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延达说:“顾某是在笑,阮大人虽然身居高位,又得殿下一句‘岳父大人’又一句‘岳父大人’的尊称,却怎会一时昏了头,起了因私废公的幼稚念头?”
阮骁道:“顾大人此言谬矣!阮某并未向殿下索要更多的兵权,只是就事论事,说东方公主不堪大任。至于她手上的十万楚军,殿下究竟指派谁去统领,阮某自然知道自己无权过问。”
顾延达又是一笑:“阮大人既然知道十万楚军由谁统领,不该是我们这些‘岳父大人’过问的事,为何又一而再再而三地过问安邑王手中的兵权?阮大人难道忘了,安邑王麾下的十万楚军是殿下登基时亲口承诺给她的吗?如今安邑郡王府刚刚修建妥善,难道殿下就要出尔反尔地收回成命吗?阮大人只提楚国所谓的颜面,怎得不先顾及殿下的颜面呢?”
阮骁怒道:“顾大人,你是先王的心腹,自然明里暗里偏袒着东方公主和公子愆。你偏袒他们也就罢了,何必要挑拨殿下与阮某的关系?”
顾延达摇头道:“阮大人此言差矣。顾某若是偏袒先王的子女,当初为何不拥立公子愆为楚国新君?顾某可不敢自诩是先王的心腹。顾某只是一心为楚国尽责,为当今楚王尽忠罢了。”
林璎对顾延达使了个眼神,插话道:“二位岳父大人切勿因此等小事伤了和气嘛!安邑王的确有失楚国的颜面,但据寡人所知,她怀了宋王的孩子,实属是因为宋王那厮阴险狡诈、衣冠禽兽。他以楚军借宋境援赵的行军路线为要挟,强迫了安邑王,侮辱了先王的掌上明珠,肆无忌惮地骑在我楚国的头上拉屎——不对,不是‘拉屎’,是‘播种’——简直目中无人,荒淫无道!”
众臣听楚王说得有趣,都低头掩笑。
林璎继续道:“寡人自然明白二位岳父大人的苦心,阮大人是为了楚国好,顾大人也是为了楚国好。寡人倒是有个折中的方法,能够兼顾二位岳父大人的苦心。
寡人同意阮大人所言,安邑王的确不堪大任。可是如若突然收回她手中的青铜虎符,似乎便如顾大人所说,会令寡人看起来像个出尔反尔的昏君。”
阮骁和顾延达正面面相觑时,只听林璎自问自答道:“既然如此,寡人如何才能又管着她手中的青铜虎符,又不出尔反尔地强行收回她手中的虎符呢?
寡人提议,上上之策就是——将安邑王东方恕软禁于这昭凰宫的馨岚殿中。安邑王住在楚宫里,寡人既能盯紧她手中的虎符,又能盯紧她腹中宋王的骨肉,岂不是两全其美,一箭双雕?”
……
恕儿走出馨岚殿的寝宫,与颜笑一起坐在银杏树下乘凉。
看着院中两株枝繁叶茂的银杏古树,恕儿叹道:“颜姨姨,我娘亲小时候就住在这里。她跟我说,我爹爹年轻时经常在昭凰宫里飞檐走壁,跃上馨岚殿的墙,再攀上银杏树,像只猫一样,身法轻盈地偷偷溜进这院子与我娘私会。若是秋天,他会使劲摇晃树枝,弄得金扇子满天飞,然后随着那些金扇子一起,翩然落到我娘亲面前……”
颜笑握起恕儿的手,安慰道:“你的爹娘都是了不起的人,也都是痴心的人。他们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你和你弟弟,还有你腹中的孩子。你也不要让他们失望。”
恕儿点了点头,可是睹物思人,难免伤心。
颜笑见恕儿难过,于是话锋一转:“当年许老头儿将你领到临江酒楼托付给我时,我全然不曾想到,你竟会有如此显赫的身世。我若是知道,肯定会对你千依百顺、阿谀奉承!”
