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凤打断道:“这也没什么可惊讶。江湖人士,大多身份重重。她若真是那陈国贱民,恐怕在赵国平梁商会时,就与微服出宫的儿结识。儿惜才,把她从赵国带回宋国,就连她犯下那样的忤逆之罪,也放她离开了宋国。儿从天牢里救了她,应该也是不想和那复国盟军闹得太僵,免得日后难以招安。”
乔走近了两步,跪倒在地,说:“奶奶,母后,儿适才走到怡人园中赏梅,正好见到殿下与那齐国女将坐在梅花树下……举止轻浮。那女子靠在殿下怀中哭泣,殿下还柔声安慰她。儿怕那女子居心不良,怕她谋害殿下,所以在暗中看着,想看看她究竟要使些什么狐媚招数。”
乔婧惊讶道:“你说什么?那齐国女将不是复国盟主的夫人吗?听说他们的婚宴上,蜀王、齐国国主和卫国国主都在场。这女子怎敢如此不知廉耻,又来勾引我儿?”
乔的嘴角微翘,继续道:“母后,怎样不知廉耻的母亲,就会生下怎样不知廉耻的女儿。儿适才听得清清楚楚,那齐国女将虽在江湖上身份重重,但她还有一重身份,却不属于江湖。”
乔凤不耐烦道:“那个不知廉耻的女人到底是谁?用得着乔美人费这番口舌吗?”
乔此时却不惧太皇太后的不悦,而是不慌不忙地说:“奶奶,您肯定猜不到她的真实身份。”
乔凤道:“哀家活不了多久了,难道还要浪费时间猜这些琐事吗?”
乔笑道:“奶奶,既然您不愿猜,那儿就直接说了。儿进宫前就听说,宋国有个公主,但是深居白玉宫,从未有人见过她的模样。请问奶奶,您这些年,可否见过咱们宋国公主的模样?”
乔凤与乔婧对望一眼,均是一脸诧异。
乔继续道:“其实奶奶和母后已经见过了咱们宋国公主的模样。那个齐国女将、西岭主公、陈国首富,就是宋国公主。”
乔凤想了想,说:“就算她真的还活着……她也是齐国亡国公主萧忆的女儿,搅进复国贼军之中,也在情在理。哀家只是不知,这孩子是否是王儿与萧忆所生,还是那萧忆与别家男人的野种!”
乔浅笑,故作神秘地看向太皇太后,道:“儿听得清清楚楚,她的身世,另有蹊跷。”
乔婧道:“你快说,别让太皇太后着急。”
乔吐字清晰,语气尽显嘲讽:“咱们那位神出鬼没的宋国公主,根本不是齐国萧忆的女儿。她的生母,是怀王年间就禁足在锦绣园中的林娘娘。没想到,那个一直生活在犄角旮旯的林娘娘,竟然胆大包天到如此瞒天过海的境界!她嫁来宋国之前,就在楚国有个老情人。咱们的‘宋国公主’,压根就是她和那个楚国野男人的野种!她想一步登天,去当卫国王后,所以才假借齐国血脉,嫁给了那复国盟主。她见复国贼军有衰败之相,所以回到宋宫之中,又来勾引殿下!”
乔婧手中的瓷碗忽然“啪”地一声,碎落在地。碗中的米粥,也溅到了跪于地上的乔的衣角。
乔靖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儿敢用性命担保,句句真金,若有虚假,自当天诛地灭!”
太皇太后朝乔摆了摆手,道:“你下去吧。这件事,关乎宋国颜面,不许再对别人说起。哀家自会处理。”
——
锦绣园中,阿杏和阿蝶正在林珑面前叽叽喳喳。阿杏道:“殿下到底把小公主带到哪儿去了?怎么还不回来?”
阿蝶道:“你别着急。殿下把小公主弄丢了,他自责那么多年,总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小公主说。”
阿杏道:“有什么话,到锦绣园说不好吗?外面冷,小公主才刚退了烧,怎么能在外面吹风?”
阿蝶笑道:“咱们小公主从小身体就结实,殿下又不是个五大三粗的傻子,肯定没事的。”
林珑瞥了阿蝶一眼,不悦道:“那个刘,就是傻子。”
三人正说着话,一个年迈的宫婢提着一个小食篮走了进来,对林珑行礼道:“林娘娘,景和宫太皇太后口谕,请林娘娘接旨。”
林珑已经二十余年没见过那景和宫中的太皇太后,此时连下跪都不知该如何跪。她微微朝那宫婢行了个礼,说:“太皇太后有何口谕?楚国林珑,愿意一听。”
那宫婢虽见林珑不跪下接旨,却也并不逼迫,而是转身把食篮放到了桌案上,又将其中的一个白瓷瓶和一个瓷杯拿了出来。
宫婢说:“林娘娘,太皇太后说,多年未见,林娘娘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殴打宋国国君,不怕被关进天牢受刑吗?为了给林娘娘壮胆,太皇太后特意赐名酒一壶,正是楚国的临江仙。”
林珑竟然哈哈大笑,对那年迈宫婢说:“动手殴打?哈哈!太皇太后还真是字字珠玑。得了,酒我收下了,你替我谢过她老人家,说我今日用晚饭时一定仔细品尝。”
宫婢对林珑行了个礼,转身离开,并不想与这个被关了二十余年的疯婆娘多言一句。
林珑看着那酒壶,吩咐阿杏和阿蝶道:“晚饭……就请刘留下来与咱们一起用。”
第二百零六章 物是人非(上)
怡人园的梅树下,恕儿打了个喷嚏。刘急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道:“我可真是糊涂!你刚退烧,我竟把你挟持到这里吹了那么久的冷风!”于是在恕儿身前欠身蹲下,道:“我背你。”
恕儿笑呵呵地问道:“宋王殿下,现在你知道我不是宋国公主了,还肯背我?”
