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小时候是你让着我,长大后是我让着你。
  我们从未有过任何争执。
  此时,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你我只是逢场作戏,并且颇为默契,但是即便是在“作戏”,我也不愿用这样的语气对你说出这样的话。
  林璎见恕儿不理他,尽管于心不忍,但还是把适才的话又问了一遍:“东方公主,寡人问你,是楚国的公务重要,还是你与宋王的私生子重要?”
  恕儿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殿下既然如此发问,那么臣也想问问殿下,是楚国的公务重要,还是殿下的温柔乡重要呢?”
  林璎挑眉:“安邑王此话何意?”
  恕儿瞟了一眼那十二个楚宫佳丽:“臣以为,殿下召臣入宫,是来参加蜀王的祭礼,所以臣着白衣入宫。就连殿下自己今日也着白衣,以示对蜀王的尊敬。可是,殿下的十二位后宫佳丽,为何竟能不着白衣?若不是殿下纵容,这十二位妹妹,岂敢擅自对蜀王不尊,又岂敢无视楚国祭礼之仪?”
  十二个佳丽正面面相觑,林璎笑道:“安邑王好眼力!寡人的确下了旨意,让寡人的女人不必为蜀王服丧。但这并不是因为寡人宠溺她们,实在是因为,她们可不像你我二人,皆失了父母。她们不能随便服丧,否则是不吉利的。楚国的三公九卿,皆是社稷之栋梁,寡人之倚仗,任何不吉之事,他们都不能沾染。所以,寡人的女人不必服丧,便是楚国的公务。”
  恕儿亦是一笑:“殿下既然如此说,那么臣的回答也是异曲同工。臣腹中的孩子,正是宋王的骨血。这孩子若是有任何不测,宋王定会勃然大怒,借机对我楚国兴兵。宋王一举灭了齐、卫、蜀三国,若想灭我楚国,想必也是易如反掌。臣寻医问药,视安胎为头等大事,正是因为,保住宋王的骨血,不给宋王任何伐楚的理由,便是楚国的公务。”
  林璎又道:“安邑王果然善辩。可是安邑王既然知道,如若你腹中的孩子在楚国遭遇不测,宋王大可借机来攻打咱们楚国,那么你为何还要归楚?你既与宋王苟且,为何不留在宋宫之中,非要回到楚国添乱?”
  恕儿摇了摇头:“殿下聪慧过人,怎得会问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问题?路人皆知,宋宫之中,乔氏太皇太后一手遮天,太后亦姓乔,废后也姓乔。那乔氏废后虽然幽居冷宫,她的兄长却仍是承袭了平昌王爵的腾勇大将军,助宋王灭蜀,功不可没。因此,乔氏废后,随时可能凭借她兄长之力,东山再起。
  还有宋宫之中的另一个凌氏妇人,那是宋国丞相凌墨的侄女,更是个玲珑剔透的美人。那乔氏废后与凌氏妇人身后,各有宋国的文武半壁。她们二人皆未有子,又岂能容得下臣这个怀了宋王骨血的楚国公主,稳妥留在宋宫之中?
  因此,于臣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是楚国,不是宋国。”
  林璎道:“东方公主,你是安全了,但是你一回来,咱们楚国可不见得能安全。”
  恕儿明媚一笑:“纵观楚国上下,如今忌惮于臣的,也唯有殿下而已。只要殿下的人不来害我和我腹中的孩子,又有谁会冒着惹怒宋王的危险来害我呢?”
  林璎故作捧腹大笑状:“安邑王可真会说笑!寡人再怎么忌惮于你,你也是寡人的表姐,是宋王之子的母亲,寡人怎忍害你,又怎敢害你?寡人只会无微不至地照顾你!
  依寡人所见,楚国最好的地方,莫过于临江城,而临江城最好的地方,莫过于这昭凰宫!不如这样,你安胎待产的这段日子,就留在昭凰宫的馨岚殿中,切莫胡乱走动!宋王的孩子如此尊贵,也理应出生在楚国最尊贵的地方!”
