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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都之外的秋场军营里,骁晓营的将军鲁慧对宋王刘奏报道:“殿下,南郊之外,已经百里血色,尸骨成堆。陈蜀之军还在抵死血战,欲杀出重围,与从玉河水路而来的齐国盟军会合。齐军四万人,正在赶往南郊援助陈蜀盟军。”
刘起身,无喜无忧地朝南郊方向望去。风声似夹带着战场的呐喊,卷来了兵刃相交之音。
颜姑娘,你不该来。我也不会去南郊战场。我不想亲眼看到你死在我的面前。若未亲眼所见,或许,我便不用相信。
鲁慧见殿下不答话,看向刘身侧的凌飞,道:“凌大人,如今虽然我们已占上风,但论人数和战力而言,南郊战场还是极为凶险。毕竟齐军及时赶到,而齐陈蜀的前锋将军,尤其是蜀国那两位,都是武功极高的人,我们骁晓营的众位将领加起来,都不一定能打得过他们其中一人。北边的腾勇军未到,东边的徽成军和宜德军也尚未出发。殿下乃一国之主,不可陷入战场之危,是不是该回宫避之?”
凌飞点头道:“鲁将军所言极是。那齐陈蜀三军将领,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随便溜出来一个,直奔秋场军营行刺殿下的话,我们的精兵都在南郊,秋场守卫不严,恐怕难挡哀兵之怒。”随即转头对刘道:“殿下,此战已有七八分胜算,我们在此也无帮助,不如先行回宫。”
刘长叹一声,将目光从南郊方向收了回来,自言自语道:“两日未有朝会,确实该回宫了。”又对鲁慧道:“鲁将军,还望南郊之战,能够一举歼灭齐陈蜀三国盟军。此战若大获全胜,寡人升鲁将军为宋国一等公。”
鲁慧行礼道:“多谢殿下!”
刘与凌飞骑马回城。大雪纷飞,马背疾驰。掠过鬓间的不止是雪花,还有历历在目的往事。
刘不禁想起了小时候。
恕儿喜欢下雪天,因为可以打雪仗、堆雪人。雪下得越大,恕儿跑得越快。她矮小的身子,裹着厚厚的纯白兔毛绒衣,活像一个滚滚而来的雪球,滚到了他的面前。
她高兴地将他从案前拉起来,声音清脆如铃:“哥哥,哥哥!咱们去打雪仗!”
他却怕自己的个头比她高,力道比她打,打雪仗时,总是让着她,反而害得自己被一个一个飞来的雪球砸得浑身都疼。后来,他觉得这样打下去也不是办法,所以建议恕儿不要学男孩子那般好动,于是跟她一起堆起了雪人。
那雪人,就乖巧地矗立在永泰殿的殿外。
如今,回到永泰殿,雪人融化了十四年。
恕儿,你哥哥终于能打一场大胜仗了。自你离去,我此生再也不会让着谁。
第一百八十五章 苦肉之计 (下)
杀入宋国骁晓军,孤柄寒芒叱风雪。
虽无怀王宝剑锋,却系赤霞蜀丝绸。
巾帼英姿亦飒爽,染血白马独飞驰。
心有一挽狂澜策,芳魂几葬人不知。
许多年后,仍有人记得那位在玉都南郊战场上,孤身一人冲入重围的齐国女将,颜恕。
她的白马染血,黑衣如墨。她虽一身男装,但一缕红丝绸带,随风飘扬,女儿英姿,亦能飒爽。很多人知道,那是复国盟主诸葛从容在结发之礼上亲手为她所系的蜀绣丝带。
复国盟主之妻,领齐军来援陈蜀盟军。齐军未到,她便先行破阵而来。她的剑法并不好看,却能以一敌十。有人认出了那种诡谲多端的剑法,正是统一巴蜀之地的蜀王乌衣所创。
恕儿挥舞着乌邪所赠的另一柄孟麟宝剑,并不如怀王剑顺手,但亦可用。
一支长枪刺穿了白马之腹,恕儿跌下马来,只顾着往玉都城门的方向奔袭而去。她不杀宋兵,也不帮陈蜀盟军,刀枪挥来,她只躲闪,躲不过,便挥剑去挡。孟麟宝剑斩断了无数兵器,却没有去砍任何血肉之躯。
远处射来的暗箭直穿她的左肩,十余个宋国兵士上前与她缠斗,她却在寒风之中,仰天长啸:“宋王愚蠢!如若小儿!今我八万复国将士,葬身故都南郊之外,生应大笑,死亦无憾!刘痴笨,如若小儿!错参四国盟军之策,将失宋国江山社稷!屠我之身,齐卫必复!”
