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将温水和伤药一块带回江觅安房里,点燃烛火,淡定道:“衣裳解开。”
这时节天气最是舒服,外衫一脱便只剩下里衣了,匕首锋利,割破了布料,隐约能看见里头的血肉。
江觅安解开里衣上系带,胸前的伤口没了衣物的遮掩,他胸口的皮肉被拉出一道指节长的口子,伤口被污血浸没着,那朵彼岸花妖艳不已。
临了,关盈偃旗息鼓了,她将帕子递给江觅安,道:“你自己来吧,我下手没轻没重的。”
江觅安无所谓道:“那正好让我看看盈盈姑娘有多没轻没重。”
他幽幽地看向关盈,继续道:“再者,这伤是盈盈姑娘你弄出来的,如今却想甩手不管吗?”
冤枉啊!
她什么时候想甩手不管了?
“没有的事,你想多了。”她将凉了的帕子回了回水,边拧边道:“来了啊,忍着点儿。”
“嗯。”江觅安坐在床边,从鼻腔中发出一个音。
关盈微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擦抹着他胸口的污血,生怕蹭到那道口子。
江觅安发出一声轻笑,他的胸口不由跟着起伏一下,“看来盈盈姑娘是‘没重’。”
话刚落,关盈手中的帕子直直戳到他的伤口上,疼得江觅安眉头微蹙。
让你笑。
关盈抬眼望向他,“这会儿有‘重’了。”
她垂下眼,睫毛弯弯挡住她的目光,对着伤口缓缓吹出一口气,温暖又绵长。
江觅安身形一震,身上的燥意更甚,他一手推开她的脸,合拢衣襟,道:“差不多了。”
力道不小,关盈的脸都被推变形了,从他的手中脱身,揉揉自己鼻子,道:“哪里差不多了?药还没上呢。”
江觅安拿起伤药,往胸口撒去,“我自己来。”
关盈挑挑眉,把帕子丢回铜盆里。她算是知道了,要对付江觅安,只能比他更不要脸。
江觅安动作极快,上药不过一瞬间的事。
伤处理好了,应该问问正事了。
他边穿衣服边道:“盈盈姑娘为何要杀我?”
关盈先前顶多想要揍他一顿,哪里有杀他的念头?更何况她先在的任务之一就是保住他的命
她摇头,老实道:“我不知道。自与你分别起,我就回房了,再清醒过来就是刚刚拿匕首的时候。”
江觅安又问:“在房中可有发生什么怪事?”
关盈细细回想一遍,道:“回房后,我就准备睡觉了,没什么怪事发生。”
他的眼睛扫过她头上那支凤尾钗,想起那团黑烟,“头上的钗是谁给你的?”
钗?
“钗有问题?”
关盈又想起自己的记忆恰好停在铜镜前拔钗那一幕,差不多能肯定了,不然江觅安不会说出来。
她抬手拔下凤尾钗,道:“是与虞蓉小姐一块上街时一位首饰店的店主送的。”
“首饰店的店主?”江觅安接过瞧了瞧,咒术残留的黑气沾了些在凤尾的纹路中,他用指腹抚过,霎时就消散了。
关盈点头,“嗯,她叫‘三娘’,我原先觉得奇怪,见她众生客栈那个三娘长得完全不一样,也就没多想了。”
“三娘?”
关盈在众生客栈消失后,赤目带江觅安找了绑走她的人,一个叫“大郎”,另一则叫“三娘”。
江觅安笑起来,“原来是她。”
而后道:“发钗上施了咒,能摄人心魄,供她驱使,犹如行尸走肉。清醒过来后,不记得自己做过的事、说过的话……”
他顿了顿,望着关盈,“你是怎么破了她的咒术,清醒过来的?”
马甲不能掉,系统也不能暴露,关盈只好装傻,“我也不知道,突然就那样了。看见我拿着匕首插在你的胸口,脑子都是懵的。”
江觅安没再问她,自顾地想着什么,关盈微咳一声,抢在他之前开了口,“你也认识三娘?在众生客栈绑走我的那个?”
他道:“大约是认识的。”
关盈不知道江觅安砍下大郎双臂的事,隐约觉得奇怪,便问:“你们之间有过节吗?她为何会想杀你?”
