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忧虑道:“让我失望?你想做什么?你也不许去害我娘亲!”
刘道:“我不会去害你娘亲的,否则,我便连让你失望的资格都没有了。”
恕儿疑惑:“那你究竟要让我如何失望?”
刘试探地问道:“恕儿,假如有朝一日,你心中那个值得你信任的哥哥,忽然变成了一个不顾礼义廉耻、不顾礼法家规的无耻下流、龌龊不堪之辈,你会怎样对我?”
恕儿缓缓推开了刘,满眼不解地打量着刘严肃的脸,随即又是浅浅一笑,摆手道:“别人怎么变我都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俗世繁杂,浸染了肮脏,大多也都是身不由己。但是你……你怎么可能不顾礼义廉耻、不顾礼法家规?你这样冷峻的模样,根本和‘无耻下流’、‘龌龊不堪’这样的词汇,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刘再次问道:“我若真的不顾礼义廉耻、不顾礼法家规,你会不会弃我而去?”
恕儿想了想,摇头道:“不会。我会帮你找回礼义廉耻,督促你记住礼法家规。你是一国之君,你必须以身作则。”
刘双手捧起了恕儿的双手,缓缓说道:“恕儿,世事无常,我真的后怕,如果我刚才饮了毒酒而死,就再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这一番话。礼义廉耻、礼法家规,统统都只是束缚我这一介孤寡宋囚的枷锁罢了!既然你说你不会弃我而去,那我就要亲口说给你听。”
恕儿的忽然觉得刘有些不对劲,不等她反应过来,刘已经坦然相告:“恕儿,你一去一回,我才知道什么叫做‘情有独钟’。梅树下,你将你的身世告诉了我,从此我刘的心里,除了东方恕,这辈子,再不可能有别的女子。”
恕儿在刹那惊讶过后,迅速从刘手中抽出了双手,拼命摇头,急促道:“哥哥,你是刚才被吓傻了吗?你已经娶妻,我也已经嫁人,你……你放心,我什么都没听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了。刘,这就是你不顾礼义廉耻、不顾礼法家规的下场。
她仍叫你“哥哥”。她在你的伤口上撒了酸甜苦辣的各式调料:“你已娶妻,我已嫁人!”最后的最后,她还要告诉你,她什么都没有听到。
寡人,寡人。原来这个词说多了,刘,你就真的变成了一个孤家寡人。
第二百一十章 玉河往事(上)
刘悲伤地看着恕儿,悲伤于她的表情,只是在惊诧里掺杂了些许担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我已娶妻,你已出嫁。红尘憾事,不过如此。
恕儿,若你对我有一丝一毫的思慕之意,你的表情,不该是这样的。既然我有心,你却无意,我此时又能再说些什么?精明如你,也应深知,人心,不是出口成章便能说动的。
刘起身,垂头道:“恕儿,早知我刘这辈子要遗憾至此,方才还不如饮了那杯毒酒,一死了之。”
恕儿怔怔看着刘,心底已隐隐作痛。她虽对刘没有任何男女之思,但此时见他伤心欲绝的样子,知道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刘转过身,不忍再看恕儿。他继续道:“我的心意不说给你,我会一辈子都遗憾。可是我现在才知道,原来说出口,也终究弥补不了。早知如此,倒还不如永不对你说起。那样,我们至少还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妹。”
恕儿见刘的背影十分孤单,只得安慰他道:“哥哥,我们本来就是一辈子最信任无间的好兄妹。其实知足常乐。你已经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这世上,总不能什么好处都给了你。那让别人还怎么活呢?我小时候从一国公主变成了捕鱼人在玉河里捞上来的孤女,我也自怨自艾了好一阵子,甚至赌气地不想再回宋国。可是我一路漂泊,虽然颠沛流离,但遇到的尽是好心人。我很感激他们、信任他们,因为那份感激和信任,我活得很快乐。我也渐渐明白,人生就是不断的取舍。若我想去看九州风景,就必须要忍耐颠沛流离的生活。若我不想被禁锢于深宫之中,就不能与亲人相认。”
刘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聆听恕儿的劝慰。虽然这样一番冷静的劝慰更加令他伤心,但临别之际,再听她多说些话,总也是好的。
恕儿的声音愈加温和:“哥哥,这世上许多母子都各有思虑,许多夫妻也都貌合神离,而我们两个对彼此的信任,却是什么都不能离间的。其实,今生能得如此一份铁打不动的信任,我已经感激,已经知足。明日我就和娘亲她们一起离开白玉宫。这之后,相见难。我只求你能平平安安。”
刘苦笑,语气冰冷:“你可知道,我曾幻想过很多种寻你回来之后的情形。我想着,你在外面一定吃了不少苦,我将你找回来,首先要请你吃很多好吃的,让你从今往后,只吃山珍海味,不再吃苦。我还想着,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寄人篱下,等你回来,我一定时常抽空去陪你,还要给你一块很大很好的封地,让你当宋国最风光的公主,比以往那些宋国公子都要威风。后来,找到你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我只想着,你若是真能回来,无论变成什么冷心冷血的模样,我都会找个好酒馆,陪你闲话家常。酒馆我找到了,就是隐在桃花林里的归来居,酒好,名字也好。”
恕儿欣慰道:“十三年的桃花醉,我们的确一起在归来居喝过了。那坛子酒,还是我请的客。”
刘仍旧背对着恕儿,想到那晚归来居中,她身着男装,与他拼酒,她喝得醺然,于是月下舞剑,扬起片片桃花……
知足常乐?信任无间?
