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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丞相府,书房。
“恩师。”
“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刘行止斜靠在罗汉床上,连眼神都不想施舍给他,只奚落道:“我还以为,你萧大人已能只手遮天,用不着我这个老头子了呢。”
“叙白不敢。”萧叙白谦恭的行了礼,道:“恩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叙白不敢忘,更不敢逾越。”
“你不敢逾越?”
刘行止嗤笑一声,道:“我看普天之下,‘卸磨杀驴’的本事也就是你萧叙白最大。”
这话说得极重,萧叙白脸上有些绷不住。
他神色一凛,无比郑重的跪了下来,道:“恩师,当日之事的确是叙白考虑不周,只一心想报仇,却没有顾及恩师的身份,险些害恩师陷入险境,实乃叙白之过!求恩师责罚!”
刘行止冷笑道:“你如今可了不得了,升任了御史大夫,执掌整个御史台,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只怕过不了多久,我这个丞相之位便该让给你喽。”
萧叙白重重的磕了个头,道:“恩师折煞叙白了。”
他抬起头来,表情沉痛,道:“若非恩师提携,仅凭叙白一人,又如何能得居高位呢?更何况,陛下擢升我任御史大夫,实为明升暗降,不仅使我无法接触机要之政务,更是警示我他已知晓御史之事是我所为,如今我执掌御史台,只要御史再有过错,他便第一个可以栽到我身上来,如今叙白的处境,便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只要一步走错,便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刘行止见他言及利害,神思也不觉沉重起来。他端着茶盏,一手将茶盖在茶盏中反复划着,半晌,他终于叹息道:“起来罢。”
萧叙白低着头,道:“恩师不惩戒叙白,叙白万死不敢起身。”
刘行止道:“你跪了我半个时辰,也够了。”
他虽说着,眼里却满是阴鸷,而看向萧叙白的目光也少了以前的欣赏和疼惜,有的,只是利益的捆绑。
这些日子容洵的动作可谓大刀阔斧,无论是他,抑或是萧叙白,都未能幸免。他们的人被大批的裁撤,无论自己是否还身居要职,势力已大为削弱了。
明升暗降……容洵这招使得可真是好极了。
萧叙白缓缓起身,道:“恩师,若任由陛下这样下去,只怕用不了多久,连恩师和我也难以幸免。我死不足惜,可恩师是三朝元老,陛下这样对待恩师,实在是无道至极。”
刘行止没说话,只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些什么。
萧叙白见状,接着道:“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先下手为强,还请恩师早做决断,叙白一定追随。”
刘行止手上一顿,茶盖“砰”的落在茶盏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转头看向萧叙白,冷哼道:“早做决断……难不成,你是要我造反吗?”
“有何不可?”
萧叙白眉头微蹙着,他的腰背挺得笔直,仿佛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
“混账!你不要命了!”刘行止叱道。
萧叙白作了个揖,道:“这天下本就是能者居之,当今陛下暴虐无道,不顾孝悌,为苍天所不容,恩师取而代之,又有何不可?”
他眯了眯眼睛,像是毒蛇般吐着信子,蛊惑道:“叙白愿辅佐恩师夺了这天下,到时候,恩师便是这天下之主,何其荣耀?又何苦屈居人下,惶惶不可终日?”
刘行止看着他,声音染上了几分隐怒,道:“你以为天下是那么好夺的?”
萧叙白不卑不亢,道:“因着皇后之事,各位王爷、大臣,乃至天下,都对陛下颇有微词,而恩师一贯享誉天下,对比之下,恩师得尽民心,有了民心,恩师还愁何事不成?”
“你想怎么做?”刘行止坐直了身子,幽幽看着他,像是贪婪的狼,在看着自己的猎物。
“第一步,便是夺得兵权。起码,是京畿之地的兵权。”
萧叙白说着,薄唇抿成一条线,道:“子宁兄便可做这把锋利的刀。”
他顿了顿,接着道:“只要把京畿之地的守将换成我们自己的人,便是陛下,也不得不有所顾忌的。”
“你要换掉谁?”
“纪重山。”萧叙白淡淡道。
“他有昭阳公主做靠山,动他只怕不易。”刘行止呷了一口茶水,缓缓道。
“不难。”萧叙白勾了勾唇,道:“我自有办法。”
两人正说着,便见徐慈心在门外轻声唤道:“老爷?”
