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她第三次回想到周王古墓里的第六十八种机关时,三个人疾走的脚步声渐渐逼近。其中两人的脚步声与第三个人的不太相同,似是联手端着什么重物。牢房的门被再次开启,一个重物被“咣”地一声放到地上,同时还发出“呲呲”的炭火声。恕儿心想,他们难道是怕我的一腔热血被冻僵,所以又端来了一个炭火盆子给我取暖?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颜将军,殿下有令,凡入我宋国天牢者,天牢里该有的审问之刑,一道也不能少。”恕儿虽然双目被遮,但她听得出来,那是去而复返的骁晓营鲁慧。
恕儿用宋国口音问道:“鲁将军,你不去南郊战场打逆贼,却来这天牢里残害宋国忠良,可不是武将之责。”
鲁慧惊奇地听到恕儿纯正的宋国口音,疑惑道:“你到底是哪里人?”
恕儿道:“我刚才跟狱卒兄弟已经招认了。我其实是宋国派去齐军里的细作。你不信吗?你不信的话,去问问殿下,看看他有没有收到过一份齐军里传来的军报,大概是说复国盟主亲笔写了一道锦囊妙计,上面写着的是:卫军一路,直取东阳,调虎离山。齐蜀陈军,合围玉都,共扰宋权。”
鲁慧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登时捧腹大笑,结巴着说:“颜……颜将军,你以为我鲁慧是三岁小儿吗?你说的这道军报,就是我亲口告诉殿下的。你当然知道那锦囊妙计里写的是什么!因为那锦囊,就是你夫君给你的!”
恕儿也笑道:“鲁大头,我夫君给我的锦囊,可不止那一个。一共三个锦囊,三条灭宋国的妙计,全都在我脑子里。你速速去请刘过来,我亲口告诉他。他若不来,你们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鲁慧收敛了笑意,说:“我宋国国君,岂是你这个反贼能呼来唤去的?不用刑,恐怕你还要胡扯个没完没了。入天牢的第一道刑罚,是在足底烫上‘宋囚’二字。既然你说你还有两条锦囊妙计,不如我们就烫两个‘宋囚’的字迹,正好左右足底,一边一个。”
炭火的“呲呲”声忽然格外刺耳。狱卒褪下恕儿的长靴和罗袜,用烧红的铁印,在她脚的周围晃着。恕儿能感到那铁印的浴火之温。
狱卒冰冷道:“再问你一遍。复国盟军究竟有什么计划?为什么你说,宋国将灭?”
恕儿固执道:“你叫刘来,他不来,我死也不会说。我不说,等到春暖花开,宋国就会零落成泥!”
她的话音未落,一脚已被狱卒抬起。一阵焚心剧痛连带着一股烧焦的气味,恕儿的左脚脚底被印上了“宋囚”二字。
狱卒道:“说,还是不说?”
恕儿的声音微弱而倔强:“你们敢私自对宋国的忠良细作使用酷刑……刘有朝一日……会杀了你们……”
——
刘在寝宫中换了一件干净的宽松白袍,却迟迟不想回永泰殿,欲等乔离开之后,他再去取那张被他藏在暖榻枕下的画。阅了一会儿令人放松的诗书之后,他在寝宫的窗前负手而立,静静看着白玉宫中飘零的雪花,再一次,陷入了沉思。
他觉得,乔嫁进宫是没有错的,而她的父亲平昌王乔洛又的的确确是被自己设计害死的。他是不是,该对乔有所补偿?可是如何补偿?以身相许……他做不到。于是他又想到了凌姿。他知道,凌姿与乔不同。乔倔强高傲,凌姿则温婉可爱。
但是,入不了眼,进不了心,叫我如何与她们举案齐眉?难道我真的要一生孤寡?自你离去,我刘到底……还会看上怎样的女人?
刘正思索间,只听门外宫人扬声道:“凌美人到!”
