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想着在这世界,两人关系还不是很熟,同床共枕不是很妥当,就想把床让给斯年,自己打地铺——
这个想法一出来,就被警告了。
然后他妥协了,想着把地褥铺得软和一点,让斯年睡得舒服些。
又被警告了。
可以的,暮实。
真男人。
所以,小可怜斯年这些天,睡着最单薄的地铺,受着最细小的伤。
三天后的傍晚,斯年突然兴高采烈地进屋来,提着一个小箱子。
她凑到坐在床沿打坐调息的师父身边,小声道:“师父父!我有办法让你不再逃亡啦!”
她师父睁开了眼睛。
只见斯年打开手中的小箱,里头剪子钳子应有尽有,还有一些假皮和假发。
“我跟着楼下的小姐姐勤学苦练了三天,现在我会一些易容的法子了!我可以帮师父父呀!”
斯年凑在他身边,眼睛亮亮的。
虞渊本以为暮实会抗拒,但没想到,这会这人竟然接受了。
想是这人手太笨,先前自己试过易容,但伪装太过粗糙,反而导致了更多问题。
如今有手巧的一试,他自然愿意。
原本细腻的手指因苦练磨出了薄薄的茧,接触到他脸上的时候,虽然不疼,但莫名痒得慌。
只是斯年神情专注,虽然离师父的脸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但她心无旁骛,明亮的双眼中只倒映着师父脸上被道具修饰时的小细节。
很快,斯年易容完毕。
虞渊取了镜子一照,有些惊讶。
镜中的人俨然换了另外一副面孔,而且细节之精良,如果不贴脸,根本看不出破绽。
这样的技术,斯年居然用了三天的时间就掌握了!
原本以为这丫头单纯,看起来笨笨的,没想到不仅勤快,脑筋也聪明灵活!
虞渊心情复杂,想夸夸这个辛苦的小姑娘,他没细想,直接脱口而出,“你有心了。”
等说完,他才意识到暮实可能会反对。
但并没有警告声。
虞渊猜想,也许斯年通过自己的行为,已经让暮实对她逐渐改观了吧。
果不其然,自从斯年掌握了这门小手艺之后,虞渊再想对她释放一点儿善意,暮实都不会再抗拒了。
只是,如果太过亲近,比如有肢体上的接触,暮实还是会不客气地发出警告。
这一天,虞渊听到暮实的指令,想继续赶路,离开这间客栈。
他抓紧时间,难得地和斯年在楼下共坐一张饭桌,一起用餐。
也许是第一次得到师父的款待,斯年很开心,胃口大开,连干下去两碗饭。
看她意犹未尽,虞渊正准备叫小二再添一碗,忽然看见一行衣着统一的少年走进客栈。
一见到这些人,虞渊就感觉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地紧绷起来。
他明白,这些就是无条件追杀暮实的人。
但此时他已经被斯年易过容,所以按兵不动地坐着。果然,那些少年瞥了他一眼,没觉出异常,直接找了张桌子落座了。
虞渊暗松了一口气,叫小二又添了些饭菜。
“这些魔头,杀不尽屠不完,真的是累死小爷了!”
虞渊不动声色地竖起耳朵,听见身后其中一个少年如是说。
“这也是我们千凌派的责任,师弟还是莫要抱怨了。”
“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要不是这些魔头,百姓们本安居乐业,我们本可以专注修行,何必东奔西走狼狈至此?”
“好在十五年前,我们千凌派四大长老携天下各大势力,共同围剿那魔教,把那为非作歹的魔尊镇压,怕是每个千百年,那魔头都出不来了!”
“我们现在的任务,仅仅只是清剿余孽,相比于各位前辈,已经很轻松了。”
“倒也是。”
几位少年你一言我一语,也许是出身名门的关系,底气很足,丝毫不怕自己的交谈被别人听了去。
所以一直默默旁听的虞渊,淡定地抿了一口热茶。
“师父父。”斯年突然压低了脑袋,轻声问道,“魔族……像他们说的一样,全是坏人吗?”
虞渊本想来个高深莫测地中庸理论,谁知暮实却选择:
——“吓唬她。”
这是什么恶趣味?
但虞渊莫得选择,只能把自己这段时日了解到的关于魔族的线索说了出来:
“魔族,生而性劣。戕害生灵、破坏秩序,是他们生存的唯一乐趣。若是这世间安康太平,他们骨血里流淌着不情愿。你说,这种族,是不是坏人?”