刘行止心里一烦,脸上满是不耐,道:“何事?”
徐慈心推开门,目光扫过萧叙白的脸,款款走了进来,道:“有外人在这里,是不便说的。”
她心里本就厌恶萧叙白,如今因着萧叙白陷害刘行止之事,她对他就更没了好脸色,连装都懒得装了。
刘行止长叹了口气,道:“叙白不是外人。”
“可是老爷……”
刘行止摆摆手,打断了她,道:“说吧,出什么事了?”
徐慈心没好气的看了萧叙白一眼,无奈道:“是宫里来的消息,云羡……似乎不大好了。”
第90章 . 逆天(二) 茶盏?捏碎了?
“什么叫不大好了?”刘行止厉声道。
萧叙白面色铁青, 一言不发,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像是一尊雕像,仿佛此事全然与他无关似的。
徐慈心语调温软, 可语速却快了很多, 道:“说是昨日突然吐了血,陛下诏了太医院所有的太医, 都说是束手无策呢。”
她说着, 摸了摸眼角的泪, 道:“我素来怪她,见了她连好词色都没有,可哪知道, 这孩子竟是个没福的……若早知如此……我……”
她忍不住抽泣起来, 泪水也止不住的落下来。她心里虽恨云羡挡了刘念的前程,可到底云羡是她亲生的女儿,如今听闻云羡要死了,她心里自然没有不难过的。
刘行止脸色也凝重起来, 许久, 他缓缓道:“都是命数使然罢了, 云羡那孩子会被换走, 便知道她不是个有福的。”
“老爷……”徐慈心走到他身侧, 哭道:“老爷,咱们可得想法子救救云羡啊!”
刘行止皱了皱眉,道:“祸福都是天定, 寿命更是由不得自己做主的,如今连陛下都没法子,我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更何况, 她原也没打算认我这个父亲,我到时为她哭上一哭,就算是全了我们父女的情分了。”
徐慈心心里酸涩得厉害,可终究说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刘行止,只得认命的点了点头,哭道:“我可怜的女儿啊……”
萧叙白在一旁冷眼看着,只觉嘴里一阵阵的发苦,连胸口都胀痛得喘不过气来。
他重重闭了闭眼睛,手心里却已布满了一层汗。
刘行止看了他一眼,道:“叙白,你怎么了?”
萧叙白咬紧了牙根,逼迫自己看上去如往常一般清冷而淡泊,道:“叙白只是在想,这是一个好时机。”
“说来听听。”刘行止幽幽盯着他的眼睛。
“陛下深爱皇后,此时,一定身心俱疲。”
“哈哈哈,”刘行止止不住仰头大笑起来,瞬间便冲淡了这屋子里的悲恸之感。
徐慈心一愣,连哭都忘了,只呆呆的看着刘行止,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刘行止站起身来,大声道:“天助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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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
云羡幽幽转醒,目之所及,已是铺天盖地的黑暗,只剩床边的矮几上燃了一盏灯,偶尔发出“噼啪”的响声。
她稍微动了动手脚,只觉身上酸痛得厉害,每动一下,都忍不住龇牙咧嘴的倒吸一口冷气。
她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事,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只依稀记得自己在紫宸殿里和容洵说话,接着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不成,自己是晕倒了吗……
云羡从被子里艰难的抽出手来,想看看手上有没有什么伤痕,可她还没看清楚,就听到耳边传来容洵温润醇厚的声音,带着几分失而复得的惊喜,道:“你醒了?”
云羡木然的点点头,挤出一抹笑来,道:“陛下怎么在这里?”