  十二佳丽见东方公主蹙眉不语,怒视殿下,当即明白了殿下这是借机将执掌楚境十万兵权的安邑王软禁在了昭凰宫中,令其姐弟分离,便可牵制公子愆在安邑郡的势力。
  十二佳丽不禁各自暗想,原以为那东方公主有多么神通广大,没想到,她竟也是个屡遭利用、身不由己的悲哀女子。
 
 
第三百六十二章 江上祭礼(上)
  楚王林璎携十二佳丽,与东方公主不欢而散。楚王和东方公主于馨岚殿中的口舌之争,一字不漏地传遍了楚国朝野。朝野上下,皆知楚王将东方公主软禁在了昭凰宫里,意在控制她腹中那未出世的孩子。
  翌日起,连续三日无朝会。文武百官皆赴临江杨柳岸,为战死晋阳关外的蜀王乌邪和四国残军举行祭礼。祭礼盛大,堪比国丧。
  百官皆披缟素,与楚王共乘一大船。船头饰白布,甲板奏悲歌。大船缓缓驶于楚水之上,有武官踏悲歌舞长剑,亦有文官诵悼文寄哀思。
  恕儿跪坐于武官之首,静静望着江水烟波,心中无限怅然——
  这险恶世道,难道就容不下那最后一个性情中人吗?
  她记得,初见蜀王时,王不似王,倒像个无拘无束、畅饮畅谈的江湖侠客。他咧嘴一笑,他们便成了忘年之交。
  蜀王明明中意她的怀王宝剑,却并不强取豪夺,而是与她定下了三年的紫川送剑之约。她赴约迟了些,蜀王则忽然变了卦,将他爱不释手的囊中之物又转而送给她作为新婚贺礼。
  蜀王与王后为她和诸葛从容主婚,在懿斓宫的鸳鸯殿中大宴四国英雄。
  青石台比武选将时,蜀王闲来无事,将他毕生最得意的乌衣剑法传授给了同样闲来无事的东方愆。蜀王千方百计地想收她的弟弟为徒,可惜东方愆嫌弃他是高手榜第二,并未拜师。
  宋国灭蜀,刘璟下令血洗紫川城,蜀国王亲国戚,无一幸免,唯有领兵驱逐戎人出蜀的乌邪免遭劫难。他三次刺杀刘璟而不成,便在刘璟的劝引之下,举四国残兵,直奔漠北狼城而去,从此一去不返。
  恕儿长叹,转头看了一眼坐于文武百官之前的楚王林璎。林璎乌发垂肩,白袍纤尘不染,面色平静,也正看向恕儿。
  悲歌未彻,两人眼神交汇了一瞬,便双双望向别处。
  一曲罢了,林璎起身走向琴师,道:“可否借阁下的琴一用?寡人也要为蜀王奏曲。”
  琴师退下,林璎坐于七弦琴后,对众人道:“江风乘哀思,旧曲祭故人。寡人虽然从未见过蜀王殿下,但久仰蜀王侠义心肠,早就敬佩不已。今日寡人遥为蜀王奏曲,愿他在天有灵,永享安息,也愿这险恶世道,能多些侠肝义胆、热血心肠。”
  林璎双手覆于琴弦:“寡人今日要奏的第一曲,叫做‘巴蜀战歌’,是流传巴蜀之地数百年的一首古曲,颇有两军交战、风雨交加之感。而今巴国不再,蜀国已灭,此曲不知还能流传多久。”
  话音未落,七弦俱动。
  楚水原本波澜不惊,却似被这一曲巴蜀战歌搅得风起云涌。
  众人惊叹于楚王的琴艺,文臣忘了作赋,武将剑不出鞘。
  林璎十指已暖,伴着琴曲,扬声吟道——
  天地辽阔,岁月无垠
  北风劲琢,东海浣涤
  南塑西岭,九州奇景
  仙神往来,龙凤盘踞
  灵气不绝,故引魔障
  万年尔尔,妖兽横行
  乌烟瘴气,缠戮千年
