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刘见恕儿不答,于是将茶杯微侧于恕儿唇边,可是冷茶全都流到了枕上,恕儿一口都没喝进去。他知道,他的恕儿没有死,但是本应高兴的他,此时却心痛如绞。
  不懂医术的他,什么都做不了,连一口冷茶都喂不进她的嘴里。他只能沉默地握着恕儿的小手,静等太医前来。
  他的耳边回响起恕儿陷入昏迷之前对他说的话: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齐卫复国,危言耸听。
  玉都东阳,皆是徒劳。八万盟军,障眼之术。
  西有赵陈,东有邻楚。灭宋之计
  陈取江邑,楚占宜德,列国之兵,合围宋境。
  刘一遍一遍地想着恕儿的话。那几句细碎微弱的声音,在他的脑海之中渐渐变得铿锵有力。
  颜将军,严刑逼供你都忍了过来,却为何要对宋王说这番话?你说复国盟军复立齐卫两国,其实只是障眼之术?灭掉宋国,才是陈楚两国背后所图?你让我拥兵江邑和宜德,提防陈楚两国,可是宋国版图硕大,兵士虽多,真的不能重兵兼顾所有的城池。除非……我将从北境调来支援玉都的腾勇军,再拆分开来,改调江邑和宜德。
  可是那样的话,眼看已经被困于玉都南郊的齐陈蜀三国盟军,就会有趁机脱逃的机会。只要他们能冲出重围,停止攻打玉都,而腾勇军却不来设下最后一道包围,那么本来已经陷入圈套的八万复**,这一次,肯定不会全军覆没在玉都。
  你要解救的,究竟是复国盟军,还是宋国?你心中最最记挂的,究竟是你的盟主夫君,还是我这个孤寡宋王?
 
 
第一百九十四章 此生不梦(上)
  太医院院判冯霖带着两位太医和宋怀王登基时蜀国进献的两位名医,匆忙赶到不梦阁,只见殿下赤足坐于暖榻之侧,衣衫褴褛,白袍染血,魂不守舍。一众宫婢远远跪在殿下身后,谁都不敢抬头。
  年近七十的冯霖欠身行礼道:“老臣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刘猛然将手中的瓷质茶杯扔到冯霖脚下,瓷杯登时碎成数十片,片片飞溅。五位太医正要下跪,却听刘怒道:“没来迟!你们要是敢救不醒她,就如此杯!”
  太医立即上前去看躺在暖榻之上的女子,五人分别给恕儿号脉之后,冯霖平和道:“殿下莫急。这位姑娘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过多,疲劳力竭,又因体肤之痛十分难耐,所以才陷入了昏迷。其实此时陷入昏迷,失去意识,也并非坏事,起码可以不耗心力,不感痛楚。”
  刘紧蹙的眉头稍稍舒缓了一些,道:“寡人知道她气息尚存,性命应是无碍。但是她失血过多,全身都是伤,又喂不进去水,该当如何?”
  冯霖虽见殿下着急,但仍谨慎道:“请殿下稍等片刻,容我几人商榷斟酌,才能开出最万无一失的药方。此时殿下不妨吩咐宫婢,用小勺,慢慢喂些红糖水给她,就算暂时喝不进去,也润一润咽喉。同时,也不妨让宫婢用热水将这姑娘身上的血迹擦拭干净,检查一下,她身上到底受了多少处外伤。”
  刘立即转头对跪在地上的一排宫婢道:“拿红糖水和小勺来!还有,去请锦绣园的林娘娘和她身边的陆婆婆来!”