容洵坐在床边,显然方才是盹着了,他本是握着云羡的手,方才云羡一动,他便惊醒了。
他端了茶水来喂给她喝着,道:“朕不放心,便在这里等着你醒来。”
“我这是……怎么了?”云羡迷惘的望着他。
“没什么要紧的,只是累着了,太医说,只要你好好休息,没多少日子便能复原了。”
他唇角含着笑,只要看着他,云羡无端的便觉得安心。
云羡点点头,乖乖的喝着茶水,道:“我既已醒了,陛下快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上朝的。”
容洵着了身素色的外衫,暗夜之下,宛若月之华光,熠熠生辉。
他伸手试了试她头上的温度,道:“不急。”
云羡知道劝不动他,便朝里面挪了些,拍了拍身侧,笑着道:“陛下既不肯回宫去,便歇在这里吧。”
容洵勾了勾唇,轻笑一声,道:“朕不累,朕在这里瞧着你,就觉得很好。”
云羡伸手挽了他的胳膊,半是脱半是拽的将他拉了上来,侧身抱住了他,将头靠在他胸口上,满足的眯了眯眼睛,感慨道:“这样才舒服。”
容洵似哄孩子似的,低头抵着她的额头,深深的闭上了眼睛。
夜已深了,只偶尔听见几声蝉鸣、蛙叫,很快便都没在这浓重的夜色之中了。
身边传来淡淡的鼻息,想来,是她已经睡熟了。
容洵倏的睁开眼睛,望着天花板,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揽着她的手拥得更紧,一丝一毫也舍不得放开。
即便他贵为天下之主,即便她就在他身侧,他也觉得,自己根本拥不住她。
强烈的无力感席卷了他全身,那种绝望和痛彻裹挟着他喘不过气来。
许久,他才又重新闭上眼睛。而天,也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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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苏,什么时辰了?”
云羡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起来,紫苏赶忙迎上来,将她按在床上,语重心长的嘱咐道:“娘娘别起身了,太医说了,娘娘气血两亏,要多养养才好。”
云羡见紫苏将窗子都用厚重的帘子封上了,一时有些语塞,道:“你这样捂着我,是要我辨不清白昼吗?”
紫苏道:“是太医的意思,让娘娘少吹风,说夏日里有暑热,娘娘体弱,还是少出去的好。”
“什么暑热……这样闷着,没有新鲜空气,只会恶性循环,到时候啊,不光是我的病好不了,只怕还会连累你们一起生病的。”
紫苏听惯了她说一些稀奇古怪的话,便也不放在心上,只道:“娘娘突然晕倒,可把陛下和奴婢都吓得不轻呢,奴婢再不敢让娘娘胡来了,咱们啊,就老老实实听太医的话吧。”
云羡一愣,担心道:“陛下被我吓到了?”
“可不是?奴婢从没见过陛下那个样子,失魂落魄的,脸色惨白的不成样子,连茶盏都捏碎了,便是之前河东水患闹成那样,陛下也是稳如泰山的呢。
“茶盏?捏碎了?”云羡一脸不信。
“可不是?那群太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乌泱泱的跪了一地,奴婢瞧着那两个年纪大些的,差点都要原地去世了。只怕陛下随便说句什么,他们都得被当场送走。还好娘娘醒了,要不然……”
紫苏说着,无限温情的看了云羡一眼,瞬间红了眼眶,道:“娘娘,您可不能再这样吓奴婢了。”
她说着,俯身趴在云羡腿上,抽泣道:“奴婢在这世上也就只有娘娘了。”
云羡轻轻摸着她的发丝,道:“没事,太医不是说了,我只是累着了,休养一段日子就会好的。”
紫苏仰起头来,道:“可是……”
她见过云羡发病的样子,自然知道云羡这毛病绝不是累着了那么简单。她不敢告诉云羡太医们束手无策,只得顺着云羡的话说下去,道:“话虽如此,娘娘还是要多当心些才是。”
正说着,便见外面有宫人来禀。
紫苏爬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泪,快步走到门口,隔着门道:“什么事?”
那宫人道:“是萧叙白萧大人引荐了名医,如今已在宫外候着了。陛下已准了他入宫给娘娘诊病的。”
紫苏心中一喜,又浮现出些微的希望来,道:“快请他进来。”
“等等。”身后响起云羡和缓的声音。
“娘娘?”紫苏不解,回头看向她。
云羡抿了抿唇,几乎没有任何犹疑的拒绝道:“不必见了,你赏他五十两银子,就算是车马费,让他回去罢。还有,请他转告萧大人,我很感激他的用心,只是今后不必再费心了。”
门外的宫人忙应了,很快便离开了。
紫苏急道:“娘娘怎么能讳疾忌医呢?太医瞧不好的病,兴许民间另有高人呢!”
云羡浅笑着,目光盈盈的望着她,道:“什么叫太医瞧不好的病?太医不是说,我休养两天便好了吗?”
紫苏一愣,自知失言,急出了一头的汗,忙解释道:“娘娘……是奴婢浑说的,您别放在心上。”
云羡笑笑,拉着她坐下来,认真道:“紫苏,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哪有不知道的?我只是想做个明白人罢了,就算是死了,也得明明白白的去死。你就实话告诉我,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