  斩妖除魔,壮士提剑
  煮酒烹食,人定胜天
  英杰层出,遂有巴蜀
  两州争雄,百年云涌
  擂鼓阵阵,风雪叠叠
  循回往复,战火无止
  民不聊生,草不越冬
  成王十年,佯修山道
  巴军伏兵,岂知蹊跷
  巅山脚下,忽现巨洪
  绝世峰底,骇浪不绝
  赫赫名将,一夜陨殁
  昔日成败,尽化泡影
  川流所汇,天意难违
  巴蜀两州,终归一统
  此去百年,奈河清浅
  不闻战歌,只见炊烟
  恕儿从未听林璎奏过这首曲子,更未听过他吟诵如此大气磅礴的词,心底不禁怔然赞叹。
  林璎看出了恕儿眼中一闪而过的钦佩,抑制住弯弯上扬的嘴角,随即转开了视线,平静道:“寡人敬佩蜀王,故而为他举行今日这场盛大的祭礼。一曲奏罢,寡人忽然又想起了两个人,他们的死,原本也值得盛大的祭礼,可是寡人没有以那二人之名举行祭礼,众卿可知道是为什么吗?”
  一武官扬声问道:“殿下所说,可是卫王与齐王?”
  林璎点了点头,便死死盯着那武官,生怕自己忍不住去看恕儿的表情。
  那武官继续道:“微臣以为,齐国初复,百业待兴,而齐王为天下大义,亲自领兵救赵,又领兵援宋,有与蜀王一样的侠义心肠,堪称当世英雄,的确值得一场盛大的祭礼。而卫王为救齐王,只身跳下西岭绝世峰,更是令人钦佩不已。请恕微臣愚钝,不知殿下为何独以蜀王之名举行这场祭礼?”
  林璎见文武百官均不再接话,知道他们不愿表现出揣度楚王心意的言行,于是朗声道:“因为蜀王战死沙场是中了戎族人的圈套,而齐王和卫王葬身西岭,是中了宋王的圈套!
  戎族人远在荒漠之外,楚国则在东海之滨,寡人此生恐怕永远也无法给蜀王报仇,所以只能给他举行一场祭礼,愿他在天有灵,能够听到寡人为他奏的曲。
  可是宋国不同。宋国就在楚国之侧!寡人此生,自诩可以为齐卫两王报仇雪恨!等到楚国灭了宋国,寡人要在玉都为齐卫两王举行祭礼!”
  众臣皆呼:“殿下英明!千秋万岁!”
  林璎这才看向恕儿,故作阴阳怪气:“安邑王东方公主,不知有朝一日,寡人灭宋之时,可否杀了你的老情人刘璟呢?啧啧,可惜寡人若是杀了你腹中孩子的爹,你腹中的孩子再来找寡人报仇,岂不是很麻烦?”
  恕儿狠狠瞪着林璎,林璎立即拍手道:“为了免去往后的麻烦,不如寡人先赐死你腹中的孩子可好?坊间应该有这样的猛药吧?”
  众臣虽然听说殿下与东方公主不和,却从未想过殿下竟能如此当众羞辱东方公主。此时眼见为实,所有人便都不再忌惮先王的子女,反而对东方公主和公子愆二人心生了一丝怜悯之情。
  恕儿亦故作忍气吞声道:“殿下若是现在就杀了宋王的孩子,宋王不会轻饶楚国的。还是等殿下什么时候真的灭了宋国,手刃了宋王,再来杀他的弱小孩儿吧。”
  林璎邪魅一笑:“此言,甚好。”
 
 
第三百六十三章 江上祭礼(下)
  江风徐徐,楚水平静。
  恕儿与林璎虽然表面都是剑拔弩张的架势,但不论彼此如何言语相激,二人心中根本毫无芥蒂,反而配合的更加默契。
  恕儿冰冷问道:“殿下方才说今日所奏第一曲是‘巴蜀战歌’,不知第二曲又是什么?”