随着恕儿的长啸,陈蜀盟军也呐喊了起来:“宋王愚蠢!如若小儿!错参四国盟军之策,将失宋国江山社稷!将失宋国江山社稷……屠我之身,齐卫必复……生应大笑,死亦无憾!”
骁晓营将军鲁慧在远处的箭羽营中听到了陈蜀盟军的齐声呐喊。他仔细聆听,心中顿生疑虑。
什么叫“屠我之身,齐卫必复”?
他们错参了四国盟军的什么计策?为什么宋国江山社稷将失?
在“宋王愚蠢,如若小儿”的呐喊声中,鲁慧上马,亲自朝那片乱兵之中的战场疾驰而去。
鲁慧看到了在远处重围之中拼死血战,口中却振振有辞、危言呐喊的齐国女将,于是扬声下令道:“勿杀齐国将军!留她一条人命!”
骁晓营众兵士听到了鲁慧的命令,并见他亲自骑马赶来,于是稍稍收了手,只将恕儿围在中间,并不再出杀招。
恕儿见一宋国大将亲自前来下令活捉她,于是故作重伤之状,双腿一软,便倒在了雪地之上。
鲁慧一把将身形娇小的恕儿拎到了自己的马上,调转马头,往玉都城门方向行去。
鲁慧一边驾马,一边摇晃着恕儿的肩膀,厉声问道:“齐国将军,你刚才口出狂言,说的却是什么意思?”
恕儿假装昏厥,并不理睬鲁慧。她眯着眼睛,看到玉都南郊的城门,近在眼帘。
鲁慧不停地询问:“颜将军,你破口大骂我宋国殿下,其罪之重,你可知道?你为何要唾骂我宋国之君?”
恕儿继续“昏迷不醒”,却见鲁慧并没有骑马进玉都,而是在城门之处马头一转,去往了她所不知道的地方宋国天牢。
恕儿见他不进玉都,于是喃喃低语:“宋王愚蠢……如若小儿……屠我之身,齐卫必复……”
鲁慧见她仍旧神志不清,于是也不再询问,只顾赶紧到达天牢之中,将这复国盟主之妻,锁为人质,再慢慢问出她口中狂言,究竟是何意思。
宋国天牢,位于玉都北郊,由宋武王下令建造。起初只用于关押逆贼与刺客一类的重犯,后来渐渐扩大,才有了今日的“天牢”。
然而宋国“天牢”,却并不在地面之上,而是建在永不见天日的“地府”之中。遥遥望去,寻常人只会以为前面是一处建有哨兵的平坦开阔之地,却不知,那平坦开阔之下隐藏的幽深晦暗、枯骨冤魂。
恕儿忍着左肩之痛,却难忍心中疑惑,不知这位宋国将领,为何要将她一人带出战场,却又不带她去玉都受审,而是跑到这荒郊野外的北郊开阔地。难道他是气愤自己大骂他效忠的宋王,所以想将她弃尸荒野?
她正要挣开鲁慧,下马逃走,只见一块石碑立于白茫茫的天地之间。石碑上,刻着几个苍劲大字:
宋国天牢重地,闲杂人等勿入
宋王刘泓亲笔
她正苦闷寻思,觉得刘泓此名听起来很是熟悉,于是想起来,小时候在白玉宫中听哥哥讲过,宋武王本名刘泓,本该是他们的爷爷,本该是她的爷爷……可是如今看到武王亲笔,竟是一句天牢重地。
她听说宋国天牢乃是人间地府,现下看到这片开阔之地才明白,原来人间地府,不是单指其中酷刑,而是实实在在地建于平地之下。
她自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匆忙跳下马来。
鲁慧大喝一声:“逆贼哪里跑!天牢守卫,快与我擒拿住这齐国将军!”
