恕儿清了清嗓子,说:“今日我的鼻音可能有些重,嗓子也不敞亮,殿下非要将军唱歌,那殿下就只能凑合听吧!”
刘温柔一笑,十指已摆在了琴弦上《明月谣》一曲的起始之位。
恕儿开头清唱了两句
月出皎皎,归途遥遥……
刘琴声遂起
心有佳人,辗转难安
明眸璀璨,巧笑皓然
月影幽幽,思念潺潺
隔千里兮,遥望云端
我心顾盼,寝食难安
恍恍昨日,如梦似幻
恍恍昨日,如梦似幻
恕儿知道这首流传于陈国的词曲均是由义父诸葛遁迹所作。此时她唱着这首歌,便想到义父对萧娘娘的半生遗憾。思念潺潺,终究如梦似幻。她此刻的嗓音比平时低沉,配着这首悲伤的曲,别有一番沧桑韵味。
刘听得心旷神怡,不愿停下,却又不忍让恕儿太过劳累。一曲终了,所谓余音绕梁,他今日终于领会了这个词。
站在一旁的阿杏、阿蝶和陆氏均拍手称赞,恕儿笑看了她们一眼,说:“我也不是个不学无术的。”
阿杏道:“小公主最是聪颖,即便不学,也不会无术!”
刘笑看了阿杏姑姑一眼,对恕儿道:“看来你们楚国人,都是油嘴滑舌的。”
恕儿抿嘴,揉着肚子道:“饿了,不吃饱可没力气油嘴滑舌。”
阿杏对刘道:“殿下,我们公主吩咐,说殿下若是有空,今日可留在锦绣园中用晚膳。”
刘立刻点头道:“十几年没吃过林娘娘做的菜,有空没空都要留下来品尝。”于是放下琴,又背起恕儿,五人往锦绣园的饭厅走去。
在饭厅等了不一会儿,林珑和阿杏、阿蝶三人便从小厨房里端上了一道一道精致的菜肴,都是小殿下和小公主以前爱吃的。
刘给恕儿盛了一小碗猪骨白菜豆腐汤,恕儿闻着十分熟悉的香味,看向娘亲,道:“儿行千里母担忧,但是女儿就算逍遥万里,为了娘亲做的菜,也一定嗅着香味回家来。”
林珑瞥了恕儿一眼,说:“那看来,娘亲做的东西还不够香。”林珑一边说着话,一边给刘也盛了一碗猪骨白菜豆腐汤。
刘谢过,满足地喝了几口。
林珑对刘道:“那日我当着你那两位美人的面打了你一巴掌,你别介意。”
恕儿的一口猪骨白菜豆腐汤差点喷了出来,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娘亲。
林珑继续道:“刘,既然恕儿已经找回来了,我便想即刻带她回楚国去,但总要有个由头离开。与其说是林太妃暴毙锦绣园,不如说是忤逆了宋王,被赐死。如此,世人便不会怀疑这桩白事,我们也可以轻轻松松地离开宋国。不知宋王殿下口否愿意帮我母女一把,传令赐死锦绣园中的林太妃?助我们安全回楚?”
刘想了想,虽不忍恕儿虽林娘娘离开,但林娘娘已被禁足在锦绣园中二十余年,恕儿大概也想早日带她娘亲回楚国与她父亲团聚,既然巴掌已经打了,此时此刻,又拿什么理由拒绝她们母女的恳求?
刘只得答道:“好。”遂又转头对阿杏道:“阿杏姑姑,麻烦你拿纸笔来,我这就写一道手谕,赐死楚国九公主林氏太妃。”
阿杏递上纸笔,刘写了几行字,又从袖中取出一枚私印,盖于其上,交给了阿杏。
林珑见刘答应得十分爽快,做事也十分迅速,心里不禁愧疚道:“未与你商议,我便擅自……”
刘摇头,打断道:“林娘娘,那一巴掌,是我早就应该挨的。我将你的女儿弄丢,你不杀我,我已经心有愧疚。如今恕儿回来了,你的气也消了,我就是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挨上一巴掌,我也不会有丝毫怨言。”
此时,林珑从白色的瓷瓶里倒出一杯酒,双手递给刘,道:“儿,多谢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帮我找女儿,一找就是十四年。这杯临江仙,是楚国名酒,我敬你一杯。咱们从此一笑泯恩仇。”
第二百零八章 孤寡宋囚(上)
林珑正将宋国天皇太后赐给她的毒酒递到刘手中。她面色不改,但阿杏听她说到“这杯临江仙”时,不禁手上一抖,连筷子都掉到了地上。
太皇太后派人送来这瓶楚国的临江仙之后,阿杏、阿蝶就说这酒一定有问题,于是拿给医婆陆氏鉴定是否有毒。陆氏只是稍微闻了闻,就说这酒中溶有味道极重的断肠丹,服下之后立时毙命。江湖上很少有人用这种味道很易分辨的毒药,因为常常会被人识破。但后宫中人对这些江湖上的毒药知之甚少,若想让人立刻毙命,最快捷的毒便是断肠丹。
阿杏、阿蝶和陆氏见林珑对那毒酒并没有丝毫反应,而只顾着去小厨房做菜,以为她们公主根本看不上这样的雕虫小技,肯定自有应对之策,于是也没多想,便将那酒扔到了一旁,去给恕儿收拾闺房。
她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林珑究竟是何时将那临江仙倒入了另一只酒瓶,此时更将这溶有断肠丹的酒,混杂在了满桌的家常菜之间递给了宋王刘。
刘双手接过酒。
恕儿瞥到阿杏姑姑难以言喻的惊慌神情,一个冰冷的年头忽然飘过……
娘亲,是楚国的公主,更是楚国安插在宋宫之中二十年的细作!