恕儿微微一笑,却知道颜姨姨其实并未听说她最为显赫的那一层身世。可是身为周王后人又能如何呢?大周朝已是五百年前的故事,就连大周王都洛华城都已成为荒野一片,若是逢人便说自己是周王后人,大概会被嘲笑为失心疯。
恕儿与颜笑正叙着陈年旧事,院外忽然走来了十二位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女子,个个明媚照人,瞧上一眼,便知她们定是得了当今楚王林璎所赠十二金钗的六宫粉黛。
恕儿起身相迎,十二个女子已然齐齐行礼道:“见过安邑王东方公主!”
第三百六十章 逢场作戏(上)
恕儿见这十二个佳丽均是春风满面,淡妆宜人,而且并不为蜀王祭礼着白衣,便知楚王定然待她们宠爱有加。她不明这三公九卿家的十二个闺秀究竟来者何意,于是客气道:“诸位妹妹不必见外,请随我入殿吃茶。”心中不禁想起林璎适才的嘱咐:“若是有人比我早去,你也敷衍应付便是。”
馨岚殿中,恕儿坐于上座,颜笑坐其畔,十二佳丽对恕儿行礼之后,亦逐个就座。颜清与颜秀立刻端上了茶和点心。
恕儿对众人温和道:“久闻殿下十分疼爱诸位妹妹,我却还不知诸位妹妹的闺名,今日终于得见,还望诸位妹妹多多赐教。”
丞相的孙女樊娜首先道:“我们一众姐妹也久闻安邑郡王东方公主的大名,可惜从未有幸一睹东方公主的风采,今日匆忙赶来,还望公主不要见怪。妹妹姓樊,小名一个‘娜’字。”
恕儿道:“樊妹妹客气了。”
此时禁军统领顾延达之女顾羽横插一句:“樊姐姐怎得只唤安邑王为公主了?郡王便是郡王,你虽是丞相家的嫡孙女,可也不能缺了礼数。”
樊娜不悦道:“妹妹可不要冤枉人。我一开始便唤了‘安邑郡王东方公主’的,但每句话都说那一长串,你不觉得拗口吗?”
大司空的孙女江婉瞧了一眼心不在焉的恕儿,笑道:“两位姐姐何必为了这样的小事,在安邑王面前丢了颜面?称郡王是对的,称公主也是对的。”
大司马阮骁家的嫡女阮晴立即道:“江妹妹说的极是。樊姐姐和顾姐姐,安邑王是何等不拘小节的气量,怎会为了这样的小事来与咱们计较?”
宗正家的姑娘汤婵附和道:“东方公主的确是不拘小节的女中豪杰!妹妹听说,东方公主周游列国,当过宋、齐、楚三国的公主,领过齐楚两国之兵……”
汤婵话音未落,阮晴低声打断道:“还嫁了两国之君呢!”
众人惊讶,齐齐看向阮晴。
恕儿并不动怒,平静道:“这位妹妹所说,其实并不准确。我虽与齐王和宋王渊源颇深,却并未嫁给过他们二人。我与齐王拜堂时,他还是不是齐王。至于我与宋王,我们实则从未拜过堂。”
众人见东方公主对此冒犯之词毫不介意,于是都轻轻舒了一口气。
阮晴心想:“这东方恕丧夫之后又失了名节,落魄回到楚国,已背负了一身骂名。先王死后,她的弟弟公子愆又差点与殿下争夺楚王之位,殿下对东方家的姐弟,应是表面安抚,心中必然十分忌惮。
东方恕既然敢回昭凰宫,父亲今日在朝会上定会说服殿下夺回她手中的兵权,到时候,她便什么也没有了。就算殿下不立刻下旨收回她的兵权,我家的兵也比她的兵多。我冒犯她几句,不过是捏捏软柿子罢了,她又能奈我何?
楚宫之中,她不过就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前朝公主。殿下疼惜我,又倚仗我家的势力。就算我冒犯了她,殿下也不会对我怎样。此时不给她个下马威,更待何时?”
