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慧觉得,英雄,可以威逼,却不能羞辱。
整日守在地府天牢中的狱卒,却怎能理解骁晓营鲁将军的气节?他只觉得,鲁将军肯定是人在高位,不好意思当着他们的面,做什么下流的事情,于是伶俐地从墙上取下一截牛皮长鞭,循循善诱道:“鲁将军,足底烙印‘宋囚’之后,天牢的第二道刑罚,是鞭笞之刑。将军不必亲自动手,只要我们几个代劳,抽她几十鞭子,不怕她身上藏着的锦囊掉不出来。”
鲁慧摇头道:“羞辱一个女人,我鲁慧做不到!”
狱卒锲而不舍:“不是羞辱,是刑罚。进了天牢的人,都是奸臣逆犯,都是恶鬼邪魅,我们现在对她心软,就是对宋国不忠,对殿下不忠!”
鲁慧沉思,心中已是天人交战。狱卒说的,似乎也不无道理。羞辱一个女人,只坏他鲁慧一人的名声,可是却能救宋国千千万万的子民。既然我不屑于去搜她的身,要想找那另外两道锦囊妙计,恐怕真的要用鞭笞之刑。
鲁慧有些不忍,于是语气和缓地再一次问恕儿道:“颜将军,你年纪虽轻,却是个值得敬重的女子。你的清誉,你那复国盟主夫君的脸面,我鲁慧能帮着保住的,还是会尽力而为。若是使用鞭笞之刑……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家,又何必要皮开肉绽地留下浑身伤疤?你只需对我说出那另外两道锦囊妙计和你所知道的复国盟军灭宋之策,我便不再让他们对你施暴刑。”
恕儿知道,此时她若说出任何一句她自己杜撰的灭宋之策,她便再也见不到哥哥。她要用守口如瓶,赌哥哥能亲自来救她一命!
恕儿幽幽道:“叫刘……亲自来问。我是刘派去复国盟军里的细作,只禀奏他一人……”
鲁慧见恕儿反反复复地只有这几句骗人的话,只得无奈道:“颜姑娘,我本不想折辱于你,奈何忠义不能两全。你若想通了,随时说。”又侧身对狱卒说:“鞭笞。每抽一鞭子,问她一遍,想不想说。”
狱卒难掩兴奋:“是!”于是走到恕儿身前,将牛皮鞭子浸入到木桶中的掺盐血水里,解释道:“这是宋国天牢的规矩,鞭笞之刑所用的牛皮鞭,要浸入盐水,抽到身上,才能痛上加痛,永结疤痕,一生为戒。”
恕儿垂着头,想再说些什么来拖延时间,却实在虚脱无力。
狱卒退后一步,扬鞭一抽,“啪”,地上的茅草被抽得飞裂。
恕儿心中一抖,却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想张口说话,干燥欲裂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又是“啪”的一声,恕儿感到一阵剧痛,但迷蒙的神志却令她分不清楚,那疼痛究竟来自身上的哪一处。是脖子?是脸?还是肩?
狱卒道:“第一鞭。逆贼,你说不说?”
恕儿垂头不语。
“啪”!狱卒又道:“第二鞭。逆贼,你说不说?”
恕儿依旧垂头不语。
“啪”!加之衣衫撕碎的声音……“第三鞭。逆贼,你说不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恍恍昨日(上)
疼痛纠缠着愤怒,恕儿不想再与游离的意识挣扎。她想就此沉沉睡去,便不会记得这场羞辱。
她等待着第四鞭,却隐约听到了别的声音。似乎是“砰”的一声,但她已经分不清那是什么声音,只在瞬间之后,听到狱卒“啊”的大叫,像被谁揪住了鞭子,连人带鞭一起甩到了墙上。
她感到头上那条遮面的黑布被人一把褪下。她竭尽全力地缓缓睁开眼睛,可是炭火耀眼,入目刺痛。她看不清来者是谁,但是她坚信,这一定是哥哥派来救她的人。
那人一把将她抱住,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她被鞭子抽裂的衣服。
恕儿用强行攒着的最后几口气,在那人耳边轻轻说道:“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齐卫复国,危言耸听……玉都东阳,皆是徒劳,八万盟军,障眼之术……西有赵陈,东有邻楚……灭宋之计,陈取江邑,楚占宜德,列国之兵,合围宋境……宜德……宜德……”
刘清清楚楚地听到了恕儿细碎如落花飘零的声音,心中一阵剧痛。将死之人,其言也善?颜姑娘,你到死,都在想着如何解救你们的齐陈蜀三国盟军吗?
