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虞蓉越远,景物变得越模糊,到最后成了一片混沌。
关盈和江觅安对视一眼,赶在景象消失前跟了上去。
虞蓉在一棵树前停下,那是常岚之埋孩子的地方,积雪尚未淹没干枯的杂草。
她蹲下身来,用干瘦的手掌一下下地将白雪拂开,喃喃道:“你应该也不喜欢身上盖着这些雪吧,天这样冷,娘帮你拂开。新给你做了一件冬衣,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娘给你带来了,穿上看看。。”
“小姐……”小桑轻唤出声,终是没继续说下去。旋即也动起手来,道:“奴婢同小姐一起,这样小公子也能快些暖和起来。”
大雪从关盈身上穿过,她感觉不到虞蓉梦里的寒冷,见虞蓉佝偻着身体蹲在雪地上,心中泛酸。
上次她没瞧见常岚之在树下埋孩子,现在倒是知道了。恨恨道:“常岚之最好和虞蓉有深仇大怨,不然要是无缘无故就这样对她,我一定做一个小人偶扎死他!”
“他早死了,盈盈姑娘还是想想其他法子吧。”
江觅安这样说也不算给她泼冷水,毕竟现实如此,小桑说常岚之死了。
“那……”关盈略微想想,道:“我就天天诅咒他,天天在阎王殿里被鬼差痛打!”
江觅安不置可否,道:“往下看看吧,说不定他还没去阎王殿。”
关盈:也对。说不定成了虞蓉梦里的鬼魂。
到此时,树下的积雪已经被她们主仆俩清理得七七八八了。虞蓉用冻得通红的手将木匣子打开,拿出一件领口带兔毛的小衣裳,把它轻轻地盖在湿乎乎的土壤上。
她唇边浮出一个温柔的笑,“你若是不喜欢,等娘到了地底下再给你做身新的。”
朔风呼啸而来,一直未出现的常岚之踏着厚厚的积雪缓步走过来,冷冷道:“虞蓉你别再痴心妄想了,就算你死,也见不到这个孩子。”
常岚之的声音如同这雪天的寒风,一下一下地刮在虞蓉的心头上。
那刺骨之音仍在继续,“他大约是痛恨你的,身为母亲却没护住他的命。因为你怀他的时候胎位不正,这才致使生产时让他窒息而亡!”
关盈的拳头硬了,分明就是常岚之强词夺理!
虞蓉闭了闭眼,从雪地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死寂的双眼望向他,“你说完了?”
常岚之饶有兴致地看着虞蓉,“虞大小姐还想听我说什么?”
虞蓉的声音在风雪中变得飘渺,“常岚之,你一直以折磨我为乐,我累了,不奢求死后能登西方极乐世界,只要不再见你,即使是下地狱也成,我心满意足。”
常岚之收了笑声,脸色阴沉起来,道:“你就如此恨我?”
虞蓉道:“是。”
常岚之阴沉的脸中露出苦楚的神色,连声道:“好啊好啊……”
关盈忍不住翻白眼,心道:又来了!她恨不恨,你心里没点数吗!就目前她经历的这些事来看,能不恨你,是脑子有坑!
江觅安抱臂而立,比起关盈为梦境中的事抱不平,他更多的是在留意常岚之的举动。寒冬腊月,风雪交加的,常岚之好像并不觉得冷,薄薄的氅衣披在身上,说话时,口中也没白气出来。
江觅安一凛,他先前总以为操纵虞蓉梦境的人应该是藏在虞府或其它地方,却忘了也有可能就藏身在虞蓉的梦里,而这个人极有可能是常岚之。
看情形,虞蓉将死,梦境交换之际最容易出破绽,那时便可一举将常岚之拿下。
江觅安对关盈道:“盈盈姑娘不是看不惯常岚之吗,很快你就能真正地抓到他了。”
关盈反问道:“他不是死了吗?何来抓到一说?难不成虞蓉梦里的常岚之不是虚无的,而是鬼魂?”
江觅安道:“是不是鬼,等抓到他就知道了。”
关盈想了想,好像脑子有点不够用。她伸手抓向常岚之的袖子,直直穿过他的身体,什么都没抓住,“为何现在不行?”
江觅安道:“因为盈盈姑娘并不是虞小姐梦境中的人,等到梦境转换,一切就要简单得多了。”
关盈似懂非懂,正要细问,却见虞蓉身子微晃一下,倒在雪地中。小桑惊呼道:“小姐!”