常乐的是你,断肠的是我。
刘步子沉重地走到不梦阁中的另一隅,从柜中取出一个用红绸仔细包好的小玉匣,又步子沉重地走回了暖榻。他将玉匣递给恕儿,说:“你以前那颗珍珠上刻的曲子太过悲凉,什么‘千古江山,一夜玉碎,周王此去无踪’,实在不该是你佩戴的东西。我昨日给你挑了另一颗,上面刻的是午后我给你弹的那首欢快的曲子,描绘的是洛华春景。我想你一直戴着,春风得意,常乐无忧。”
春风柔绽洛城花……怎忍冰肌玉骨,再受寒凉……锦绣江山,拱手可让,只为伊人颜色,从此染霞不染霜。
春风暖阳也无法缓解刘此时的萧索寂寥。恕儿,我这一辈子,都会停在你我重逢的寒冬里,永不见春日。周乐王的《洛城花》给你,《玉碎》给我。
洛华无忧,付之一炬,七弦俱断……山水尽头,周王此去无踪。
一阵寒凉之中,刘心意已决
东方恕,既然你我此生无缘,既然一别之后,相见无期……那么锦绣江山,寡人便不会拱手相让!
在那死里逃生后的夜晚,刘以恕儿足底有伤不便行走为由,将她困在了他的寝宫。
祝福的话,惜别的话,他一句也说不出口。千言万语,化作七弦琴曲……
他固执地将她留下,只为给她弹那些镌刻在珍珠上的周朝古谱。那些珍珠……每一颗的来历他都清清楚楚。搜刮十四年,彻查十四年,翻遍九州,你却此去无踪。
一首一首,一遍一遍,琴弦触指,柔软如似水流年。
八方卿客,四海英雄……
玉树华服,拂柳霓裳……
全都葬送于千古荒凉。
执子长乐,一世无忧……
七弦俱断,付之一炬……
只为你弹奏旧时琴曲。
不是檐下春燕,没有池里鸳鸯……
你单骑夜行,此生不会再还乡……
纵使江山玉碎,烽火如瀑,我也绝不拱手相让!
——
玉河宽阔,船只良多。恕儿已是第四次在玉河上乘坐楚国诸葛氏的商船。
第一次,她在船里听书,听到的,是她错信了十四年的身世。
第二次,她有林璎和青羽、翼枫相伴,四人走玉河水路逃出了宋国。
第三次,她领齐国复**走水路绕道玉都,只为一计障眼法,替卫军引开靖安埋伏。
这一次,她不是宋国公主,不是宋宫逆犯,也不是齐军将领,只是诸葛世家的少夫人,楚国九公主的女儿。
她坐在甲板上,靠在娘亲的怀里,询问过往年间的真实故事……
她问道:“娘亲,他们为什么会谣传我是素华宫萧娘娘的女儿?萧娘娘的孩子又是谁?是否还尚在人世?”
第二百一十一章 玉河往事(下)
林珑惊奇地看着恕儿,反问道:“你自己嫁的人,你竟不知道他是谁吗?”
恕儿不解其意,心里嘟囔,我明明问的是萧娘娘的孩子是谁,娘亲为何要突兀地将话锋转到我夫君身上?想来,她觉得萧娘娘的孩子,没有自己女儿的终身归宿重要?
恕儿伸出手,向林珑索要她的婚书绢帕,撒娇道:“娘亲,你不将我的婚书还给我,我就不告诉你,我和我夫君的事。”
林珑从怀中掏出那张叠好的蜀绣绢帕,却推开恕儿伸到她面前的手,仍旧将绢帕攥在自己的手里。
恕儿见娘亲神情严肃,不似在与自己开玩笑,不禁无奈道:“娘亲想要在我面前眼睛都不眨地谋害哥哥也就算了,毕竟我及时阻拦,没有酿成一辈子的悔恨自责。现在娘亲扣押着我的婚书,难道是对我的夫君也不满意吗?”