刘用自己的身体挡着恕儿,头也不回地朝牢房里的众人怒斥:“滚出去!滚!”
凌飞忙拉着呆愣在一旁的鲁慧出了牢房,适才被刘抓住鞭子扔到墙角的狱卒也连滚带爬地跟着他们一同离开。
刘一边喊着“颜姑娘”,一边慌忙去解恕儿周身捆绑的粗绳和铁链,却解得错落凌乱,似有千头万绪纠结于他抚琴时灵活的十指之间。
绳子和铁锁纷纷落地,陷入昏迷的恕儿也跌倒在刘的怀里。
恕儿浸在木桶中的双足带翻了木桶。放在木桶前的女子鞋袜被淋了透湿,掺盐的血水登时撒了满地。
刘解开恕儿的手铐和脚铐,又匆匆脱下外袍,盖在了她仍在流血的身上,却盖不住牢房里弥漫着的血腥之气。
他口中仍在叫着“颜姑娘”,但牢房里除了炭火呲呲的声响,再无其他动静。他胆怯地去探恕儿颈间的心脉搏动,温润的手指触碰到恕儿冰凉的脖子,在感受到她的心脉仍在微微跳动之时,他的心里,也是一动。他又看到,那染血的墨色衣领间,有一道皮开肉绽的鞭痕,令人触目惊心。
刘将不省人事的恕儿从地上的一滩血水中打横抱起。不知是失血过多,还是恕儿本就身形娇小,刘竟觉得,怀中的人儿薄如绢帕,轻如蝉翼。
他正微微发愣,只听寂静的牢房之中,一个小小的东西掉落在地。恕儿颈间的黑棉绳,也断在了刘手里。
或许是鞭子抽断了那条棉绳,或许是刘抱她起来时,那棉绳正勾着地上的铁链……刘盯着那断裂的黑棉绳,忽然想到,数月以前,阳光之下,他看到她颈间的黑棉绳衬得她肌肤胜雪……此时他不禁好奇。颜姑娘,你颈间挂着的坠子,是什么?
刘抱着恕儿,低头去寻只见地上一层殷红的血水中浮着枚并光泽并不明亮的白色珍珠,比黄豆大些,比蚕豆小些。
刘死死盯着那枚珍珠,脑子里忽然“嗡”的一声,似是天崩地裂,地动山摇……
怀中轻如蝉翼的人儿,此时突然变得极为沉重。刘没有站稳,竟抱着恕儿,跌跪在地。
他修长的手指颤抖着去捡那枚珍珠。珍珠染血,刻在上面的周朝古谱,细细密密,此时被鲜血染得极其明显,极其刺眼,像是满眼的狼藉血痕,横竖参差,道道剜心。
刘为了寻找七岁失踪的恕儿,十三年里,他收集了数十枚这样的曲谱珍珠,还特意请了一个楚国琴师来教他识谱弹琴……这颗掉落在他脚边的珍珠上所刻的曲谱,他一眼就认得。可是怀中昏迷不醒的人,他却不认得。
刘跪在血水滩里,呆看着怀中女子苍白的秀脸和紧闭的双眼,登时思绪万千
赵国平梁初相见,你随手将冰糖扔进了名贵的莲心清茶,一如小时候的她……
赵宫花园,我缓慢奏着伤情的曲,遥见不胜酒力的你,趴在桌上,泪珠晶莹。
我惜你经商之才,带你回宋国,想给你谋个一官半职来做。归来居里,本该是我请客,你却抢着买了一坛十三年的桃花醉和我们一起喝。醉不醉人,人自醉。忽快忽慢的琴音里,你月下舞剑,玄女步扬起簌簌花瓣。当时我就忍不住想,你若是个女子,我给你的一官半职就不会在户部,而是在后宫!
