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国浮沉——虞安逸
时间:2022-01-13 15:56:19

  他说,如果有一日我能随他去虞陵,他一定带我去看这些风景。
  可是我至今都还没有去过虞陵。
  你爹的琴弹得不如我好,但是画技得他父亲的真传,是很好的。他求我给他弹琴,我弹琴,他便坐在一旁,为我画像。
  他画了很多我的小像。有些送给我了,有些没有。
  从秋到春,银杏叶落尽了,柳絮也飞散了,我和他虽然见面不多,但彼此倾慕,私定终身。
  他说,等我年满十六岁,就让诸葛老爷帮他去问楚王,求娶九公主。
  后来,我无奈嫁到了宋国。他知道我比谁都难过,所以他没有表露出难过之情,而是一路追随我到宋宫之中。我与宋怀王的圆房之礼,宋怀王喝醉了,没有来,掀开我红绸盖头的人,是悄悄溜进宋宫的……那个叫我“木木”的少年。
  林珑见恕儿睡梦香甜,心中忽然万分温暖。
 
 
第二百零一章 暗香浮动(下)
  刘下了朝会,听说恕儿醒了,便匆匆赶来了不梦阁。阿杏对他说,公主早晨时醒了好一会儿,和林娘娘说了很多话,后来又睡着了。刘只好离开,到永泰殿中批阅奏章。可是门外一有风吹草动,他便觉得那是从不梦阁过来通报的宫人。每每抬头,却空无一人。
  一纸奏章,看了又看,最终,还是被他扔到了一旁。
  他起身走到墙角的七弦琴畔,将琴挪到了永泰殿的中央。怀中的曲谱珍珠昨晚已被他清洗干净,他看了一眼,过了十四年之久,他才知道那上面刻的,是一首名为《玉碎》的古谱。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舞榭歌楼,商女含泪,犹唱旧时琴曲。
  楚越巴蜀,陈宋赵卫。齐州建国,白玉高台,遥望烽火如瀑。
  洛华无忧,付之一炬。七弦俱断,回首堪觅,宝剑残刃何处。
  披我战甲,磨我锈刀。单骑夜行,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曲调凝重,仿佛夜幕碎裂,寂寥万世。那挥之不去的伤痛,比《明月谣》的淡淡忧愁和百年相思,还要令人心酸难过。
  刘边抚琴,边苦笑。
  恕儿,那一年,玉都南城的集市上,我竟会给你买这样一颗珍珠!
  天上诸神,你们若是能听到我此刻弹的曲子,应是会嘲笑我刘,身为宋王,却不能“慧眼识珠”,而是看上了这样一段亡国之帝谱写的哀曲!
  周王此去无踪……
  于是恕儿戴上了这颗珍珠,一去无踪,十四载。
  如今,这珍珠回到了我手里。
  千古江山,一夜玉碎……洛华无忧,付之一炬……
  宋国会不会在我手中,一夜玉碎?
  在哀伤凝重的曲子里,刘忽然想到恕儿,是不是因为我动心于“颜姑娘”,便自她离去,数月没有为你抚琴祈福,才害得你身受重伤?
  舞榭歌楼,商女含泪,犹唱旧时琴曲……
  恕儿,是我的错。你还未归,我竟动心于旁人。她走了,我又难过得不想再抚琴,甚至,还起了不再寻找你的念头!
  七弦俱断,回首堪觅,宝剑残刃何处……
  恕儿,幸好,“颜姑娘”就是你,你,就是“颜姑娘”。
  单骑夜行,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可是恕儿,你的父亲,究竟是不是我的父亲?
  恕儿,你可知道,我刘想要的,到底是一个自幼相识、彼此信任无间的亲生妹妹,还是一个被我放出白玉宫,任她自行逍遥山水的“颜姑娘”?
  楚越巴蜀,陈宋赵卫……
  我的恕儿,你究竟是谁?
  此刻一个宫人匆匆跑来,刘见他的样子,似有几分喜色,于是立即停了琴,站起身来。
  宫人禀报道:“殿下万安!不梦阁里的那位姑娘,醒了!”
  刘拍了拍那个宫人的肩膀,道:“有劳你了。”随即朝不梦阁奔去。
  可是进了不梦阁的院落,他又慢下了步子。忆往昔无限事,耳畔回响起小刘曾对小恕儿说的话
  “之前我说,不论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的妹妹。现在,不论你是不是我的妹妹,我都会疼你、宠你一辈子。”
  “哭什么,你要真不是我妹妹,你要是被人轰出白玉宫……大不了,我娶你!”
