔:“选秀做媒,不就是让媒人找好人家的漂亮姑娘去说亲吗?男婚女嫁,传宗接代,这有什么不对?”
李愔小脸一红:“小表舅,你不会从未听过‘选秀’这个词吧?‘选秀’是让一大堆好人家的漂亮姑娘站在君王面前被君王挑选,不是只让媒人去选。你是侯爵之位,不是一国之君,可不能轻言‘选秀’这个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