  五位太医均在太医院当值多年,自然听说过当年骤然失踪的宋国公主刘恕。可是宋王刘下了一道严令,禁止任何人传言公主失踪的消息,否则囚禁天牢二十年。宋宫之中不过是丢了一个禁足太妃收养的幼小公主罢了,又不是丢了宋国公子,所以没有人敢为这样的“小事”而违逆君命,去九州最可怕的牢狱虚度光阴、生不如死。
  许多年过去,宋宫旧人对此事只字不提,新来的宫人则以为传言中的公主也像宋怀王的林太妃一样,被禁足于冷宫。他们偶尔会揣测,公主会不会是相貌过于丑陋,殿下怕坏了宋国的颜面,才将她禁足?他们询问过年长的宫人,但年长的宫人全都闭口不言,就是实在挨不住盘问的,也只囫囵地回答,殿下与公主不睦,你们若是效忠殿下,就不要再提起公主。
  可是几年前,殿下亲自写了一封信给赵王,推举他的妹妹刘恕为宋国第一美人。宫人们大惑不解,于是又是一阵议论,却没有人敢接近自怀王年间就变为冷宫的锦绣园,自然也就没有人见过公主的真面目。于是另一个传闻渐渐在白玉宫中传开,说是公主早就已经夭折,殿下为了祭奠她,才向赵王推举一缕芳魂。他们越想越觉得阴森,于是这两三年,也没人再去提这个不知死活且无关任何人痛痒的宋国公主。
  此时五位太医听到殿下派人去找那位禁足了二十余年的林太妃,不禁面面相觑,心中已经有了**分眉目。
  宫婢端来一碗温热的红糖水,还未行到榻前,刘便匆匆起身去接,遂又坐回恕儿身侧,一小勺一小勺,耐心地将红糖水喂到恕儿嘴里。他见恕儿仍旧不喝,于是直接用自己的袖子给恕儿擦拭唇角流下的红糖水。他不管究竟擦拭了多少,只是锲而不舍地继续一小勺一小勺地慢慢喂着,心想,如果喂完一整碗,你只喝下去一小勺,那我就一碗一碗地喂你,十碗、二十碗、三十碗……直到你醒过来,直到你再亲口叫我一声哥哥!
  另一个宫婢端来了热水和帕子,刘却并不让她靠近恕儿,而是指向一旁,道:“热水和帕子先放着。”
  商榷完药方的冯霖对刘说:“殿下,药方已妥。既然这位姑娘暂无性命之忧,请容老臣几人速回太医院抓药。”
  刘仍在给恕儿喂水,并未转身回应。几位太医正要退下,只听刘问道:“她身上的伤,会留疤吗?”
  冯霖适才诊脉时看到了恕儿颈间的鞭伤,虽不知道她身上还受了什么其他的外伤,但那触目惊心的鞭痕,皮开肉绽,纵是江湖传言之中,医术最为高明的蜀国药王山掌门薛久命本尊亲自来治,也不可能妙手回春地阻止一道疤痕的生长。
  冯霖如实答道:“殿下,老臣只隐约看到那姑娘颈间的一道伤,似是鞭痕,已然入肉七分,难免留疤。”又见殿下的脸色骤然冰冷,于是补充道:“不过太医院有怀王年间留下的灵药,是怀王登基时,蜀国进献的。那道鞭痕虽会留疤,却很快可以愈合。”
  刘知道希望渺茫,但还是替恕儿问道:“冯院判,难道如果能让伤口慢慢愈合,就不会留疤了吗?”
  冯霖知道殿下是关心则乱,误解了自己说的话,于是纠正道:“据老臣所知,世间并没有这样阻止留疤的法子。”
  冯霖话音未落,只听身后有几个人匆匆跑了进来。他转头去看,见那跑在最前面的女人,衣着华贵,风韵不俗,想来,应是怀王还尚在世时就下令被禁足于锦绣园的林太妃。
  五位太医正要行礼,楚国公主林珑从他们身边一跃而过,直奔入殿,对殿下都不行礼,而是慌忙去看躺在踏上的姑娘。
  刘见林娘娘呆坐于自己身侧,盯着恕儿看了良久却一言不发,他能理解林娘娘此刻的心痛,于是自顾自地继续喂恕儿红糖水,亦是什么话都不说。陆医婆、阿蝶和阿杏也跪倒在林珑身后,呆呆愣愣。五位太医见状,立即转身离开了不梦阁。殿中只剩下小银勺一下一下轻轻触碰瓷碗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满头白发的陆医婆哽咽着说:“殿下不必在此守着,老奴想给……想给……这姑娘……检查一下身上的伤。”
  刘拿着小勺的右手突然停顿在半空。他看着那张苍白秀脸,嗓音沉闷到沙哑:“她是恕儿。”
 
 
第一百九十五章 此生不梦(下)
  陆医婆见林珑不说话,于是轻声问刘道:“十多年过去……殿下真的确信,这姑娘,就是公主吗?”