  林璎挠了挠头,苦笑道:“原本想奏些蜀地小曲送给蜀王,但是咱们既然提到了卫王,寡人便临时起意,弹一首卫王隐姓埋名周游列国时所作的曲。蜀地小曲大多欢快,而卫王的词曲大多悲凉。此时此地,还是卫王的曲应景。”
  恕儿想起义父在灵犀宫复国庆典上替她说话时的样子,不禁神伤。
  林璎见恕儿转头望向江水,轻叹一声,心下已是一片冰冷。
  十指所奏,哀伤彻骨,正是三十余年以前,诸葛遁迹初到楚国时所作的《临江赋》——
  流水送残梦
  江风蚀浮生
  断肠应无泪
  孤舟点青灯
  遥见檐下伶仃雁
  静立高台望愁城
  乌云翻涌卷惊雷
  震耳如闻故国钟
  提步下船去
  暮雨洗新程
  杨柳春意绿
  落花胭脂红
  街头绵绵楚音绕
  巷尾袅袅酒香浓
  暂忘昔年入骨恨
  一夜醉卧九州东
  ……
  恕儿,有些事,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你。你的痛苦已经足够多,剩下的,便让我林璎为你分担。
  可是我的痛苦……又有谁来为我分担?
  我能为自己做的,就是不给卫王和齐王举办祭礼罢了!可是所有人都说,既然我给蜀王举办祭礼,也应当给他们二人举办。为了堵住他们的嘴,我还要编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恕儿,你知不知道卫王究竟做了什么?而这世上,又有谁能杀得了卫王?
  恕儿,你知不知道……我究竟做了什么?
  我既想让你知道,又不愿让你知道。
  我想让你知道,我林璎不是个无能鼠辈。我想让你知道,我眼珠一转,就能看透世间最隐秘的心思,我不动一兵一卒,就能杀得了武功天下第一的人。我想让你知道,宋王刘璟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一颗用之弃之的棋子。
  可我不愿让你知道,是我让你身披缟素,是我让你腹中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是我一面仇视宋国,一面又暗中派人向宋王献计……
  那人已死,死无对证。就如同没有人知道卫王借谁之手杀过谁,一样,也没有人知道我林璎借谁之手杀过谁。
  所有人都以为,这盛大的楚水祭礼是我为蜀王举办的。只有我自己知道,所谓祭礼,不过是祭奠那个曾经纯良仁善的自己罢了。
  昔日少年不再,月下仙祠成灰。
  我曾以为,你我此生永远都可以无话不谈,却不料,你的小璎,已经成了无人能够看透的楚王。
  仇,不可不报。情,不可不念。究竟如何才能两全?
  纵使我聪明绝顶,也只能想出一个折中之策——那便是不让你知道,你的仇,小东方的仇,我们的仇,我统统替你报了。
  只要我想,九州列国,早晚可以尽在我的掌握。
  但此时此刻,我不想翻书、不想提笔,不想机关算尽,不想运筹帷幄,只想用指尖的七弦琴声,携着徐徐江风,抚平你眉心若隐若现的水波。
  恕儿,有朝一日,你一定会知道,今生今世,只有我林璎才能护你周全。
  为了护你周全,我只能选择蜕变。
  ……
  悲歌剜心,恕儿轻轻抹去了眼角沁出的泪。
  林璎忍住刹那哽咽,又弹了一曲诸葛遁迹所作的《君莫问》,从柔肠百转到肝肠寸断,一弦一柱,皆是纷纷愁绪——
  君莫问
  昨夜笙歌几时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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