林珑轻叹了一口气,随着玉河上的冷风飘散而去。
她将那张叠好的绢帕打开,一道缝补的痕迹正生生截断了婚书上的诗句:
花好月圆夜,合髻为夫妻。
美酒沐莲子,红烛点灵犀。
幸得一人心,乘此双飞翼。
齐白金刚玉,磐石不相移。
恕儿心痛地触摸着那道缝补的痕迹,纵使阿杏姑姑的针脚再细致,这张绢帕也再不是完璧。
想到那晚,蜀国紫川懿斓宫的长缘殿里,诸葛从容在她身后环抱着她,两人反复读着这张婚书上的一字一句,当时只觉甜蜜欣喜,别无他求,如今,却是相隔千里的牵挂与担忧。
恕儿又问道:“娘亲,你怎么不回答我?”
林珑盯着那婚书上的诗句,看出了那是诸葛遁迹的笔迹。此刻她万分揪心,既然恕儿已经嫁给了遁迹的义子,到底还该不该告诉恕儿这件事?
她和恕儿母女团聚才不到三日功夫,第二天,她便给刘递了一杯毒酒,第三天,难道还要让她苦命的女儿再次陷入左右为难的挣扎吗?
其实昨日晚饭之时,她心底也有过一丝犹豫。毕竟恕儿和刘从小要好,若是在恕儿面前杀了刘,恕儿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原谅她。可是她对刘的恨,已经不是一日两日,而是沉积了十四年。那个糊涂小子,居然弄丢了她比自己的性命还要珍视的女儿!可是十四年来,那个糊涂小子一直在执着地为她四处寻找恕儿。她被禁足于白玉宫中,就算有办法与楚国的晟王府通信,却没有遍布宋国的势力可以去寻找女儿。所以她忍了十四年,终于忍到了最好的时机。
所谓最好的时机,就是太皇太后乔凤送来毒酒的那一天。
其实林珑早就猜到,恕儿的失踪,多半和乔凤的势力有关系。因为当年乔凤一定想要除掉萧忆,而她又误认为恕儿是萧忆的女儿。恕儿说,她听到了宫中关于她身世的流言蜚语,还差点当面询问太皇太后,萧忆到底是不是太皇太后派人所害。乔凤那样精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恕儿已经知道了其中真相?于是乔凤肯定是趁着刘带恕儿出宫这个契机,悄悄派人把恕儿扔到了玉都城外的桃花溪,恕儿便顺水漂进了玉河。
乔凤,你害得我母女失散十四年!你差点杀了我的女儿,那我楚国林珑,便君子报仇,十四年不晚!我要在离开宋国之前,完成楚国细作的最后一个任务。
我要用你给我的毒酒,杀死你的亲孙,宋王刘!
所谓最好的时机,就是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如今复**盟点燃九州烽烟,乱世将至……我的女儿,你这样仁慈宽厚,又怎能成大事?
可是,我的女儿,我却不舍得让你变得狠辣决绝。要知道,女人的手段越高明,就越得不到岁月静好、一世安宁!
我不愿告诉你萧忆的孩子是谁,是因为我不愿让你知道,萧忆究竟是谁杀的。
那时候,遁迹在太医院里冒充庸医,使出浑身解数,只为替萧忆挡掉乔氏的一切算计。遁迹的医术虽然一点也不高明,但他争来了太医院派去给齐国公主请脉的唯一人选之位,所以那些太医的区区手段,他不可能挡不掉。
很多有心人都以为萧忆是乔凤谋害的,甚至,连乔凤自己都是这样想的吧!
可是有遁迹挡着,他们又如何能够害得了神通广大的卫国太子所护之人?
恕儿,其实萧忆的死,你不该跑去景和宫问那个心狠手辣却蠢若猪头的老太婆。
因为答案,近在咫尺。
但是,你自己嫁的人,你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
恕儿见娘亲若有所思,想要趁机抢回自己的婚书,却没想到林珑迅速将那婚书又塞回了怀中。
恕儿绝望道:“娘亲!”
林珑静静看着恕儿,蹙眉道:“恕儿,这婚书上没写你们两个的名字,所以不作数。你乖乖跟我回晟王府,再也不要去见那个复国盟主!他日后就是当上了卫国国君,你跟他,也不必再有半分瓜葛!战场上的男人,给不了你安稳,也给不了你幸福。等晟王一统楚境,重开昭凰,娘亲就让你以楚国公主的身份,重新嫁一个好人。”
恕儿嘟着嘴,抗议道:“不要!我已经嫁给诸葛从容了!他就是我的夫君,我就是他的夫人!他就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男人!我可以一路护送娘亲回楚国,但我过些时日,一定要去东阳找他的。”
林珑叹道:“等你和你爹相认,你爹才会是这世上对你最好的男人。”
恕儿“哼”了一声,道:“我爹再好,也已经有了娘亲你。而且,我已经见过他很多次。每一次,他都在为我践行,恨不得我赶紧走!”
林珑严厉道:“你嫁给谁,娘亲都不会拦着。只有两个人,不可以。一个,是已经娶了两个妻的负心刘,另一个,是诸葛遁迹的义子,宋怀王和萧忆的儿子!”
恕儿不可思议地顿了片刻,遂喃喃问道:“从容……竟是宋怀王和萧忆的儿子?我……我一出生便顶着他的身世,活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