  刘不忍去拿怀中染了血的曲谱珍珠,也不忍再用别的方法确认令他心动的颜姑娘就是他的恕儿。因为确认一次,他的心就像被刺了一刀。他不想心如刀绞,不想再泪如泉涌。
  无论是令他心动的颜姑娘重伤如此,还是他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妹妹重伤如此,左右,他都是痛苦万分。可是痛上加痛,痛得让他浑身麻木的,是他此生第一次的心动,竟给了相逢不识的恕儿。
  颜姑娘,你是恕儿……恕儿,你也是颜姑娘……故人相逢不识,自从放你离去,我已是恋恋不舍。今日见你重伤如此,我的痛苦,更是煎熬百倍,叠成千层,万劫不复!
  既然已经痛到麻木,便在此时,再确认一次。
  刘放下手中的瓷碗和银勺,努力抑制着双手的颤抖,轻缓地挽起恕儿左臂的衣袖,先是一条绕在手腕止血的白布,再是……雪白光滑的小臂。
  刘忽觉心中一颤。
  难道,你不是恕儿?难道,你只是好巧不巧地戴着一颗曲谱珍珠的坠子?
  十四年过去,我已不记得当年凌飞划伤你的那一剑,究竟是在你的左臂还是右臂。
  刘又将恕儿的右臂从棉被下轻缓地拿了出来,慢慢挽起她的衣袖。又是一条绕在手腕止血的白布,再是……雪白光滑的小臂上,清晰可见
  一道浅浅疤痕,划过一颗小小的黑痣。疤痕虽浅,却永不能消除。
  刘眼眶氤氲,儿时的记忆奔涌而来
  荷花池的小船上,他问她:“你的手臂还疼吗?”
  她将袖子挽了起来,给他看了一眼太医的包扎,笑嘻嘻地说:“早就没事了!太医包扎时我看那伤口也不深,还划过了我手臂上的那颗黑痣。不知道伤口好了,黑痣会不会也不见了。”
  他帮她捋好袖子,没好气地说:“你以后不要跟人比武逞强了!”
  十四年了。你的伤口留疤,黑痣犹在。
  那道伤口是恕儿和凌飞比武时留下的。当年,林珑、陆医婆、阿杏、阿蝶,都见过那道伤,因其正好划过恕儿手臂上的一颗小黑痣,所以她们都笑着安慰她说:“伤口愈合了,黑痣就会不见了!”
  此时不敢高声语的宫人通报道:“乔美人、凌美人到……”可是呆坐于榻前的众人,根本没有听到。
  林珑回过神来,猛然站起,俯视刘。
  刘不习惯被俯视的感觉,于是也缓缓站了起来。
  不等刘站稳,林珑忽然用尽全力,“啪”的一声,一巴掌打在了刘的脸上。
  刘脚下虚浮,头晕目眩地跌倒在地,却感受不到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因为心中的痛楚仍在麻痹他的周身。
  凌姿呆愣在原地,忽然不知所措。
  乔也站在原地,冷眼俯视着平日里衣着整洁的夫君,此时却衣衫褴褛,白衣染血,平日里高高在上、面若寒霜的夫君,此时脸上却印了一个红红的掌印,赤足的足底,也血肉模糊。
  林珑一字一顿道:“刘,这一巴掌,十四年前,我便想打在你脸上。”
  刘无力地站起,一行眼泪已从眼眶流下。
  他摇摇晃晃、面无表情地走向殿门。凌姿拦路,伸手去拉刘的手臂,蹙眉道:“殿下,外面冷!你的脚……这样会冻坏的!”
