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景阑渐渐对身旁的人起了兴趣。
说不出是好胜心还是不甘,景阑有些想不明白,旁边这个普通的人身上到底哪一点吸引到了那位天之娇女,能得到她如此的青睐和维护。
他的心微微乱了,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和不确定,但他又怎肯轻易认输呢?
他的渴望,他的斗志,在韩素娥的冷淡态度中变得愈来愈强烈。
而一边的黄柏,没有受到丝毫干扰,只是沉默着将茶饼研磨,过筛后反复再碾,细腻画绢已被揉洗得细密柔滑,绷紧在罗合上。
茶炉子发出嗡鸣声,釜中的水沸腾了。
取汤,注入执壶中,便是最后一步点茶。
茶汤的汤色优劣靠的是茶饼的品质,因为众人所取茶饼及茶具都是茶楼统一提供的,所以烹煮茶汤的汤色应该都差不太远,若想一较高下,重在看汤花是否能紧紧地咬盏,以及水痕出现的早晚。
所以,接下来的点茶、点汤和击拂都尤为重要。
此时,场中十人,也全都进行到了这一步骤。
沸水注入油滴盏中,很快与茶膏混合,黄柏从容地用竺副帅用力击拂,带着清香的汤雾腾腾而起,注水七次七汤,直至茶膏与水均匀混合,浓稠适度,变成乳白泛青的茶汤。
白沫浮起,汤花咬住盏沿。
见众人皆已完成七汤,停了下来,蔡老和其余评师不由从坐席起身,走至一排案几前逐一观看。
但景阑仍捏着一根竹签,在茶盏中摆弄。
蔡老依次看过来,在走到韩沐言跟前时不由一愣,随即失笑摇头。
其他茶王见状也上前,皆是哂然一笑。
原来韩沐言的汤花咬不住盏沿,散开一片,这才没过多久,便出现了水痕,由此可见,他确实不怎么会点茶。
跟着来看的赵羡毫不客气地嘲笑道:“韩沐言,你这什么玩意?”
韩沐言瞥他一眼,懒得理他,反正自己脸皮厚,无所谓。
反倒是紧张兮兮地看了隔了一人远的黄柏一眼,又看向隔壁的景阑,目光触及他盏中,不由眼睛一瞪,暗道不妙。
那黑釉油滴盏中,未现水痕,反而出现了一副山水图景,小小的碗口,盛着远山江河,和皓月当空。
茶、茶百戏!韩沐言半张着嘴。
“想不到这位公子竟然会此艺,高山流水,轻云蔽月,实在妙极。”蔡老细看半晌,良久后露出激赏的笑,抚掌叹道。
其他茶王也纷纷附和。
“不错,不错。”赵羡点点头,满意地拍拍景阑的肩。
周围的看客便都伸长了脖子去看,果然瞧见那盏中是一副白沫勾绘的月景,不由惊艳,称赞之语响彻在茶场中。就连外围的谢景渊等人,也不得不相视一眼,承认对方。
包括那个紫衣姑娘,她绽出骄傲又喜悦的笑容,下巴昂扬地欣赏着众人的称赞,似乎与有荣焉。
紫衣姑娘瞥了眼一旁的韩素娥,轻哼一声,仿佛在说“我就知道会这样”。
然而在她含着讽意的目光下,韩素娥没有半分的慌张,面纱后的红唇,缓缓勾起一抹笑。
因为她看清了黄柏的茶盏。
不止她一人,很快,其他人也有所发现,一人指着他桌上惊叫道:“你们快看啊!他的盏里也有画!”
蔡老和众茶王也连忙去看,果然也瞧见一副图景。
也有一轮明月,只是他盏中的明月占据了大半汤面,在明月的映衬下,飘渺云雾中,一只白鹤翩然起舞,姿态优雅,栩栩如生,清晰的轮廓之下,是毫厘分明的细节,连微小的羽毛都清晰可见。
“明月至天心,仙鹤入云霄。”蔡老赞道。
这画面要比景阑的更为复杂,自然也博得不少喝彩。
紫衣姑娘气鼓鼓地跺了跺脚,不满道:“这算什么,压根比不上景公子的意境。”
没想到确实引来一些赞同,毕竟审美各异,有人喜欢高山流水,有人偏爱纤纤白鹤。
一时间声音各不相同,连蔡老等人也左右为难,不知谁更胜一筹。
“清江远山,明显景公子的更好。”
“我觉得另一个更妙。”“这仙鹤比画的还好看!”