这意思就是说,魔族的人,生来就坏到了骨子里。
斯年听了,神色凝重,许久,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若是,魔族中有人并不愿意作恶,却本性使然,无法控制,岂不是……很可怜?”
虞渊一愣。
他甚至也感觉到了暮实的动摇。
但斯年很快抬起头,摆手解释,“我没有说魔族作恶无罪的意思。我只是想到了,就说出来了……”
“我明白。”虞渊又抿了口茶。
他听见暮实说:
——“也罢,下次不要吓唬她了。”
虞渊掩在杯后的嘴角忍不住上扬,被暮实当即警告,才僵硬片刻,收敛下来。
那群少年吃饱喝足后,很快就离开继续赶路。
虞渊感觉暮实对魔族的事兴趣不小,便在行路之前招来小二,打听了些关于魔族的事情。
他们得知,魔族当年驻扎的老巢,离泉河村很近,所以那里也是造魔族祸害最严重的地方。
后来魔族被剿,但因为风水被破,那地方一直发展不起来。偶尔有世家派人过去关照,但村中人丁稀少,也起不了什么大作用。
虞渊和斯年当即决定,去那村中一探究竟。
这一路上,暮实不知是什么心思,动不动就想与斯年共享他得知的,关于魔族的情报。虞渊没办法,就只能当这个传话筒。
虞渊生活在二十一世纪,是个思想包容的大好青年,他本不相信世界上真存在什么种族是完全十恶不赦、无可救药的。
可在这个世界的设定中,魔族就是这样的存在。
甚至,暮实先前搜集过的一切情报中,关于魔族的线索,没有任何一点点,是正面的。
这令虞渊感觉些许困惑。
——“教导她,要恨魔族。”
暮实如此选择。
虞渊不习惯如此片面地思考,做出如此渲染仇恨的行为,因此,他只是把极端主义柔化,问斯年:“如果有人要你恨魔族,你能做到么?”
斯年一路上虽然口口声声叫着“师父”,但暮实从没有做出过正面的回应。
如今这个问话,有点教诲的意思,她领悟到拜师的些许机会,马上应承,“如果这个人是师父父,我就能做到!”
这傻丫头……
虞渊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的斯年仅仅只有十五岁的样子,又像是个乡野丫头,没经历过什么礼教规矩,所以心思纯良得很。
她就像是一捧清水,被放进什么样的池子里,就会呈现什么样的颜色。
可惜了,她一心要跟着这个黑心池子的暮实。
二人加快行路,很快就赶到了泉河村。
这里果真如传言中所说的一般,不似人间,更似炼狱。
村中的屋舍也许是刚被外来世家支援过,摇摇欲坠的木质结构被刚补上的架子艰难地支撑起,堪堪支撑村中的人遮风避雨。只是,若刮一阵飓风,这村子的老屋子,就得全军覆没了。
村中没有平坦的路,来来往往的,要么是佝偻着背的老人,要么是缺胳膊断腿的男人,几乎找不到一个可以充当劳动力的青壮。
整个村子不知经历了怎样的洗劫,才落得了如今这般死气沉沉的下场。
虞渊感觉到暮实的指示。
这冰山一般的人物,居然想在这村中暂住下来,想为这些贫困潦倒的人帮一把手。
他能这么想,虞渊自然乐意效劳。于是他和斯年就找了户人家,就此住了下来。
也许是因为深入灾区,二人对魔族的了解更加深刻。
村中的老人是经历过魔尊在世时的惨况的。那时,只要魔尊带着下属出征,所过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哪怕只是掠过浮空,魔尊身上杀伐所剩的瘟疫,都会给经过的村庄带来致命的打击。
它带着魔族烧杀抢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等到人力物力积攒足够,就去骚扰那些刚刚发迹的小仙家夺取神兵利器,搞得损失惨重人心惶惶。
后面这些小家联合起来,冲上修真第一宗千凌派状告。出于唇亡齿寒的考量,千凌派召集各大仙家一起出征讨伐魔族,这才将尚未登顶的魔尊镇压。
为了避免魔族余孽继续作恶,众仙家只要探查到魔族的气息,就要赶尽杀绝。
而为了保证魔族的气息探查无误,千凌派如今的掌门、当年的第二长老龙一,发明了几无误差的罗盘,“寻魔计”。
只要是被寻魔计发现的,必是魔族。
甚至当年,千凌派内部,就找出一个天纵奇才的弟子,被判定为魔族的奸细,斩杀当场,以正视听。
第19章 斯年哄师
他们此行,不仅仅是来听故事。
在村中的这些日子,他们帮灾民们做了很多的事情。
路不平坦,那就铲了重修。
房屋不稳,那就加固。
没有耕田,那就犁地,赶路去邻镇买一些果树种子,方便这些老弱病残料理。
暮实的身体有灵气傍身,发力时也很有技巧,所以干的活虽然多,但也不会耗费太大的力气。
但斯年不一样,她是个小女孩,又没系统学过,不会使巧劲,每次干点活都累得几乎瘫痪。
但令人乍舌的是,不管第一天她累成什么样,第二天她还是醒来就生龙活虎,仿佛充满无限体力,用之不竭。
她也是个天赋异禀的孩子。
就算在村中帮忙修建,斯年也还是没有忘记缠着暮实让他收自己为徒。
但一天,斯年还是照例提出收徒时,暮实没有发出像以往那样,“拒绝她”的指令。
于是,虞渊试探着答应了,“好。”
没有警报声!