  刘沉默地推开凌姿,虽然并没有使多大力气,但凌姿瘦小,又不会武艺,登时被刘推得踉跄了几步,跌坐在乔的面前。
  刘头也未回地离开了不梦阁。
  乔冷笑着对凌姿道:“不自量力。”随即也转身离去。
  凌姿坐在地上,委屈又好奇地朝榻边看去。林珑并未回头看她,语气却不怒自威:“全都滚出去。”
  ——
  刘回到永泰殿时,凌飞正好在殿中等他。此时见到殿下如此狼狈模样,凌飞稍稍行了个礼,便匆忙问道:“殿下,那颜姑娘可还好?”
  刘冰冷答道:“活着。”
  凌飞舒了口气,走近劝道:“殿下,颜姑娘有你亲自去救,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南郊战场还在胶着,此时殿下应当振作一些。”又低头看到刘的脚上仍未穿鞋,且冻得发紫,脚面上还有几道细细血痕,于是扬声唤宫人道:“来人,叫太医来!”角落里站着的宫人正要跑出殿外,凌飞补充道:“给殿下拿双鞋来!还有热水、帕子!还有干净的衣服!”
  宫人应道:“是!”于是飞快跑走。
  凌飞担忧地看着十分反常的殿下,突然觉得他的左右脸颊并不是一个颜色,于是试探着问道:“殿下……可还好?”
  刘摇头,缓缓道:“一切,皆错。”
  凌飞不解:“到底发生了何事?”
  刘抬头,无助地看向凌飞:“她是恕儿。”
  凌飞从未见过殿下如此痛彻心扉的表情。不,他见过一次,就是十四年前,小公主与殿下在宫外集市走散之后,小殿下亲自挨家挨户找了她三天三夜……小殿下病倒时,双眼泛红,就是这个表情。
  凌飞睁大了眼睛,问道:“谁是恕儿?”
  刘苦笑:“我妹妹,宋国公主刘恕。你忘了吗?我叫她恕儿。”
  凌飞道:“我当然记得公主的名字。可是……”
  凌飞随即恍然大悟,登时目瞪口呆。
  刘微微点头,却觉头重脚轻。他的语气骤然平静:“齐国女将,复国盟主夫人,蜀国西岭主公,陈国首富,西岭主公……将宝剑架在我脖子上的那个平梁商会头筹,就是恕儿。”
  凌飞张目结舌:“殿下确定……她……她真是公主?”
  刘飘忽道:“凌飞,她就是恕儿,毫无疑问。她一直戴着我们当日在集市上给她买的那颗珍珠。她的手臂上,还有你当年不小心用木剑划到她时,留下的伤疤。”
  凌飞大惑:“可是……她既是宋国的公主,既是殿下同父异母的妹妹,怎么成了齐国女将?帮着复国盟军打咱们?”
  刘知道凌飞大概是惊讶得忘记了恕儿的真正身世,或是他压根就没在意也没记住过恕儿的真实身世,于是解释道:“她虽生在宋宫,但她身上,有一半齐国的血脉。至于另一半血脉,则并不一定是宋国的。”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切皆错(上)
  永泰殿内,刘与凌飞说了些话后,情绪渐渐有所好转。宫人拿来了干净的衣衫和鞋袜,刘换过之后,太医冯霖从不梦阁过来给他看脚。
  刘不等冯霖行礼,便问:“她还好吗?”
  冯霖行礼,低眉看了一眼殿下血肉模糊又冻得青紫的双脚,道:“请容老臣边给殿下的脚上药,边解答殿下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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