景阑微笑着坐在原处,视线扫向旁人,明明是和煦的笑,却藏了几分冷意。
他搭在膝间的手看似放松,实则慢慢紧握起来。
“等等。”一道突兀的女声响起。
韩素娥打断讨论,在一众不解的注视下,走到黄柏跟前。
她同他相视片刻,俯身坐下,又轻轻摘下面纱,露出皎如秋月的容貌,夺目生辉,看得不远处的紫衣姑娘唇角一僵。
素娥小心翼翼凑近了,长长的睫羽忽闪,像一只轻柔的蝶,黄柏凝视片刻,似知道她要做什么,眸中带了几分柔和笑意,体贴地将茶盏向她那边移了移。
“呼~”
柔嫩红润的唇微微嘟起,对着茶盏吹了一口气。
一霎间,盏中浮沫翻涌,汤水滚动。
云雾缭绕的仙境中,那翩跹仙鹤如昂首清啸一声,羽翼随之挥舞起来,上下飞振翅间带得云月轻流,竟要飘然而去。
在周围接二连三的抽气声中,素娥缓缓抬头,冲黄柏粲然一笑。
作者有话要说:
参考资料来源于新浪博客一鉴斋《宋代文人生活:斗茶》
茶百戏,说白了跟咖啡里的拉花差不多,咱们老祖宗真的厉害呀
第75章 别无所求
似害怕惊扰了那碗中的仙鹤,围观者不约屏息,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去。
整个茶楼也悄然安静下来。
良久之后,众人才恍然回神。
那小小的一口茶盏中,由汤沫凝成的画竟能发生变幻,方才见那姑娘悠悠吹气,就好似一口仙气渡去,注入生机,登时让那白鹤活了过来。
一时间,响起了惊叹与钦佩的声音。
无人再争议不休,谁输谁赢,已显而易见,无需辩驳。
称赞之语,溢美之词,不绝于耳。
这些声音足可以让人飘飘然,但黄柏好似未闻,无动于衷地保持着端坐,眉目沉静,不见得色。
甚至有些漫不经心地放下手中的茶匙,与茶碟发出清脆的声响。
素娥先前低下头去欣赏那盏中奇景,此时注意到他的动作,不由抬头去看,却在抬头的瞬间与他望了个正着。
对上他的眸,便如坠入一池清幽的湖。
湖水倒映着她的容颜,完完整整。
猝不及防地,韩素娥像被什么攥住了心,悸动又战栗。
她耳尖似乎又开始发烫,垂了眸,重新将面纱围起,掩住那几片薄霞。
右侧的矮几边,搭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景阑依旧噙着淡淡地微笑,笑里像是大方地欣赏。
但光风霁月的表面下,那唇边带了几分凉意。
隔着人群,他冰冷的视线刺向那相对而坐的二人。
貌若天人的姑娘安安静静地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但对面的少年却似有所觉,敏锐地转头看过来,与景阑直视。
景阑毫不慌乱,镇定地回以微笑,轻轻点头,似在道贺。
若有所思地收回视线,又看了眼对面的人,黄柏慢慢站起身来,同围观人群外的世子对视一眼。
见他起身,韩素娥也连忙跟着站了起来。
看出他的暗示,谢景渊很是上道,让是安和是云拨开人群,挤了进去。
“先生可否宣布这场斗茶的胜者?”他朗声开口,无视赵羡阴鸷的注视,礼貌温和地询问蔡老等人。
胜者何须宣布,谁输谁赢,再明显不过,但这一开始便是赵羡的要求,蔡老自然要尽职尽责地完成最后一步。
“胜者自然是这位,”蔡老抬手示意黄柏,露出一个赞赏的神情:“当之无愧。”
他捋了捋长须,注视着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心道后生可畏。
无人对他的说法表示异议。
既然胜负已定,那该讨回来的东西也要讨回来了。
“都听见了吧,”韩沐言很是积极,几步走到赵羡跟前,摊手,“东西可以拿来了。”
赵羡怎知是这般场面,原想看韩素娥出丑,结果玉佩还是被她身边的人赢了去,一时迟迟没有动作,面色阴沉地盯着黄柏。
“怎么,想反悔?”