江觅安道:“我砍了她丈夫的双臂,划伤了她的脸。”
他面上笑着,声音却森冷,“早知道她这么能折腾,当初该直接杀了她。如今手头事多,姑且再留他们几日。”
原来结的是这样的仇。
三娘总说要割下她的脸,现在听江觅安说他划伤了三娘的脸,大概也是因为她。
关盈神情愧疚,道:“抱歉,害你受伤了。”
江觅安把凤尾钗往屋外丢去,故作疑惑道:“盈盈姑娘在说什么?”
他又说:“这东西以后不要戴了,盈盈姑娘若是喜欢,我大可以给你买一个新的。”
她顺着江觅安给的台阶下,弯弯眉眼,道:“好。”
关盈刚答应,江觅安却突然捂住胸口,他一手撑在床榻上,低着头,缎面般的墨发尽数滑落在他身前,鬓角被冷汗浸湿。
她扶住他的手臂,惊道:“毒不是逼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江觅安勉强一笑:“盈盈姑娘忘了,这是忘川。”
关盈抱怨道:“这毒真是磨人精,三天两头来一遭,谁受得了。”
“嗯,盈盈姑娘说的是。”
“你今夜又要睡不着了。”她抬袖拭过江觅安额上的冷汗,把头偏向江觅安,道:“不如我和你聊聊天吧。”
江觅安这次没拒绝,他道:“好,盈盈姑娘说吧。”
“跟你说说我小时候吧。”
关盈回忆着,徐徐道出,“我顺风顺水地在山外村长大,从小我师父就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成为医圣第二人。”
她叹息道:“我那时候玩心大,性子也野,下河摸鱼虾,上树掏鸟窝都干过。师父一看,这哪儿能成?好好的大姑娘被他养成野小子可不能够,再说了也没有一点未来医圣的风范。”
她声音轻柔,继而道:“为了将我培养成一个出色的弟子,他开始约束我的行为,让我看完一柜子的医书。可我实在是记不住那些医书里草药的名称,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药方子。师父却认为是我在偷懒,只要认真学哪有学不好的道理?”
江觅安静静听着,脑中想象当时关盈死啃医的样子,又听她继续道:“于是,他天天将我押在他身边辩识草药,识记病症,他出去村里人看病一定会带上我,风雨无阻!生生将我的面色熬得发黄,头发也是一抓就掉一大把。”
她感慨道:“小小年纪,险些秃头。幸好,转机在不久后就出现了。”
江觅安也坐上了床榻,问:“什么转机?”
关盈给他盖上被子,脱掉自己的绣鞋,极其自然地坐到他身旁。她道:“别急呀,马上就说到了。”
她将目光放在床幔上,回想那时的事,她道:“有一日,一个村外人过来找师父看病,师父自觉那人身上的小病我能应付得了。便让我给他治,凭感觉,我给他开了一剂药方,谁知那人吃了竟然呕吐不止,要了他半条命去。师父大怒,把我吊在树上打了一顿。”
江觅安躺下,认同道:“是该打,你师父的招牌都要被你砸了。”
她斜眼看向他,也缩到被中,道:“虽然是事实,但这话我不爱听了。”
江觅安略略一想,“那,以后我少说。”
关盈这才满意,接着道:“等师父气消后,他也看开了,说我不是悬壶济世的料,没得把人治死。我也算是因祸得福,脱离苦海了。”
……
两人就这样盖着被子说着,越靠越近,关盈担心江觅安身上的伤,时刻留神,不敢妄动。
第四十章 :忘川毒
关盈惦记着江觅安身上的伤,次日醒得极早,等到房中光线渐渐清明,她从被窝中支起身子,江觅安双目轻闭,她又凝神听了片刻。
呼吸平稳,想来是睡着了。
关盈的眸光移到他伤口的位置,看了许久后,朝他的衣襟伸出了手。只要她够小心,江觅安应该不会醒,就看一眼。
她像一个偷偷摸摸的小贼,盯着那两道叠交在一起的衣襟,手指慢慢拨开,聚精会神地将目光往里探去,唇齿微开。
还差一点点就能看到了。
但江觅安没给她机会。
“盈盈姑娘在做什么?”