  轻轻推开不梦阁的门,望到暖榻上的姑娘,憔悴的面容却不掩她眼眸的灵动。
  她正看向他,眼中满是欣慰,满是信任,满是温暖。
  刘的眼眶不禁湿润。十四年后,故人重逢,我却已当着你的面,娶了别人。
  他走到恕儿的身旁,才忽然意识到,恕儿此时的衣衫,是淡淡的蓝色。
  朱红长毯……浅蓝衣衫……他日战场相见,你若身着浅蓝,我便不杀你。
  恕儿见刘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抿嘴一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刘跪坐在榻前,眼泪,还是忍不住地滑落下来。
  恕儿忙用浅蓝衣衫的袖子帮刘擦拭了眼泪。她知道,她与哥哥早已重逢,可是哥哥与她,却只是擦肩而过。此时哥哥心中的激动,一定胜她百倍。
  林珑不喜刘与恕儿的亲昵样子,转身对阿杏和阿蝶道:“既然恕儿好一些了,咱们便即刻带她回锦绣园疗养吧,总赖在宋王殿下的寝宫,成何体统?”
  恕儿笑看了娘亲一眼,低声对刘道:“哥哥,娘亲是怨怪你十四年前带我出宫玩,不小心把我弄丢了。”
  刘见恕儿对他说话的语气,一如往昔,不禁又是一阵哽咽。他理了理心绪,道:“是我的疏忽,不该跑得那么快。”
  恕儿眼珠一转,笑容明媚:“你跑得很快吗?我这十四年,可是跑遍了宋陈蜀楚齐卫赵,你不是还在白玉宫里?”
  刘苦笑。我只是在白玉宫里,等你。
  恕儿瞄了一眼面色不悦的娘亲,扬声道:“回锦绣园咯!我娘亲虽然禁足了二十余年,但是锦绣园,从未关得住我这样跑得快的!”
  林珑吩咐阿杏道:“去叫宫人台辇来。”
  刘忽然起身,道:“不用了,恕儿脚上有伤,我背恕儿回去。”
  不等林珑反对,刘已经背朝恕儿欠身蹲下,恕儿也已经八爪鱼一般地飞快爬到了刘的背上,嘻嘻笑道:“哥哥,我以前轻小,你却说什么都不肯背我,现在我重了那么多,你竟然主动要背我!宋王殿下,平梁商会的头筹,乔靖公子,你也有今天呀!”
  林珑无奈瞪了恕儿一眼,知他们二人自小要好,如今重逢,也是不易,所以移步先走了出去。
  阿杏和阿蝶给恕儿披上兔绒袍子,与医婆陆氏一起,快步跟到了林珑身后。
  刘背着恕儿,走在她们三人身后,却故意放慢了步子,一转眼,便悄悄背着恕儿拐进了另一条宫巷。
  恕儿故作害怕,低声问道:“殿下,你不是要公报私仇,将西岭主公挟持宋王的恩怨,报到我这齐国将军身上吧?”
  刘笑着摇了摇头,说:“我若真要报当日之仇,早就让腾勇军来玉都围剿你们齐陈蜀的盟军了。”
  恕儿舒了口气,确认道:“哥哥当真信了我的话?调开了腾勇军?放了齐陈蜀的兵士一马?”
  刘叹道:“你的苦肉计演得那么厉害,我不信也得信!”
  恕儿愧疚地嘿嘿笑着。
  刘不愿与恕儿讨论打打杀杀的俗事,于是话锋一转,说:“闻到梅花香了吗?你还记得怡人园里有四季百花吗?听说雪停之后,红梅开了。你在天牢里待了那么久,又要闷在病榻上调养,我带你去赏赏梅。”
 
 
第二百零二章 情有独钟(上)
  南郊春桃温柔色,不等夏荷抚清波。
  零落秋菊寂寥念,怎见冬梅俏傲红。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许多年后,刘仍旧记得,那年白玉宫中,怡人园里,他背着恕儿梅下踏雪,虽然双脚疼痛,但心情颇好。他十四年里压抑和积攒的笑容,全在那个冬日午后,对着簇簇红梅而绽放。
  恕儿毫无形象地趴在刘的背上,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那为数不多的几次,在她的软磨硬泡下,哥哥终于答应背着她回锦绣园。怡人园里的红梅开得比她记忆中的还要茂盛红艳。梅花映雪,白雪晶晶亮亮,却输梅花一段香。
  恕儿的脸颊靠在刘的肩膀上,她的发丝,弄得他的颈间有些小痒。那小痒点到心头,竟掀起一阵他从未体会过的波澜陶醉。
  恕儿深吸了口气,品鉴着梅花香,对刘道:“蜀国西岭的碧凉湖畔生长着一种香气宜人的花,我们将那花凝炼成香料,放入各类胭脂水粉里,便有了繁京最负盛名的‘碧凉妆品铺’。今日幸好我未用这碧凉凝香,否则便闻不到纯正的梅花香。我喜欢这个香气,等我日后得闲,就把碧凉妆品铺开到宋国来,然后推出一种新香料,就叫‘傲雪梅香’,哥哥觉得如何?”
  不等刘回答,恕儿又笑嘻嘻地说:“哥哥不是想要九州通商吗?那你就以宋王之权,先把我在陈国开的碧凉妆品铺给弄进宋国来。万事呢,都是开头难。只要一家陈国商铺开进了宋国,日后,便会有前赴后继的陈宋商贸!”