娘亲说,她们要回楚国了……
哥哥已经写好了赐死林太妃的手谕……
我也已经回来,娘亲再不必借哥哥之手,四处寻访我的下落……
所以宋王刘在楚国九公主的眼里,已经毫无价值!
毫无价值!
刘正要扬脖喝酒,恕儿突然转身,一把抢过了他的酒杯,又“哎呦”一声,假装碰疼了脚底的伤口,弯下腰想去揉脚时,顺便把那酒杯摔到了地上。
溶有断肠丹的楚国名酒临江仙,溅了一滴,在恕儿的衣角。
刘急忙问道:“恕儿,你碰到伤口了?”
恕儿频频的“哎呦”声里灵机一动,又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说:“咦,我那颗价值万金的珍珠坠子呢?是不是刚才掉在了怡人园里?”
刘知道恕儿的曲谱珍珠其实在他怀中,与她的画像一起放在了蓝底金线的荷包里。他对恕儿的古怪疑惑了片刻,低头去看恕儿时,只见正在案下揉脚的恕儿皱着眉头拼命对他眨眼睛。
刘登时醍醐灌顶。
他立刻蹲到恕儿的身前,说:“上来,咱们去找你的珠子。那东西很值钱,要是被眼尖的宫人捡走了,还不心疼死你这见钱眼开的陈国富商?”
恕儿早已趴到了刘背上,连连点头道:“那颗珠子真的很值钱!你快带我去找!要是找不到,你得赔我一颗一模一样的!你可赔不起!”
刘大步踏出饭厅,头也不回地说:“我好像记得你把珠子掉在了哪里!”
恕儿也未回头,只是扬声道:“我很快就回来!你们先吃!”
刘背着恕儿,气喘吁吁地从锦绣园跑了出去,一开始虽是朝怡人园的方向走,但很快便在漆黑的夜色下,转道去往他的寝宫不梦阁。
在无人的宫巷里,恕儿声音微颤,低声说:“哥哥,对不起。我差点……差一点……就疏忽了!”
刘一边疾走,一边回应道:“恕儿,你救了我一命!”
恕儿惊魂未定,只是搂着刘的脖子,将头紧紧贴在他的肩上,一言不发。
刘也被这场毫无征兆、众目睽睽、光明正大的行刺,弄得怔然无语、头脑空白。
他背着恕儿回到了不梦阁,对寝宫的宫人吩咐道:“都下去!没有寡人的吩咐,谁都不许踏进不梦阁一步!”
宫人纷纷离开,刘将恕儿放到了暖榻上,自己则双腿一软,坐在了暖榻之下。
恕儿茫然无措地看向低头不语的刘,一想到刚才他正要扬脖喝下那杯毒酒,那杯娘亲亲手递给他的毒酒……恕儿就不禁心寒彻骨、汗毛骤冷。
娘亲刚才对哥哥说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儿,多谢你花了那么多心血帮我找女儿,一找就是十四年。这杯临江仙,是楚国名酒,我敬你一杯。咱们从此一笑泯恩仇。”
自她醒来,娘亲对哥哥说话的语气就从来没有这样温和过!温和里,透着冷静。冷静里,还透着彻骨的寒凉。
“咱们从此一笑泯恩仇。”
难道生死相弃,才方可泯恩仇?难道在你亲生女儿的面前,杀了她记挂多年的哥哥,还能一笑了之?
娘亲,你在我的记忆里,是那么温柔善良,那么与世无争……
可是你的城府,竟然是这样的深!
那些曾经在我梦里出现过无数次的楚国歌谣,我小时候你将我抱在怀里哼唱的楚国歌谣……为什么此时此刻,我竟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娘亲,哥哥明知我用苦肉计骗他将腾勇军半路调离玉都,可他还是放了已经是他囊中之物的齐陈蜀三国盟军。他救了将近八万敌军,你却为何要杀他这孤寡一人?
恕儿的惊诧和害怕冲击得她全身的伤口都齐齐疼痛了起来。那一刻,她的世界仿佛瞬间崩塌。
她颤抖着缩坐到刘暖榻上的一角,忽然失声痛哭。
娘亲,你为何要在我面前谋害哥哥?我才刚和哥哥相认一天的功夫,我还有好多好多的故事没有讲给他,我还欠他好多好多的解释和叮咛……
娘亲,我差一点,只差一点,就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刘呆望着掩面大哭的恕儿,有种劫后余生的无力感,又十分后怕,他刚刚若是死在恕儿的面前,她便一辈子都会活在比天牢还要漆黑的阴影之下。那样的话,他又怎能放心离她而去?怎能放心留她一个人在这险恶人世?