鲁慧正与恕儿交手,天牢地府之中竟成群结队地跑出近百余狱卒和守卫,讲恕儿与鲁慧团团围住。
鲁慧是玉都骁晓营的统领将军,骁晓营又是宋国都城的守城重军。他的武功,自然是宋国将领之中的上上之辈。
恕儿若不是左肩中箭,极为疼痛,若不是适才在南郊战场拼命御敌,还要撕心裂肺地大喊宋王愚蠢之词,当下,却也不会疲惫不堪。
恕儿的剑法频频错漏,鲁慧亦看出她并无内功,于是乘胜追击,已稳稳占据上风。天牢守卫之中也有高手,此时听鲁慧喊道:“此乃齐国女将,恐知复国盟军军机密令,诸位助我将其活捉,殿下会有重赏!”
重围之中,重伤之下,一己之力,终究难敌高手如林。
恕儿只得束手就擒。
她心中盘算,既然是“活捉”,便会留我一命,询问我复国盟军究竟有何高深莫测的行军之策。只要哥哥派人提审我,我就不会葬身于此。我不死,卫蜀陈三国盟军,便不会有难。
第一百八十六章 滴血酷刑(上)
恕儿的双手被玄铁手铐禁锢,双脚也戴上了厚重的玄铁脚铐。狱卒拉着她的手铐,将她领入了平地之下足有七层的宋国天牢。
冬日严寒,天牢之中却出乎意料地略显温暖。恕儿哭笑不得地走在幽深晦暗却又并不寒冷的地下天牢,心中暗嘲自己,昔日白玉宫中的宋国公主,如今竟是宋国天牢里的阶下之囚。哥哥,你什么时候会来接我出去?
即便是行动不便地走在这地府之中,恕儿也没有丝毫畏惧。她始终坚信,哥哥会来接她出去。
鲁慧跟在恕儿身后,亲眼看着狱卒将她关进了一间女囚犯的牢房。今年的宋国天牢,没有一个女犯,所以这一整层女犯牢房之中,只有恕儿一个人。空荡却安静,阴森却整洁,没有丝毫血腥之气。
恕儿坐在牢房里的茅草堆上,闭目养神。鲁慧吩咐一个狱卒道:“去拿个暖炉来。”
恕儿睁开眼睛瞥了一眼待她还算优厚的宋国将领,却仍旧闭口不言。
鲁慧道:“颜将军,我是玉都骁晓营的大统领鲁慧。我敬你是个能文能武的女中豪杰,所以暂且不会对你用刑。我再问你一遍,适才你在南郊战场上辱骂我宋国国君,究竟是为什么?”
狱卒将暖炉放在了恕儿身边,恕儿朝那暖炉挪了一挪,却不理鲁慧。
鲁慧不悦道:“颜将军,你不要装聋作哑。你不说话,休怪我们对你用刑。宋国的酷刑,可是九州最残忍的刑罚。”
恕儿冷笑一声,道:“鲁将军,你若敢对我用刑,就休想让我说出辱骂愚蠢宋王的理由。”其实她心里知道,若不稍演一场苦肉计,宋国便无法相信她将要杜撰出的复国盟军行兵之策。他们若不相信她,她就无法解救陈蜀两军在玉都的危难。何况这危难,还是拜她的一纸“锦囊错计”所赐。
鲁慧见威逼不成,又转为劝诫:“颜姑娘,你不想和你的盟主相公团聚了吗?听说你们新婚不久,若是此时就生离死别,岂不是辜负了大好年华?你们郎才女貌,在哪儿逍遥不好,非要去认齐卫两国那不知真假的两个国主为义父。攀龙附凤,也不是这样攀的。你若告诉我复国盟军的行军计划,就可以活着再见到你那美人榜首的俏夫君。反正你也不是齐国国主真正的女儿,你压根没有齐国血脉,又何必为齐国卖命?”