刘仍保持着蹲姿,回头看向恕儿,说:“快上来,我背你。这是宋王之命,你若敢违背,小心我以谋逆大罪处置你!”
恕儿仍坐在木凳上不动,只是眼珠一转,又问道:“那我若是让你背我,你就不处置我了?”
刘担心她久坐于此再受风寒,于是急急答道:“赶紧上来,我就不处置你。”
恕儿立刻趴到了刘宽阔的背上,狡猾笑道:“我是齐军的前锋将军,本已对宋国有谋逆之举,可是宋王殿下刚刚说了,只要我让他背我,他就不处置我!也不知道,英明神武的宋王殿下,说话会不会出尔反尔?”
刘背着恕儿,感受着她身体的全部重量,感受着她在他耳畔的暖暖呼吸,又听到她在对他耍赖皮地索要恩赦,心里登时甜滋滋的,脚底的伤也不疼了,恨不得健步如飞地在白玉宫中撒欢儿跑起来,却又不想太快地把恕儿送回她娘亲的身边。
恕儿见刘不答话,在他耳边嬉笑道:“英明神武的宋王殿下,你可不要用装没听见来掩饰你的出尔反尔!”
刘背着恕儿飞快地原地转了三圈,恕儿头晕目眩地抱紧了刘,嗷嗷大叫道:“你做什么?快停快停!”
刘笑道:“英明神武的本大王小殿下我,若只因为齐国将军的几句狡猾之言就轻易让她脱罪,那我宋国颜面何存?所以,本大王小殿下刚才已经用天旋地转的严苛刑罚,处置了齐国将军的谋逆之罪。上不愧天,下不愧民!”
红尘之间,也不愧你我。
恕儿嘻嘻笑着,只觉心底一片温暖。她将头靠在刘的肩上,说:“哥哥,小时候我就知道,无论我在白玉宫中如何上天入地,你都能护我周全。现在我后悔了,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我的身世,这样我就能一辈子蒙骗你这个傻子当我的傻哥哥!这样的话,我就是把白玉宫给拆了,你也只是背着我转几圈就原谅我了!”
刘无奈道:“为什么你和你娘亲两个,一个说我傻,一个说我愚钝?我这个宋王,怎么当得这么憋屈?还有,若是以后旁人知道了你的身世,知道我父王后宫之中的另外一个美人,也给他戴了一顶绿帽,世人还不知要如何嘲笑父王!”
恕儿叹道:“那你就当是为了保全你父王的颜面,别把我的身世宣扬出去。”
刘更加无奈:“你还真当寡人是傻子不成?”
恕儿安慰道:“哥哥不傻,一点都不傻。你是天下最聪明的哥哥!”
刘识破了恕儿的狡诈,道:“我可不是你哥哥。你这句夸赞,一点诚意也没有。”
两人说说笑笑,已经踏入了锦绣园。刘将恕儿送回了她小时候住的屋子。阿杏和阿蝶已经将暖榻铺好,医婆陆氏端来了一碗热姜汤,林珑则在小厨房中做晚饭。
恕儿重返儿时住过的屋子,坐在榻上环顾四周,看到一切陈设都未改变,不禁恍惚。虽不是人去楼空,虽不是物是人非,但阿杏姑姑、阿蝶姑姑鬓角的几丝白发和陆婆婆满脸的皱纹,也令恕儿感到一阵难过。
不过,她转眼去看站在榻侧的刘,又觉得,所谓“物是人非”,若是都能“非”出这样一个玉树临风的大傻子,她不会介意常常“物是人非”一回合。
刘随着恕儿的目光环顾她的闺房,走到小小的妆台之侧,拿起她儿时佩戴过的头饰,爱不释手地摩挲在指腹间。小时候的她,真的很可爱。他恨不得岁月逆转、时光倒流,让他们能再回到那两小无猜的纯真年华。
恕儿见刘对她的小妆台莫名其妙地颇有兴趣,知他定是想到了小时候的她,于是咽下一口热姜汤,问道:“哥哥,你说我是小时候可爱,还是现在可爱?”