恕儿,我只差一点,就永远都无法再见到你的笑颜。就连你的画像,我都不再能够看见!
刚才我若草草死了,谁来护你一生一世?谁来治你一辈子的愧疚自责?
谁又能来对你诉说我对你的……牵肠挂肚、心心念念、恋恋不舍?
恕儿……
经年流转十数载,笑言死生觅重逢。
莫问痴人体肤痛,情之一字有独钟!
我既参悟了生死,便再也不会狠心放你离我而去!
第二百零九章 孤寡宋囚(下)
刘坐到了暖榻之侧,将恕儿掩面拭泪的手握在了掌心。
恕儿泪眼朦胧地看向刘,哽咽道:“哥哥,我娘亲要杀你……我不知道她在白玉宫中有没有其他势力,但仅仅是她一个人,你的安危也大有问题。你既然已经写好了赐死林太妃的手谕,我们明日就启程离开。到时候,你弄虚作假一番,没有人会怀疑林太妃的死。”
刘摇头道:“你浑身是伤,需要静养一阵子,明日启程不合适。”
恕儿着急道:“可是我娘亲她……她不止是在谋划。她都未与我说过此事。我看到阿杏姑姑的反应,也推测到她也没有事先告诉过阿杏姑姑她们。她刚刚已经动手了!我们在白玉宫中多待一日,你就一日不得安宁!”
刘握紧了恕儿的手,说:“我安宁还是不安宁,我根本不在乎。你才刚刚回来,我找了十四年才刚刚找到你,你怎么忍心离我而去?”
恕儿担忧地看着刘,说:“哥哥,我想你一辈子都平平安安的。无论宋国如何,你都要平平安安的。只有你平平安安,我才能活得心安理得、逍遥自在。”
刘希冀地问道:“为什么?”
恕儿坦然答道:“因为我从小就知道,无论我如何上天入地,只要你在,你就会护我周全。小时候如此,长大了,我还是莫名地信任你,你也从未令我失望过。去年我大闹你的婚宴,你放我走了。今年我摇身一变,变成了复国盟军的先锋将领,你也从天牢里把我救出来了。我这个人,命途不顺,一直活得跌宕起伏,只有你平平安安,我才会觉得心里踏实。”
刘苦笑:“看来这么多年你都不回来见我,是因为你知道我平平安安的。我越是平安,你越是嚣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一转眼的功夫,你就不见了!而且生死杳然,一走就是十四年。我心里的忐忑,我心里的愧疚,我心里的难过……究竟要如何平复?”
恕儿低头解释道:“我尝试从陈国给你递消息了……可是我把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托人送去了宋国,却一丝一毫的回音都没有。我唯一留着的,就是你给我买的曲谱珍珠。”
刘忽然想到昨日在天牢里时,恕儿颈间的棉绳断裂,那颗曲谱珍珠染了鲜血,道道剜心,不禁湿了眼眶。他的眼泪滴落在恕儿的手上,犹如一颗晶莹的珍珠。
恕儿从未见过哥哥这样难过,心里也是一阵愧疚,一阵酸楚。她的眼泪滴落在刘的泪珠旁,同样的晶莹,同样的光芒。
刘见那两颗泪珠光影成双,不禁忘情忘礼地环抱住恕儿。两人均是泣不成声。一个在伤别离,另一个,则陷入了无穷无尽的挣扎
恕儿,我究竟该不该对你说出我的情意?可是你我都已各自成婚,我若说出口,便是视礼义廉耻于不顾,便会被世人所不容!也许就连你,都会觉得我是一个龌龊不堪之徒!
可是我刚刚差点就死在了你的面前。我们刚刚,差点就是天人永隔!
如果我今日只剩最后一口气,我会对你说什么?
想到此,刘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波澜。
他将恕儿抱得紧了一些,在她背后抹去眼泪,轻抚着她的头,声音极其低柔:“恕儿……”
恕儿也在刘背后抹干了眼泪。她不太自在地想要挣开刘,但刘将她抱得太紧,她觉得生硬地挣开难免尴尬,所以只得一动不动。她想,或许哥哥只是劫后余生,受到了惊吓而已。
刘却在恕儿耳畔柔声道:“你姓东方,不姓刘。你的父母均是楚国人,和我宋国王室毫无血缘之亲。你虽仍旧改不了口,仍旧叫我‘哥哥’,但是你我都知道,我们两个根本不是亲兄妹。”
恕儿插嘴道:“那我也要你一生平安快乐。谁要杀你,都不行!”
刘轻笑,将脸颊侧靠在恕儿的头上,说:“我也要你一生平安快乐。不过,你刚才说,你莫名地信任我,而且我也从未让你失望过……或许我现在就要让你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