恕儿的语气依旧倔强:“就算我不是齐国人,我也是个陈国人。陈宋两国水火不容,我即便不为复齐卫两国而死,也可以为灭宋国而死。今日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宋国为什么就要灭了!”她忽然哈哈大笑,惹得鲁慧毛骨悚然。
鲁慧叹了口气,道:“颜姑娘,我再问你最后一遍。复国盟军,究竟有什么密不告人的计划?我不信,你们八万兵士,就甘愿这样葬身玉都南郊。”
恕儿依旧癫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浓郁的楚国口音说道:“八万……八万兵士?他们算得了什么?哈哈……即便我们都死了,能灭宋国,就算上上之策!我又不是齐国人,我也不是蜀国人,我是陈国繁京的大商贾啊!那些齐国人、蜀国人、卫国人的生死,跟我有什么关系?至于陈国……哈哈……我们陈国人多势众,能用区区两万人,换宋国一败涂地,有什么不好?赚了!赚了啊!”
鲁慧心中疑团顿起。原来,那四**盟,也不是那么牢靠。他们各有各的目的,却不知,哪一方的目的,对宋国更具威胁?可是在这颜姑娘的癫狂笑声里,鲁慧又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她的口音……分明不是陈国口音!
鲁慧打断了恕儿的笑声,冷峻道:“耍花招在宋国天牢里是一点用都没有的。你究竟是谁?你到底是哪国的细作?”
恕儿笑得咳嗽了几声,又用陈国方言说:“我是楚国的细作呀!鲁大头,你没听说过,我和楚国晟王府的爵爷是八拜之交吗?你没听说过,晟王麾下东方大人的公子,是我的家中小弟吗?哈哈哈!还有楚国富可敌国的诸葛岛主,那是我夫君的义父!”
鲁慧被恕儿绕得晕头转向,怒问:“你为何还会跟楚国晟王有交情?”
恕儿继续呵呵笑着,用陈国口音漫不经心地答道:“鲁大头,我率领四万齐军,进入楚地,如若无人之境。裕王没拦着我,晟王也没拦着我。不是他们拦不住,是他们压根不想拦。我若跟楚国那七个王没有点私交,四万齐军,怎么可能在楚境如鱼得水、闲庭信步?”
鲁慧见这丫头冥顽不化、颠三倒四,于是冷冷丢下几句话:“颜姑娘,我没有耐心陪你耍嘴皮子。在你油嘴滑舌的功夫,我已经想好了哪种酷刑最适合你这样能说会道的人。宋国有一种酷刑,最是死寂,最是沉闷,最是生不如死、死亦无门!”
恕儿心中一凛,却仍满脸不屑,扬声对鲁慧的背影道:“鲁大头,除非你让那蠢笨的宋王亲自前来提审我,否则,我死了,也要拉宋国陪葬!”
离开天牢之前,鲁慧吩咐两个狱卒道:“用滴血之刑,缓缓逼她说出复国盟军的真实计划。一个人只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陷入绝望,才会对活蹦乱跳时的执念有所改观。”
狱卒行礼道:“是!”
狱卒回到恕儿的牢房,将一条黑布缠到她的双眼之上。恕儿登时眼前无光,只觉原本幽暗的天牢,更加漆黑死寂。
两个狱卒大力将她从茅草堆上拉了起来,一把推到牢房的人形木桩上,将她的腰身和腿脚用铁锁链缠在木桩上,只剩下双手用手铐固定,垂于身前。狱卒搬进一个大木桶,放在了恕儿的脚下,木桶中盛了一半的清水。另一个狱卒掏出匕首,将恕儿的手腕划破,却没有割得很深。一滴一滴的鲜血从她雪白的腕间渗出、滑落,落入木桶中的清水滴答,滴答,滴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