  恕儿的鼻息沉浮在刘的耳畔,他心中荡漾,不禁对恕儿道:“别说是碧凉妆品铺了,你就是把你在陈国的所有生意都开进宋国,你就是把你的齐卫两国,都开进宋国,你哥哥我,也只会对你说一个字!”
  “什么字?”
  “你猜?”
  恕儿一字一顿地猜着:“好?行?可?成?妥?……妥?成?可?行?好?”
  刘哈哈大笑,笑得背上的恕儿直喊停:“你别晃了!我都要掉下来了!”
  刘方收敛了,说:“都不对。”
  恕儿歪在刘肩上的头忽然换到了他另一侧的肩膀,认真地看向他的侧脸,问道:“那是什么字?”
  刘答道:“来!”
  恕儿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一笑:“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以为是……滚!哈哈哈……”
  刘笑着摇了摇头,道:“你以为本大王小殿下寡人我,说话会像西岭主公一样,通俗易懂吗?”
  恕儿故作不悦,“哼”了一声,道:“看来庙堂之高,看不起江湖之远咯?”
  刘意味深长地说:“我是说,你那些‘好、行、可、成、妥’,都仅仅表达了赞同之意,而没有邀请之感。一个‘来’字,是诚挚相邀,亦有挑战的语气。颜老板,你理解寡人的意思吗?”
  恕儿想了想,点头道:“不错不错,乔家少爷咬文嚼字的造诣,和你的琴艺一样好。”
  刘听恕儿叫他“乔家少爷”,仿佛又带他回到了赵国平梁。故人重逢,本应把酒叙流年,可是相逢不识,又怕话不投机半句多。
  恕儿见刘沉默,于是问道:“哥哥,我记得你小时候对音律并没有什么兴趣,怎么后来学弹了七弦琴?而且我在陈国时,总听陈国人说你坏话,偶尔说几句你的好话,不过就是勤政一类,却从来没有人说过你的琴艺有多好。”
  刘叹道:“我学七弦琴,还要归功于失踪的你。你走失那天,我和凌飞不是在集市上给你买了一颗曲谱珍珠吗?我觉得那是一条找你的线索,于是搜集和查访了市面上能买到的所有曲谱珍珠。”
  他不愿惹恕儿难过,于是笑道:“身无分文的本大王小殿下我,既然花重金买了那么多珍珠,不弹弹上面的曲谱,如何回本?所以,我就请了一位楚国琴师来教我识谱。他离开之后,我还向林娘娘请教过琴艺。不过,她嫌我愚钝,没教我几天,就把我踢出了锦绣园。”
  恕儿哈哈大笑。没想到娘亲居然敢说哥哥愚钝?
  刘知她所笑为何,不禁腹诽,你那个厉害的娘亲,不仅敢嫌寡人愚钝,还敢一巴掌打在寡人的脸上呢!唉,放眼九州天下,寡人也就拿你们母女二人没有办法!
  刘背着恕儿走了许久,此时见到一株红梅开得很好,树下还有个长木凳,正好让恕儿坐下,他也坐到她身旁休息片刻。
  恕儿忽然问道:“我那颗珍珠呢?你不是收集珍珠收集出了癖好,连我的那颗也要搜刮去吧?”
  刘笑道:“对,你那颗,我搜刮了。改天给你换一颗好的。”
  恕儿摸了摸自己空荡荡不挂一物的脖子,瘪嘴道:“那颗珍珠我戴了十四年,都戴习惯了,有什么好不好?”
  刘问道:“你知道那颗珍珠上的曲谱,是首什么曲子吗?”
  恕儿点头道:“是周乐王写的《玉碎》。最后一句词,是‘周王此去无踪’,倒是像在预言,我得到珍珠那天,就会‘此去无踪’。”
  刘蹙眉道:“你又不是周王,怎么会‘此去无踪’?不许再胡说!我得给你找个喜庆一点的曲谱佩戴。”
  恕儿的眼神灵动,闪烁着贪得无厌,活像一只狡猾的母狐狸:“既然哥哥搜刮了那么多曲谱珍珠,我可以点一曲吗?”
  刘无奈地点了点头。
  恕儿笑道:“不知哥哥囊中,可有《洛华无忧》那一曲?”
  刘摇头而笑:“你这个赖皮小猪,居然有朝一日长成了陈国奸商,专门来骗老实宋王的东西。命都给你骗去了,一曲《洛华无忧》,又何妨?”
  恕儿眨着无辜的大眼睛:“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的命?”
  刘宠溺又爱怜地轻轻敲了一下恕儿的额头,嘴上却没好气地说:“你这赖皮小猪的猪脑袋!不仅是我的命,还有齐陈蜀八万将士的命,你全都从我手里骗去了!”
  恕儿亦真亦假地嘿嘿笑着。
  哥哥,你的命,我可从来没要过。我虽将怀王剑架在了你的脖子上,但剑锋从未越过你的衣襟。至于齐陈蜀八万将士的命,若不是我一时心急,错用锦囊,他们的命,本也不该握在你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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