阮晴道:“适才妹妹失礼了,说错了话,还望东方公主见谅。我家是武行出身,妹妹自小便没学过太多规矩。我家祖上随昭王讨伐越国,楚越一统之后,昭王亲封潋城阮氏世袭公卿之位,位列三公。爷爷故去后,家父便承袭了大司马之职。妹妹姓阮,小名一个‘晴’字。”
恕儿淡然笑说:“据我所知,楚越一统,并无血战,乃是民心所向,何来讨伐之说?
百年以前,越和王虞孚乘一叶扁舟,独自前往临江城昭凰宫,将佩剑交给了楚昭王林珗。从此东海之畔,仅有楚之一国,不见兵戈。楚昭王亦善待越和王,越和王甚至比楚昭王活得还要久,安葬虞陵越王墓时,已有百岁高龄。
请问阮妹妹,你家祖上的‘军功’,难道是为越和王虞孚修建陵寝所得的吗?”
阮晴“哼”了一声,不悦道:“几百年前的事了,东方公主好似亲眼见过似的。”
恕儿道:“的确没有亲眼所见,就如同我没有亲眼见过自称武行出身的阮妹妹,究竟身手如何一样。若是你连我都打不过,你们阮家位列三公的百年世袭公卿之位,岂不是白占了三公九卿之中的一个坑?若是你对不起‘武行出身’的家世,便要仔细学学规矩,免得祸从口出,哪天得罪了殿下都不自知。”
阮晴挑眉道:“东方公主怀了宋王的骨肉,妹妹我可不敢出手伤你,否则得罪了宋王,我们楚国上下都担当不起。我可不受你的激将法,不做楚国的罪人。”
恕儿本也懒得与她过招,此时虽知阮晴话里话外都占了上风,却也不与她计较。何况阮晴大声说出的话,正是恕儿想告诉楚国所有人的话。阮晴说了出来,恕儿正暗自感谢这个口无遮拦、仗势欺人的姑娘。
阮晴此言一出,楚国上下,便没有人敢伤害恕儿和她腹中的孩子了。
恕儿还未回答,只听顾羽对阮晴道:“东方公主早早便是西岭十门八派的主公。四国盟军伐宋之前,齐卫陈蜀在懿斓宫青石台比武选将,公主一出手便夺得了齐国左前锋将军之位,在玉都南郊解救陈蜀盟军于宋国的埋伏。公主领兵援赵时,在芜城救赵王于戎族武士的弯刀之下,路人皆知。
以公主的身手,根本不必用什么激将法去激你,她不与你比武,是不愿伤了你,你可别不识趣。你若想活动活动你的花拳绣腿,倒不如和我比试比试。”
阮晴起身,对顾羽潦草行了个比武礼,说:“久闻顾大人身手了得,却不知顾府的闺秀究竟如何。”
顾羽并不回礼,大步走到了阮晴面前,做了个“请”的手势。
二人怒视对方时,楚王正踏入了馨岚殿。林璎拍手笑道:“寡人来的可真是及时!”
樊娜皱眉道:“殿下若不及时赶来,二位姐姐就要大打出手了!”
林璎对樊娜眨了下眼睛,遂走到阮晴和顾羽中间,一手拉起阮晴的手,另一手拉起了顾羽的手,又将二人的手握成了小拳头,捶在了他胸前,笑眯眯地说:“阿晴、阿羽,你们两个可真是顽皮!一切都是寡人的错,你们要打就打寡人呀,为何打寡人的心肝儿宝贝儿呢?寡人不会武功,就算会,也绝对不会还手。寡人就站在这里,你们谁先打?”
阮晴瞪了林璎一眼,见他笑得俊朗无邪,火气已消了一半:“那就要看谁是殿下的‘心肝儿’,谁又是殿下的‘宝贝儿’了。”
第三百六十一章 逢场作戏(下)
谁是“心肝儿”,谁是“宝贝儿”?