常岚之抚上虞蓉冰冷的脸庞,缓缓道:“很快就能再见了。”
无边无际的白光从远方扑过来,飞雪停住了,庭院消失了,虞蓉和小桑也湮灭在茫茫中,天地上下一白,只剩下常岚之。
江觅安勾起唇角,今夜来得正好。他眸光幽深,念动口诀,掌心蓄力,正要朝常岚之打去。
突然,他的身体往后极速退去,不知是何处来的力量将他和关盈拽出来梦境,不由眉头紧蹙。
眼前一晃,周遭的景象已变。
关盈头中一阵眩晕,她扶住额头,道:“怎么回事?明明还没到十二个时辰。”而且回来的感觉也和上次不一样。
小桑解释道:“初尘道长方才察觉府中有异样,他怕是那个害小姐得梦魇症的人要出手,便施法让你们出来了。”
关盈颔首,没想到初尘这人心肠还不错,不由对他刮目相看,先前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只是,差一点点就能抓到常岚之了。
但,“梦外也有人?虞府里到底藏了多少妖魔鬼怪。”
“今晚虞小姐梦外的事,要等初尘道长来说说看了。初尘道长人呢?”江觅安后面一句话是问小桑。
“道长施完法便急匆匆的出去了,刚走不久。”小桑道。
“往哪边去了你可知道?”
小桑点点头,“西北方向。”
虞府西北方向正是厢房。两人行至半路,见初尘道长提着佛尘过来,他手中还捏着一块碎布,口中急呼:“江公子且慢!”
江觅安闻言驻足,微笑道:“初尘道长。还未感激道长及时帮我们从虞小姐的梦境中出来呢。”他将“及时”二字咬得极重,也巧,虞蓉的梦刚结束,外头就出事了。
初尘道长甩了甩佛尘,“江公子不必客气,你我同为虞老爷解忧,应当互帮互助。”
“道长刚才追的是人是妖?可抓住了?”关盈问。
初尘抖抖双手,“两手空空,何来抓住一说。贫道追的是人,也正是因为此事叫住江公子的。”
把那块碎布放在手中,“贫道感觉府中有异,便忙出来察看,结果在江公子的厢房中发现一名鬼祟的女子,问不出所以然来,贫道怒喝一声,与她打斗起来。将她击伤,得了这小小块碎衣料子。那女子似乎是冲着江公子去的,江公子可要提防好。”
江觅安口中答谢。关盈问:“那女子是不是鹅蛋脸,柳叶眉,一双眼睛未语三分笑?”
初尘微微回忆,点头道:“正是,你们认得?”
是三娘。
关盈道:“是有些过节。多谢道长提醒。”
没想到三娘今夜会过来,好在江觅安忘川毒发作的时间已经过去,要是正巧那时候三娘来搅和,江觅安大概就危险了。
星辰隐去,旭日东升。
虞蓉说近来天气好,想让关盈和她上福安寺烧香。关盈一口应下。
福安寺路远,一来一回匆匆忙忙也需一日时间。虞老爷见女儿开怀,这些日子府里也太平了,甚是高兴,也不拘着虞蓉,只嘱咐人路上伺候妥帖。
诸事安排稳当后,关盈和虞蓉坐上马车朝福安寺而去。
马车行走在官道上,许久未下雨,地上的黄土松散,压出一路车辙印。关盈一手支着下巴看向外面,江觅安手拽缰绳,腰身笔直地坐在半妖马上。
关盈盯着泛起油亮光泽的马尾,健壮的马蹄有劲地踏在地上,虞府伙食好,连马都喂肥了。
虞蓉只当她是在看江觅安,揶揄道:“还真是片刻不能离眼,盈盈又在看了。”
关盈在想马被喂肥了的事,没听清楚,转头问道:“看什么?”
虞蓉嫣然一笑,“在看什么,盈盈心知肚明。”
她看看自家的肥马而已,干嘛说得这样奇奇怪怪。她道:“你们府上的喂马的料草不错,你看看,整个都壮了一圈,想必也跑得更快了。”朝江觅安身下的那匹半妖马指去。
虞蓉一愣,捂嘴笑道:“原来不是在看江公子啊。”
“……,还真不是。”关盈想了想,又问:“在你看来,我与江觅安是何关系?”
虞蓉不假思索道:“郎有情妾有意,自然是情人了。”
关盈将下巴上支着的手放下,狐疑道:“已经到情人这一步了?”
她怎么没什么感觉呢?复问道:“你真这样觉得?”
“是啊。他日,盈盈若是和江公子成亲,千万记得给我来信,我定要好好送你们一份贺礼。”虞蓉如是说。
对于成亲,关盈扶额道:“言之尚早。”
第四十三章 :前缘(二)
虞蓉笑道:“那可未必。”
关盈摆摆手,道:“别说我了。‘常岚之’这个名字你知道吗?”小桑不在,正好问问虞蓉。
虞蓉红唇轻启,将“常岚之”三个字嘴里重复一遍,抬眸看向她,道:“我不知道,未曾听过。”
关盈又说起脍食居的事,“你不是觉得那男子眼熟吗?可有想起什么来?”