一个粉红衣衫的俏丽女子步伐轻巧,眉目带笑,朝窗边的刘挥了挥手,说:“殿下,你回宫了!我来看看你,一会儿就走。”
刘对凌姿点了点头。在一个无辜小女子的明媚笑容面前,他似乎不该太过冷峻。更何况,这个小女子,陪他走过景和宫里的朱红长毯。
凌姿笑着走到刘身前,也不行礼,而是伸手亲昵地拉了拉刘的衣袖,说:“殿下都瘦了!殿下想吃点什么?我的厨艺很好,只有殿下想不到的,没有我不会做的!”
刘任由凌姿拽着他的衣袖,低眉看着她,眼神稍有温和,说:“宫中自有厨子,你不必辛苦。”
凌姿笑道:“我不辛苦啊!为我夫君做点饭哪叫辛苦?哪像齐国的女将军,还要为她夫君领兵打仗,遭受牢狱之灾!”
刘忽然从凌姿手中抽回自己的衣袖,正色问道:“什么‘牢狱之灾’?”
第一百九十章 心弦断裂 (上)
周乐王在《洛华无忧》中写道:“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卫国故都东阳,就位于大雪如玉絮的北地之中。破败的东阳灵犀宫,木朽、铁锈,三十年有余,无人问津,无人打理。
诸葛从容独自站在灵犀宫中没有被完全焚毁的一座宫殿中,可是殿中的桌椅器具,早已被乱军和流民洗劫一空。他甚至不知道这座宫殿的名字,因为木质的牌匾已经烧得面目全非。
他没有去陪义父。因为他知道,义父虽生长在这东阳灵犀宫中,却在外漂泊三十余年,今夜,是义父第一次回家。可是这满目狼藉,满目幻灭,义父一定需要些时间,借酒消愁,独自消家仇、化国恨。
而他自己,也需要借酒消愁。他望向南面的玉都,酒入愁肠,心急如焚,却什么都不能做。他不能快马飞驰,独自去救他的恕儿,因为他身兼复国盟主的重任,而卫军稀少,他一刻也不能离开随他一路从蜀国的祸水寒潭和古冰绝壁走到卫国东阳的生死袍泽。
为今的复国之计,齐陈蜀三国盟军被困玉都,卫军能做的最大援助,不是一股脑地冲去玉都与盟军同生共死,而是死守东阳,牵制住宋国北境的部分军力,让齐陈蜀三国盟军,有一线逃亡生机。
他想起恕儿在紫川蜀宫的青石台上与他席地而坐,两人并肩仰望天上繁星……他问恕儿:“你还记得周乐王的《洛华无忧》吗?”
恕儿明眸璀璨,笑对他说:“记得。我最喜欢的一句是,‘北依卫宋,冬有大雪如玉絮。南至巴蜀,夏有繁星点苍穹。’今晚咱们在蜀宫里看星星,说不定过不了多久,等我们收复卫国故土,再到东阳灵犀宫里,煮酒赏雪。”
诸葛从容又喝了一口烈酒,手中紧紧握着恕儿在比武选将之后送给他的怀王宝剑。他醉意醺然,自言自语道:“恕儿,我们拿下了东阳……可是谁又能与我……煮酒赏雪?恕儿,你在哪……你若有难,尽可以去找你哥哥。只要你亮明身份,以你们小时候的交情,他一定会救你。只要他救你一命,我便欠他一命。我已答应过你,我不会伤刘。只要他救得了你,就算他把齐陈蜀三国盟军杀得一个不剩,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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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姿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新奇地看着刘,好似从未见过他一样。
刘抓起凌姿的胳膊,又问了一遍:“什么‘牢狱之灾’?”