“好,好,好得很。”赵羡怒极反笑,装模作样地拍了拍手,但语气有些咬牙切齿。
窃窃私语响起,围观者猜疑的目光不住往赵羡身上探去,一脸看好戏的神色。
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纵然赵羡再不情愿,也只能履行承诺,挥挥手让下人拿来那个木匣。
他取出玉佩,拿在手上摩挲片刻,看得韩素娥直皱眉。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突然轻嗤一声,然后随意地将玉佩掂了掂,又递给身后的护卫,露出一个古怪的笑。
“想要,那就接住了。”
闻言,黄柏垂在身侧的手臂迅速绷紧。
还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下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赵羡身后那个护卫似牟足了劲,突然将玉佩狠狠地掷了过来。
隔着十步之远,血红色的玉佩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向韩素娥砸去。
瞧着方向,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眼见那玉佩就要砸在她光洁饱满的额上,然后落在地上摔个粉碎,众人一时间不知该替这个姑娘祈祷还是替玉佩祈祷,不约惊呼一声。
韩素娥微微睁大了眸子,似乎也没料到赵羡会这么疯狂。
不知道是不是被惊呆了,她竟然愣在原地,没有躲开,等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下一瞬,便听到呼呼风声,被使劲掷来的玉佩移动得极快,带着凌厉之气。
素娥下意识闭上了眼。
一息之后。
预料中的痛楚并没有来到,有什么轻柔而冰凉的东西覆在她面上,带着淡淡冷香。
韩素娥缓缓睁眼,眸底映着一片光滑的黛蓝色。
是一个人衣袖。
黄柏左臂高抬,稳稳地握着那枚玉佩,红艳泛紫的血玉映衬着修长五指,有力而沉稳。
“怎么不躲。”清冷的声线,似在她耳边,隐约含着几分责备,但素娥不觉得冒犯。
纤巧的睫毛颤了颤,她轻轻吸气,浅淡气息拂动他衣袖,轻绸贴近她的眉间,似落下温柔一吻。
~
“后来呢?”韩沐言好奇地问。
“后来那个姑娘竟然不见了!”江璇芷忿忿地说,嘴撅得老高,她甩了甩帕子,“先前明明都说好了,若是黄公子赢了,她就得为之前的出言不逊道歉!”
气死她了,本想看那个趾高气昂的姑娘道歉,结果等素娥拿回玉佩,再去找那人时,却发现她早就不见了身影。
哼,跑的倒是挺快。
此时几人已经出了茶楼,正往南鸣山走去。
韩素娥和哥哥走在前面,黄柏之前在茶楼已将玉佩给了她,那时她还未来得及道谢。
她侧头扫过身后的身影,不动声色放慢了脚步。
很快被身后几人赶上,谢景渊看她一眼,见她微笑投来的视线,轻轻颔首。
似乎知道她有话要说,他非常识趣地和沈檀加快了脚步,走到了前头去。
素娥和黄柏便落在了一行后面。
很快,韩素娥开口唤了他一声:“黄柏。”
不是黄公子,是黄柏。
黄柏有些出乎意料地转头看她,发现身边人望来的眸子里温柔清澈,盈盈水光荡漾在其中。
她眼底眉梢都含着动人的笑,容颜镀上了一层金辉,秋日透过枫林投射在额间的斑驳光影,让她精致的五官看着极不真实。
黄柏不动声色移开视线,唇线微微抿直。
“怎么了?”他问。
韩素娥轻轻挽起侧鬓的一缕碎发,半垂首道:“谢谢你帮我拿回玉佩。”
“不客气。”
“你帮了我许多次了,”她咬咬唇,“我总得感谢你。”
“所以……”她鼓起勇气看他,双眸漾着潋滟的光,冰齿玉露,目露期待道:“你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会说什么呢?她萌生出一个念头,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自己都会满足他。
这个念头一出来,韩素娥似乎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一时未注意路面不平,脚下打了个趔趄。
“小心,”黄柏扶了她一把,很快收回手,湛黑的瞳孔一片沉静清冷,就如他接下来出口的话,“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务必要感谢。”她说,语气坚持。
但他也语气坚定,回复道:“韩姑娘不必再客气,一声道谢足矣,黄某别无所求。”
不必再客气?别无所求?
他怎可以这么说,怎可以别无所求。
韩素娥眸中的光很快熄了下去,她狠狠咬唇,被黄柏冷淡的话堵得哽住,不知为何从胸中涌起一股无名之火。
眼尾的粉晕慢慢散开,漫至颊边,是羞的,是恼的。
“别无所求,”她重复了一句,突然抬头,斜睨了他一眼,幽幽道:“我知道了。”
说罢,看也不看他一眼,加快了步伐,径自走到前头去了。
被甩下的黄柏见状一顿,目光落在前方匆匆而去的茜色身影,见她步伐都含了几分怒气,走到哥哥身边,侧过如雪容颜说了些什么,隐隐约约,瞧见她气鼓鼓地嘟起了唇。
他突然有些想笑,但终究忍住了,诸多情绪随着眼帘一同被敛下,再抬眼时,恢复了如霜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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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闲聊间,登上了南鸣山的半山腰,林间修了条条分岔的小路,还有凉亭。
快至重阳节,来秋游踏青的人不少,不远处的草地上,歇着不少女眷,让仆妇铺了绒毯在地上,摆了满满当当的吃食。
再往西边走,就是山谷处。
冰泉瀑布飞流而下,落入潭中,但水流不大,又顺势向山下蜿蜒,变成溪流。
曲水边正适合赋诗流觞,然而一群少年围聚在溪水旁,不知在捣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