后来……朱红长毯,浅蓝衣衫……我伸手拉你起来,你对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一双眼睛,如星辰般璀璨……我不解其意,继续朝着红毯的尽头走去。
那天,你把怀王宝剑搭在了我的肩上,剑锋,却从未越过我的衣襟。我惊讶于你智计无双,却为什么会将你们四人的性命,一起赌在我这个……一直对你们隐瞒身世的人身上?
我不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我的大婚之宴上,对你怦然心动。不是因为你的冰雪聪明,不是因为你的胆大包天,也不是因为你的明丽姿容……而是因为……你看我的眼神里,是满满的信任,满满的期望,满满的以命相托,满满的坚定不移!就好像你从未怀疑过我肯定会救你,从未怀疑过我刘的为人,从未怀疑过我们的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那天,我既庆幸我看出了你其实是个女子,也宁愿我从未看出。情之一字,始之于此,灭之于此。留下的,只有那幅藏在枕下的薄薄相思,永生永世,也不会为人所知……
刘的眼泪滴落在恕儿的脸颊。
颜树,颜树,赵王写的平梁商会头筹!为什么是一个“树”字?而我为什么根本就没有想过,那其实应该是宽恕的“恕”、刘恕的“恕”?
恕儿的“恕”!
你已经对我说,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可是我竟压根没有认出你!
宋国天牢里,弥漫着血气和冤屈。没有人知道,宋王刘曾在此,泪水决堤。
第一百九十三章 恍恍昨日 (下)
刘的泪水还未流干,便用力扯下自己的一段白衣,将白色的布条撕成两截,一截给恕儿的左腕包扎,一截给她的右腕包扎。他又扯下另一段白衣,想去擦拭她染血的双足。恕儿足底烙印的“宋囚”二字,在盐水中泡得浮肿难辨。刘抬起她的左脚,布条还未裹足,他便清清楚楚地认出了那两个字。他又看到,恕儿的右脚底,也有同样的两个字。
他的心好像也瞬间被烧红的铁印烙上了“宋囚”二字。
他拾起恕儿的鞋袜,想为昔日的宋国公主遮掩她足底的“宋囚”烙印,但恕儿的鞋袜已经被掺盐的血水浸得透湿。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两只长靴脱了下来,轻轻为妹妹穿上。他知道她在晕厥中多半感受不到疼痛,但他还是不忍心弄疼她。
刘再次抱起恕儿,匆匆往天牢之外走去。他嫌宽松的袜子绊脚,于是踢去脚上袜子,赤足踏在冬日的大雪里。他抱着恕儿上马,恕儿侧身躺在他的怀中,奄奄一息。马镫上,寒风里,宋王的双脚已经冻得失去知觉,但他只顾扬鞭策马,抱着他念了十三年、等了十三年的恕儿,往白玉宫中飞掠而去。
玉都街头的寻常百姓被远处的马蹄声惊扰。众人齐齐看向一骑白马,马上的年轻男子,白袍染血,衣衫碎裂,赤足而驰。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那人头发散乱,但散乱的乌发里,明晃晃地系着一根迎风飘扬的红丝带。
——
天牢门口,鲁慧不解地拽住正要随殿下一起离开的凌飞,问道:“凌大人,殿下他……竟救走了齐军逆贼?”