暮实确实是认可了斯年!
“哇啊啊啊啊啊啊!”
虞渊这头心底暗暗为她高兴,而那边,斯年也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悦,高举着双臂一边欢呼,一边绕着村子里刚重出来的小树芽跑来跑去。
等暮实嫌弃,说她浪费体力,她才笑着停在暮实跟前,仰着头,看着她冷冰冰的师父,眉眼弯弯,“师父父,我会很乖很乖的!”
——“让她听话。”
“那你要听师父的话。”
斯年一时激动,揪着暮实身前的衣料,看起来几乎是贴在对方身上,用力点头,“我会很听话很听话的!”
从虞渊低头的视角来看,斯年看起来乖巧又可爱,加上又是他妻子的那张脸,他真的很难不心动。
但斯年这般僭越,直接碰上了暮实的身体,暮实一定会有反应的。
——“用力推开……算了,退一步离开吧。”
暮实生硬地转变了自己的决定。
虞渊则心下了然。
他想,如果暮实现在可以操控自己的身体……
那这人此时一定会别扭地隐藏自己脸红的表情。
虞渊后撤一步,拉开了与斯年的距离。
而那傻孩子,还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活蹦乱跳地,与果树与小花,分享她的喜悦。
只是,温情只是一瞬间的事。
暮实这人,本质上还是个没有心的人——
确定师徒关系之后,暮实对斯年的要求,可以说是苛刻了。
一开始还只是白天要求人干活,晚上可以休息。
现在不仅白天要进行修葺的工作,晚上还要加班加点操练斯年,让她开始学习运转周息,学习端水打马步、盘基本功。
刚进村子干活时的斯年还不习惯劳累,后面随着劳动的适应,她已经不那么累了。
但拜师之后,晚上还要加练,她的体力消耗更大,疲态更甚。
有时候晚上扎着马步,她就会摇摇晃晃开始打瞌睡,手臂上平放的水就会翻洒在地。
暮实一开始随她去,三番两次之后,就想执一根树枝抽她的腿。
虞渊一开始不愿意,脑中就响起了警报。如果再坚持,斯年的影像就会开始抽帧。
虞渊不得不妥协。
他心痛不已,手上却还是得指着那粗糙的教鞭,一下一下鞭打在少女娇嫩的小腿上。
斯年强忍着泪水,稳稳地扎着马步,咬着牙一声不吭,接受自己的惩罚。
有的时候被打得一趔趄,她也马上站回原位,继续端水站稳。
“静心,稳气。”师父声音沉稳,“我当年练功的时候,比这更狠。”
“明白,师父!”斯年无怨无悔,坚定道。
她似乎也成长了。
不再奶乎乎地叫对方“师父父”,而是不动声色地,改叫“师父”了。
事先设定好的,一株枯木燃尽的时间已到,斯年挣扎着站直起来。
但她的肩腿都已经麻木了,刚起身时,险些站不稳,差点就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眼眶酸涩,斯年揉揉眼,还是逼自己不要哭出来。
回头看到师父以往监工时经常坐的那个小木桩,她意外地看到一瓶药粉。
静静地放在小木桩上,投下月光下,一片温柔的小影子。
斯年眼泪当时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天之后,她更加任劳任怨,更加刻苦用功,也更加孝敬师父。
这一天,她想起村中生火不方便,师父总是要用冷水冲凉,特地在忙碌一天后抽空,先回到屋中,磨竹板拼了个大木桶,再给师父烧了一大桶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