凌姿疑惑道:“殿下不知道吗?我刚才来找殿下的路上,迎面撞到了一个形色匆忙的宫人。他说,骁晓营的鲁慧将军在南郊战场活捉了那个齐军女将,说是奉了殿下之命,让鲁将军在天牢里严刑逼供,天牢里的刑罚,一样也不能少。”
刘心中一凛,愣愣地看着凌姿。
凌姿挠了挠头,道:“说起那齐军女将,我和乔姐姐还见过她呢!殿下不记得了吗?她就是殿下从赵国带来咱们玉都的那个陈国商贾颜氏呀!当时我们都以为她是个俊秀的小白脸,没想到,竟是女扮男装的!她虽然搅扰了咱们的婚宴,但是她毕竟是个女子,天牢里的酷刑,她怎么承受得住?我觉得殿下可不是这样狠心肠的人,所以斗胆想为那颜氏女子求个情。”
刘缓缓放开凌姿的胳膊,怔怔问道:“你说他奉了寡人之命……让鲁慧严刑逼供?”
凌姿乖巧答道:“是呀!我本来听说殿下从秋场军营回宫了,于是便想去永泰殿里看看殿下。那宫人,就是从永泰殿的方向跑去东兴门回复鲁将军的。可是我去了永泰殿,也不见殿下踪影,只见到乔姐姐独自在殿中。我就问她,殿下去哪了。她没理我,就径自离开了。想来她的父亲平昌王殉职东阳,她心里不痛快,我也不会埋怨她对我不理不睬。”
刘看都未看凌姿一眼,便恍恍惚惚地疾步而走。
他平地抓起一个路旁的宫人,那宫人双脚悬空,见了殿下鬓角的青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只听殿下大喝道:“北门!备马!”
刘扔下那宫人,大步往白玉宫的北展门跑去。宫人也一溜烟地没了踪迹。
凌姿看着刘迅速消失在大雪中的白衣白袍,嘴角噙起一抹微笑,心道:“乔,你平日看起来聪明谨慎,却怎么惹上了这假传殿下旨意的杀身罪名?平昌王死了,你那不中用的哥哥乔韫,估计哪天也会被复国盟军给杀了吧?乔氏一门费尽心力地把你送进白玉宫中,与我平分殿下恩宠,可是像你这般愚笨的人,如何振兴大势已去的宋国乔氏?等到殿下把你打入冷宫,等到太皇太后死掉,殿下再下令杀了你,到时候,宋国王后的位置,舍我其谁?”
刘还未跑到北展门,凌飞已经乘马而来,身后还跟着刘养在宫中马厩的坐骑,绝尘。
凌飞知道刘着急,于是并不下马,而是在马上行礼,匆忙问道:“殿下有何事……”
刘不理凌飞,骑上绝尘,白衣白马,径自朝白玉宫的北展门疾驰而去。凌飞只得紧随其后。
——
天牢之中,暖炉在侧,炭盆浴火,但失血已多的恕儿此时却冷得瑟瑟发抖。在那无法抵御的寒冷中,她的足底又泛着火辣辣的疼痛。半冷半热的体肤之苦让她的意识渐渐模糊。
她却不敢就此昏睡,于是拼命转移着自己的注意力,好笑地想着,此时的自己,活像一块坚冰在火上烤炙,却并不融化。这真是一块奇异的冰……会不会,我其实不是一块冰,而是一块冻在西岭古冰绝壁里的万年寒玉?
她隐隐听到狱卒对鲁慧道:“鲁将军,她双足都烙印了‘宋囚’二字,此时应是锥心之痛。可是她不喊不叫,也不破口大骂,好像并不疼痛。她若死活不说复国贼军的计策,难道我们真要请殿下亲自前来审问吗?”
鲁慧道:“殿下乃一国之君,日理万机。这些日子对付复国贼军已经疏忽了朝政,哪有功夫来跟这个奸诈的逆贼耗时间?你们天牢还有什么刑罚?足底印几个字,就想让逆贼招供,也太过轻松!”