他清列的声音从她的头顶传来。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关盈手中一紧,不由加大了力道,再尴尬也不过如此了。
瞥见他的伤口已恢复如初,皮肉光滑,她算是彻底放心了。
“那什么,我就看看。”
她僵硬地抬起头,干笑一下,拢好江觅安的衣襟。
见他不语,关盈镇定地掀被下床,腰间的衿带有些松垮,她边系边道:“今日就不陪你躺了,我去看看虞蓉,顺便问问小桑关于常岚之的事她是否知晓。”
那日在脍食居小桑看见常岚之的反应,关盈越想越不对劲儿。既然常岚之出现在虞蓉的梦魇中,从他入手或许能知道些什么。
江觅安背过身子,“盈盈姑娘去吧。”
她将长发挽好,转身看向江觅安,道:“你若是被忘川毒折腾得难受了,一定要告诉我,千万别自己忍着。”
“知晓了。”
……
院子里洒扫的下人正专心地在做手头上的事,虞蓉在房中给那两盆君子兰浇水,晶莹的水珠从紫色的花苞上滑落下来,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就渗进土壤里了。
听见响动,虞蓉回头一看,笑道:“盈盈来了,快坐。”
她放下手里的水瓢吩咐小桑上茶,柔声道:“你今日过来,可是因为我昨夜的梦?”
“确实是。”关盈回答道。
虞蓉坐在关盈旁边的圆墩子上,眼神殷切,道:“快说说,我的梦中是何情形?可怖吗?”
“昨夜仓促,还没将你的梦看明白,我这次过来是要告诉你,我们可能还要进入你的梦中。”
话不假,虞蓉的梦魇确实还没闹明白,还有那个常岚之。
“那你可否将看到的先告知我?”
虞蓉的眼睛亮亮的,少女的灵动与活力尽显,她不记得梦中的任何事也好,没得梦里伤心到现实中还要继续伤怀。
小桑奉上茶水,关盈伸手接过茶盏,嘴上含糊道:“就是在虞府里头的一些寻常事,刺绣、种花。后来时辰到了,我们不得不回来,往后的情景便没再看到。”
虞蓉略显失落,道:“这样啊。”旋即又笑起来,“无妨,想来再入我梦中一次应是能知晓的。”
关盈拨动一下茶盖,赞同道:“既然开始着手了,要不了多久必定能够解决。你不必担心。”
她惦记着常岚之的事,和虞蓉聊了几句后,将茶盏放下,看向小桑,道:“小桑,我昨夜那支发钗交由你收着了,今日来了我便将它带回去吧。”
小桑面上疑惑,道:“姑娘……”
关盈起身,挡住虞蓉视线,使了使眼色,握住小桑的手,道:“我同你一块去。”
小桑自知关盈有话和自己说,便不再多言,与她一道出了房门。
虞蓉朝她们离去的方向瞧了瞧,并没多想,复拿起水瓢给另一盆兰花浇水。
借着拿发钗的幌子,关盈把小桑带到了院子外,又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才松开小桑的手。
小桑见她停下,率先问:“盈盈姑娘这般叫奴婢出来,所为何事?”
关盈直截了当道:“‘常岚之’这个人你可认识?”
小桑目光躲闪,叠放在腹部的双手暗自捏了捏,“奴婢并不认识。”
不认识?
关盈坦言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常岚之事关你们家小姐的梦魇,你若是能如实告诉我,可能会更好。”
听完,小桑惊讶道:“他竟然和小姐的梦魇有关!?”
关盈意味深长地看着小桑,道:“看来你认识他。那日在脍食居你见到常岚之的神情就不对,小桑你到底在隐瞒什么?”
小桑举棋不定,向四周张望一下,见无人来往,这才道:“奴婢之所以不说全是为了小姐,盈盈姑娘别再问了。‘常岚之’这个名字是府上的禁忌,没人敢提。若他事关小姐的梦魇,恕奴婢还是不能说。只请求姑娘和江公子全力将小姐的梦魇破除。”
“可你不告诉我,我上哪儿去知道常岚之的事呢?”
小桑不语,关盈退了一步,道:“我不细问,你只要告诉我,常岚之是虞城人吗?”
“是。”小桑点头。
关盈面色稍缓,只要常岚之是虞城人,那要找到他还是比较容易的。小桑不愿意说,总不能拦着她找人。
小桑露出犹豫之色,张张口,终是说了出来,“盈盈姑娘不必去外面打听了,他早已身死。”
死了?
“怎么死的?”
小桑冲她福了福身,道:“奴婢不便在此久留,盈盈姑娘恕罪。”
还不待关盈说话,小桑便径直离去。
关盈抬手搓了搓脸,今天这一趟,好像没得到什么消息,又好像得到了。总的来说,对常岚之这个人不再是一片空白。
“虞府的禁忌?死了?”
江觅安回想关盈刚刚说的话,口里慢慢道。
“是啊,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一回事,小桑不愿意多说。我实在是想不通,告诉我们不是能更快帮虞蓉摆脱梦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