林璎瞟了一眼恕儿的工夫,只听顾羽冷冷道:“殿下龙体尊贵,顾羽可不敢做真龙的‘心肝儿宝贝儿’。阮姐姐莫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自比真龙天子的‘心肝儿宝贝儿’?”
阮晴讥嘲道:“没想到顾姐姐惯会耍嘴皮子!有本事就亮出真功夫。正好安邑王东方公主在此,谁有真本事,谁是花拳绣腿,公主一看便知。”
林璎仍握着阮晴和顾羽的拳头,此时脸色骤然一冷,看向仍坐在馨岚殿上座的恕儿,说:“安邑王东方公主,寡人已经入殿多时,怎得等了许久,却不见你起身对寡人行礼呢?”
恕儿不禁愣了一瞬,因是从未听过林璎用如此语气对她说话。
林璎趁着恕儿发愣,继续道:“安邑王东方公主,你远道而来,回了楚国不先来临江给寡人请安也就罢了,怎得一来昭凰宫,就搅得寡人家中鸡犬不宁呢?阿晴和阿羽是何等贤惠雅致的性情,寡人最是了解。她们二人平日里从未不睦,怎得到了你的馨岚殿,便挥起了小拳头?”
恕儿见林璎忽然如此反常,顿时想到朝会前他对自己说的话:“你记着,在这昭凰宫里,我只信你,你也只得信我。我不管有多少人曾经辜负过你的信任,我林璎此生绝对不会成为其中之一。”
恕儿当即会意,明白林璎是假意斥责她,故意与她疏远,如此才好在楚国三公九卿的亲眷面前树立楚王的威严,亦可表明楚王不喜怀有宋王骨肉的妇人。
恕儿起身,潦草行了个礼,配合道:“殿下既然封臣郡王之爵,臣归楚后,自然要先回封地处理公务,才不辜负殿下所托。不料此举竟然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有大量,不要与臣计较。
至于殿下的家事嘛……既然殿下说这两位妹妹‘贤惠雅致’,却又为何将她们比作‘鸡犬’?”
林璎白了恕儿一眼,安抚着阮晴和顾羽的手,对她们二人低声说:“别理会她!她挑拨完你们两个的关系,又要来挑拨寡人与你们的关系,非要搅得寡人家宅不宁,他们姐弟才能稳住安邑郡那区区一隅薄地!咱们可不能中了她的奸计!”
阮晴和顾羽不约而同地齐齐点头,不再怒视彼此。
林璎这才放开她们二人的手。两人退入坐席,只听林璎语气不悦道:“东方公主,寡人敬重先王和先王后,因此对你与公子愆颇为宽仁。但是寡人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还请公主自重。
寡人封你为楚国安邑王,不是让你拥兵十万,却向宋王那厮投怀送抱的。你口口声声说先回封地处理公务,但是寡人听闻,你回了郡王府之后,根本无心案牍,而是每日都请大夫诊脉,研习安胎之法。寡人倒是想问问,是楚国的公务重要,还是你与宋王的私生子重要?”
颜笑是看着林璎与恕儿一起在陈国繁京长大的,此时见二人突然针锋相对,只觉岁月无情,令人心酸,于是打断道:“殿下此言是否过重了些?公主也有许多无可奈何,还望殿下能够体谅。”
恕儿拍了拍颜笑的手,说:“颜姨姨,他早已不是当年晟王府的小爵爷。如今人家可是九五之尊,高高在上,威风神气得很,别人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他又何须体谅别人的喜怒哀乐?”
林璎先前确实是故作面若寒霜之态,而此时听到恕儿说他早已不是当年晟王府的小爵爷,心中不免一痛,根本不必再费力板着脸,连眼神都由内而外地冷了下来。
恕儿,别人的喜怒哀乐我自然无须体谅,可是你的喜怒哀乐,对我而言,便是狂风骤雨。你我自小相识相伴,一起从楚国走到了万里之外的陈国,又一起走回了楚国,走到了今时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