第一百九十一章 心弦断裂(下)
恕儿听到面前仍有滴血之声的水桶里发出“沙沙”的声音,似是被倒入了什么细沙状的东西,又听狱卒阴森森地说:“逆贼,你脚上的烙印已经疼得犹如火烤了吧?血水掺盐,将伤口浸入,听说会疼得生不如死。你一介女流之辈,当真能忍?你现在说出复国盟军的行军计划,还来得及。”
恕儿的意识已经忽明忽昧。她想,此时若是沉沉睡去,也不失为一个缓解足底钻心之痛的好办法。可是她怕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醒不过来,就再也不能活着与哥哥相见。她始终相信,哥哥一定会来救她。彼时,她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怀王剑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都能放她离开白玉宫……他一定知道齐国女将就是陈国繁京的颜老板……与他相识于赵国平梁的颜老板……他是个惜才的君王,就算他根本不知道她是他的恕儿,也一定会来救她……他是个惜才的君王……惜才的君王……
想到哥哥小时候笑着说“本大王小殿下体恤民情”的样子,想到自己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于是恕儿又开口说话,声音却细如蚊蝇。鲁慧凑近了一些,才听到她在嗡嗡地说着什么
“屠我之身,齐卫必复。生应大笑,死亦无憾。屠我之身,齐卫必复。生应大笑,死亦无憾……”
鲁慧怒道:“逆贼!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在我宋国天牢里,撑多久!”
恕儿微微一笑,虚弱却倔强地说:“我撑得越久,你们,就活得越长。我死了,刘会杀了你们,宋国的名字,也会永远消失在九州版图之上。屠我之身,齐卫,必复!”
鲁慧深吸了一口气,抑制着胸中怒火,说:“你错了,颜姑娘。宋国鲜有死刑,有的,是取而代之的酷刑。你死不了,齐卫,也永不可复。”
鲁慧瞪了狱卒一眼,狱卒便一把将恕儿的双脚拽入了血水掺盐的木桶之中。恕儿疼得咬紧牙关,却依旧不喊不骂。她知道,她疼得越厉害,骂得越大声,他们就越得意。她不能让他们得意。她要让他们无计可施,最终才能去通报刘。
她的双脚疼得麻木,就连双腿也似乎没有了知觉。她觉得,没有知觉也好,总比无休止的疼痛要舒服一些。
鲁慧继续道:“颜姑娘,你何必如此倔强?只要你告诉我们复国盟军的计划,或者告诉我们,你夫君给你的另外两个锦囊里,究竟写了些什么,我们一定对你从轻处置,不会再用酷刑对付你。”
恕儿僵硬一笑,为保头脑清明,只能哑着嗓子继续和鲁慧对话:“那另外两个锦囊,我看过之后已经烧了。你们若想知道,就叫刘亲自来问我。”
站在一旁的狱卒建议道:“鲁将军,你要的锦囊,谁知道她究竟烧没烧?说不定,锦囊就在她的身上藏着。我们不如仔细搜一搜她的身子,才知她所言虚实。”
鲁慧顿了片刻,看向那双眼被蒙的女将军,又看向那目光污秽的狱卒,登时把对恕儿的脾气发泄到了那狱卒身上。他暴怒道:“大胆狱卒!无耻小人!她就是复国逆贼,也仍是齐军的左前锋将军!我们可以为了宋国的江山社稷而对她使用任何刑罚,却不能不择手段地羞辱一个巾帼女将!”
鲁慧又看了一眼恕儿,想到几个时辰前,他在远处的箭羽营里看到一袭黑衣骑着白马独自杀入南郊战场重围,何等惊艳风姿!他看得并不真切,还以为是个英雄少年。现在的齐国女将,忍着锥心之痛,却依旧浅浅笑着,苍白虚弱的脸上,尽显其倔强风骨。鲁慧不禁长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他竟在一去一回的几个时辰之内,就对这个奸诈狡猾、武功高强、会说诸国方言的小女子,心生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