虞蓉还是摇头,“除了眼熟,想不起其他的来。盈盈这般问,他可是和我的梦魇有关?”
“哦,我见他出现在你的梦境中,便想问问你。也可能是你那日见过他,又觉得眼熟,这才会出现在你梦里的。”关盈没打算把在梦境里看到的事告诉虞蓉,为防止她多问,便一嘴带过。
虞蓉说:“母亲去世后我生了场大病,听说昏睡了几天几夜,药石罔效,后来还是请得流云山的道长前来给我驱邪才好的。”
关盈道:“还发生过这样的事?”
虞蓉轻嗯一声,将脸侧的碎发别往耳后,道:“那场病好后,我就忘了许多事。老是这也不记得,那也不记得,父亲安慰我说人没事便好,忘了也就忘了,不打紧。后来慢慢调养了一阵,记起来一些事,至于忘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关盈若有所思,常岚之的事会不会也是在那次病好后忘记的?小桑说他是府里的禁忌,肯定跟虞蓉有关。
她问:“上次来给你驱邪的流云山道士也是初尘道长吗?”
虞蓉点头:“听父亲说是的。”
关盈收了声,打算回去问问初尘。
官道走完,再穿过林间曲折的小道,终于到福安寺的山脚下了。寺庙隐于山林间,晨钟暮鼓,山色空蒙,别有一番意境。
上山的路都是窄道,车马上不去,只好步行。山道上的石阶可有得爬,虞蓉吩咐下去,先在山脚歇息片刻,再登山入寺。
小桑从车身旁过来扶她们下马车,关盈微笑着说不必,一手扶住车壁,从马车上跳下,天青色的裙角如花瓣一般在风中漾起。
小桑只好将虞蓉扶下来。
关盈折下一根蓬蒿走向江觅安,他此时正牵着半妖马往一棵树旁走去。只见他墨发半束,暗红色的发带垂在长发间,玄色的护腕在阳光下一尘不染。
关盈手中青绿色的蓬蒿递到半妖马嘴里,“吃吧吃吧,你也走了许久了。”
半妖马嗅了嗅,张嘴将蓬蒿用舌头卷进嘴里,它吃得慢,兴许是嘴被虞府的草料养刁了。
关盈边看着它吃边跟江觅安道:“我以为你这人不信佛,不会来上香的。”
今早临出门前她在江觅安门前喊了一嗓子,大致意思是说虞蓉要和她一起上福安寺烧香,问江觅安去不去。
那时江觅安没吱声,她便以为他不会来了,没想到刚坐上马车,就听见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撩开车帘一看,果真是江觅安。
江觅安利落地把缰绳在树干上绕了几圈,又打了一个结,道:“谁说我不信佛的?剑下亡魂何其多,若还不找菩萨拜拜,岂不是要被他们烦死。”
关盈侧目,道:“你还有这意识。看来也不只信手中的剑。”
江觅安笑笑,“斩杀妖魔、保平安得信手中的剑,菩萨和神仙用来求别的。”
半妖马将关盈手里剩下的蓬蒿一口卷进口中,它湿热的舌头险些舔过她的手心,将手放下,问:“求什么?”
江觅安笑意渐深,“这可就多了,比如我身上的忘川毒、比如我在弑血宗的地位……”
小桑拿了干粮和水过来,关盈接过,这才继续和将觅安道:“原来你也贪图权势,我还以为你只喜欢杀人,呆在弑血宗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杀人。”
江觅安从她手里拿过一份干粮,深邃的眼眸中带着浅浅的笑,“看来一路走到这里,盈盈姑娘还是不太了解我啊。千万别自己以为,很有可能你想的完全不对。”
说完,他拿着干粮走了,坐在不远处的树荫下。
关盈咬了一口肉饼,看了一眼江觅安现在的好感值,没跌,目前是55。
阿弥陀佛,刚刚被他鞭笞一顿以为好感值下降了,没有就好,不求它大幅涨,但求它别跌。
关盈咀嚼两下嘴里的肉饼,吞下去的时候喇了嗓子,刺得她忙喝口水缓缓。她专心致志地吃起来,该填饱肚子时,别想其他的,一来吃不香,二来喉咙容易遭罪,何必呢。
上福安寺的石阶共有一万级,曲折回环地往山顶上延伸过去,漫山遍野的野花,芳香沁人心脾。鸟鸣啾啾,声音婉转动听。等走到山腰往上,晨间的薄雾还未散去,将四周的杂草树木包裹其中,山色隐约。
学会骑马后,关盈便极少走路,最近在迁城山庄和虞府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好日子,别说半妖马了,这样一看,她都被养娇了。
虞蓉兴致正好,与小桑相互搀着往上走,时而聊聊山,时而聊聊云,好不惬意。她们原本是和关盈一起的,见她跟不上,也就没勉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