凌飞素知鲁慧为人耿直,整军严明,是个忠君之臣,于是也并不急着去追那心急如焚的殿下,而是停了脚步,对鲁慧解释道:“齐军女将颜氏,其实就是赵国平梁商会的头筹,陈国繁京的颜老板。殿下带我微服去赵国参加平梁商会时,就与她相谈融洽。殿下还曾想招揽她到宋国为官,替殿下理一理国库中的银粮军饷。咱们殿下惜才,肯定是不会让颜将军死在天牢里的。”
鲁慧疑惑道:“可是我生擒了颜将军之后,立即去了白玉宫通报殿下。殿下却派人来告诉我,说他没空,让我审问颜将军,还说天牢的刑罚一道也不能少,所以我才敢下令用那些严重的刑罚,想要逼她说出复国盟军灭宋的计划。”
凌飞挑眉道:“我早告诉过殿下,那颜将军就是我们在赵国结识的颜老板。殿下既然能如此仓皇地来天牢救她,想必是不会亲自下那样一道命令的。鲁将军,你且稍安,等我去宫中问问清楚,看那假传君命的人,究竟是何人指使。此事应与将军无关,还请将军速回南郊战场督战。听说齐兵来援之后,那陈蜀两军更为勇猛。他们就是攻不下玉都,也不能让那群哀兵斩杀我玉都守城的几万兵士。”
鲁慧对凌飞行礼道:“多谢凌大人指点。殿下若是怪罪下来,还望凌大人能为鲁某在殿下面前分辩几句。但若殿下非要杀了鲁某以解心头之气,鲁某自知愧疚,也毫无怨言。”随即上马,欲往南郊驶去。
凌飞亦上马,对鲁慧回礼道:“鲁将军,咱们殿下不是一个昏君。他知道赏罚分明,也知道不知者不怪。你自做好本职,不必太过纠结于此事。”
于是两人皆向南疾驰,一个去往南郊战场,一个去往白玉宫。
——
白玉宫的长巷里,刘抱着恕儿赤足疾行,脸色比平日还要冷峻,一双冷眼,竟红肿地夹杂着血丝。两旁的宫人见到殿下衣衫褴褛、白衣染血,还抱着一个生死不明、满身是血的人,于是都吓得跪倒在雪地上,连给殿下请安都不敢说出口。
刘此刻的声音沙哑而沉闷。他对两侧的宫人喊道:“速宣太医,去寡人寝宫!”
几个宫人瞥见殿下冻得发紫的脚,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比赛一般地朝太医院方向跑去。
刘的寝宫设在永泰殿以南的不梦阁。这是一座他自己下令修缮的小宫殿,“不梦阁”之名,也是他十六岁全权理政时所取。
那时,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全权理政的重责,刘写了一首诗,名曰《不梦》:
榻暖人倦且不梦,日夜勤勉忠孝恒。
谁语宋囚孤寡泪,皆言君王权谋痴。
千秋功名不辞苦,风雨朝堂越险途。
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
他觉得,既然找不到失踪的恕儿,便“以身图治宁天下,任尔何地欲安家”。
他将新修的寝宫取名为“不梦阁”,意在日夜鞭策自己,做一代勤政贤君,踏踏实实治理宋国,为宋国百姓带来宁静祥和,不做扩张版图的春秋大梦。
不梦阁中,刘轻轻将昏迷的恕儿放在榻上,替她褪下遮脚的长靴时,不免又看到她左右足底的“宋囚”之字。那是他诗句中的心酸字,不该永久烙印在恕儿的足底。
几个不知所以的女婢跪倒在刘身后,等待殿下的吩咐。刘将棉被盖在恕儿身上,唯独露出一只冰凉的小手,握在了他的手中。
他看着恕儿紧闭的双眼、苍白的嘴唇,忽然站起身来,将桌上已经凉了的莲心清茶端到榻前。他抚着恕儿的鬓角,轻声唤着:“醒一醒,我带你回家来了……想不想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