刘回头看向恕儿,诚然道:“小时候的你是可爱,现在的你,是狡猾!”
恕儿侧过脸,撅起嘴道:“小时候的你是身无分文,现在的你,是傻气冲天!”
阿杏、阿蝶和陆氏三人相视而笑。当年小殿下和小公主在她们面前笑闹追跑的景象好像又呈入眼帘。
刘瞥见墙角的一张七弦琴,想到那是恕儿小时候学琴时所用,于是走过去将琴拿了起来,又走到了恕儿榻侧坐下,说:“林娘娘的琴艺很好,原本以为,你的琴会弹得比我好,没想到……”
恕儿横眉怒目地打断道:“没想到什么?”
刘笑道:“没想到,你只是钱赚的比我多。至于琴嘛……”
恕儿继续瞪着刘,又打断道:“琴怎么了?”
刘摇头道:“啧啧,至于琴……你只会找帮凶来援助你罢了。那个陈国苏璎,就是你们晟王府的小爵爷,你们不是一起在陈国待了好多年吗?怎么人家的琴弹得差不多能入我的耳朵,你的琴却弹得……”
恕儿愈加不悦,再次打断道:“我的琴却弹得如何?”
刘笑着瞟了她一眼,说:“你的琴弹得……也只有听别人弹琴的份罢了!”
恕儿喝完了一碗热姜汤,将碗递给了阿杏,随即躺倒在榻上,用被子蒙起了头,闷闷的声音从厚厚的棉被下传来:“谁要听你弹琴?”
刘边调试着琴弦,边乐呵呵地说:“你不听?可是寡人非要弹,你能拿寡人如何?如果被子能挡音,那你就一直闷在被子里吧!”
恕儿闷在被子里一动不动,刘指尖的琴音已经绵绵缠缠地包裹住了她,比那一床棉被还要温暖。
刘所奏,是一首令人心情舒朗的明媚小曲。
很多很多年以前,周乐王甯忘还未登基,他只是个无忧无虑的逍遥太子。他在齐州洛华赏花,无意中看到几个踏春的民间女子,有说有笑地十分开心,登时觉得她们人比花娇,如初春盛开的各色花朵。
于是他写了一首词
《洛城花》
春风柔绽洛城花,便有人间芬芳,笑语铃铛。
檐下春燕,池里鸳鸯。
双双对对年年,旭日暖阳即还乡。
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
锦绣江山,拱手可让。
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第二百零七章 物是人非(下)
在刘的琴声中,恕儿缓缓掀开了蒙面的被子。她悄悄去看刘,只见那传闻中面若寒霜的王权狂人,此时正闭目抚琴,满面陶醉,与她在陈国时听到的传闻大相径庭。
刘睁开眼睛,正看到恕儿用好奇和欣慰掺半的眼神凝望着他。此时弹到“青衫罗步眉黛长,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娴熟如他,竟也漏了半拍。
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恕儿,你听过周乐王为这首词谱的曲吗?亦或,你听过这首曲所配的词吗?
恕儿从未听过这首曲子,自然也未听过这首词。但她觉得此曲调子轻快愉悦,透着春日的明媚,哥哥若想治好他那“面若寒霜”的木讷,应该多弹一弹这样的曲子为好。
刘看恕儿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笑看着自己,便不敢再多去看她,只是反反复复地弹着这首轻快的小曲,最后还不忘多弹了两遍那段“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刘弹罢,恕儿坐了起来,拍手赞道:“哥哥,上次听你弹琴还是在赵国时,你弹的《明月谣》凄凉感人,催人泪下,没想到你弹这样轻快的小曲,竟然也别有一番欢喜滋味。”
刘挑眉问道:“上次你听我弹琴,真的是在赵国吗?”
恕儿忽然想起,上次听哥哥弹琴,其实就在宋国的白玉宫。那时候,她正要带林璎和青羽、翼枫他们连夜逃出宋宫。为了引开正在摘星台弹琴的宋王,她故意配合着刘的琴音扬声歌唱。她的歌声渐行渐远,刘果然跑下摘星台,追着歌声而去。她则绕回了摘星台后的断壁,翻墙遁走。
恕儿低头,嘿嘿笑道:“上次‘当面’听你弹琴是在赵国时,后来再到听你弹琴,是在摘星台。嘿嘿,嘿嘿嘿……”
刘问道:“那晚,你果然走的是摘星台那条路?”
恕儿,你不知道,其实那晚听你伴着我的琴声唱歌之后,我任性地在后宫中听遍了《明月谣》那首歌。只要会唱那首歌的人,无论年轻还是年迈,无论是美人还是宫人,无论是婢女还是奴才,我全都抓来听了一遍。他们每个人开口唱歌之前,我的心里都很忐忑。我怕唱歌之人不是你。
恕儿点头道:“当然是那条路。别的路,我都不熟。”
刘说:“那晚我没听清楚歌词,你可愿再唱一遍给我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