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嘴!我就知道你觊觎我的美色!”
沈清鱼一边走一边向他学化形和解化形的法诀,开玩笑,熊猫在怀,谁会舍得跑着结束这条路,只恨自己不能走得更慢些。
温廷爬到她脑袋上,“跑起来!”
“小心点,”沈清鱼扶他上头,“摔着了可怎么办呀。”
温廷没想到还有这么不矜持的人,“你这样和姓吴的有什么区别!”
她把小大熊猫抱下来,怒搓熊头,“嗯嗯,你说的都对。”
温廷摇身一变,沈清鱼面无表情地把怀里的男子扔掉。
“别玩了!都怪你,宗主安排我负责管研究院,我都快忙秃了。”
这万万不可,她抓了人御剑疾飞。
“哦哦哦好高!飞矮点!飞矮点!”
沈清鱼恍惚间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前世,老魔头盖的这个研究院,就是一个叠一个的长方体,挖点四方的洞当窗户,在外面看就像是看到了前世随处可见的那种工厂大楼。毫无建筑美学可言,只求把空间利用率推到最大。
里面点了一盏盏长白灯,墙面铺了光滑的金属材料,像镜子一样反射灯光,把整间屋子照得惨白。一个又一个面色麻木的人在自己的桌子前面执行重复的动作,对外界变化毫无反应。
她不敢走进去,这像她的噩梦。
妙手仙宗这个医宗,救人,但也不把人当人看。
“你怎么了?快来,”温廷活像个愁产量的黑工厂厂长,“现在人数翻了好几倍,出的结果却越来越少,宗主每个月看了都要骂我……”
她终于走进去,“掌令呢?”
“在这!你要接手吗?”
沈清鱼把令牌举起来,“所有人立刻回家,一个月后等传召再过来。”
厂子被砸了!
温廷眼前发黑,化成原形抱她的腿,“不要啊嘤!”
她直接拔剑,“还不走?再不走的永远不用走了。”
一群麻木的两脚兽眼中被求生本能点亮几分人性,逐渐动起来,用不再相同的姿势跑出门外。
“你干嘛呀,宗主要罚我了嘤!”
“你只管让师父来找我。所有记录拿来与我看,这些人的身世来源也拿来。”
温廷一听不用背锅,欢快地跳起来,“记录是有的。身世就没有了,”他很疑惑地看过来,“知道那个有什么用呢?”
如果他不是一只熊猫,沈清鱼可能毫无感觉,因为她一直知道温廷是什么样的人。但他方才还是软乎乎暖和和的熊猫幼崽,现在却变成冷冰冰的刽子手,她想起吴须羡捧着她脸时的表情,原来是这种心情。
痛心。
“沈家的研究院是怎么选人的,你没去问过吗?”
“不用问呀?他们也来了。”
沈清鱼脚步一停。
“他们听说你在,好多都答应来了。”他没留意到她的惊恐苍白,边翻箱倒柜拿记录,边讲,“现在也就你那批人能出点成果,其他的都没用。”
她有点经受不住,扶着旁边的墙,“他们,因为我?来了?”
“对呀,我专门给他们分到一起呢,就在二楼。”
“来……多久了?”
“比你还早到呢,在你被宗主关到密室之前就到了。”他歪头想了想,“快八年了吧。”
沈清鱼快要软倒,她背不起这样重的罪过。她扶着楼梯把手,一步一步艰难地爬上去面对。
他们的精神面貌很不好,但比楼下的稍强一点。看见她先是一愣,继而一喜,然后又浑成了一个复杂的表情。
“沈小姐……”
那个负责“监工”的管事竟没有在沈家颐养天年,还在一旁坐着,手里拿着拐杖。他是被家中逆子抛弃的老人,来了善堂后也做不了什么事,惶恐不安,沈清鱼就哄他,“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您帮我镇场子就好了。”给他安排桌椅,在一群人旁边坐着喝茶。
她只是随口一哄而已,别说真心了,多少还有点不耐烦,他却……
“啊呀,”他颤巍巍站起来,“小狸……”
她羞愧地捂住自己的脸,真真是没脸见人。
被司马熏骂了玩弄人心之后,她好像每天都要哭好几遍。有时候躲起来,悄悄觉得自己委屈。她以为自己与人相处只要二换一就绝对没有亏欠,谁也挑不了她的错,但其实——
真的是错了……
“诸位受苦了。请停下手头事宜,容我问几句话再休息。”
她侧头对温廷说话,但没看他,“温廷,你先去找温宁。不,不要说话,我现在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接下来的几个月,沈清鱼一直留在妙手仙宗处理研究院的事,吴须羡待到实在没有借口留下了,自行回了凌天宗。
清醒后愿意留下的人很少,每天来问一遍什么时候能走,生怕她反悔。送他们离开前,沈清鱼把他们聚集起来,当着他们的面把研究院毁了。没脸用沈家的剑法,也没脸用司马熏的剑法,最后选择了爆破。希望这样做能让他们多少出一口恶气。
老魔头没什么意见,他觉得温廷不堪重用,她愿意接手自然是最好。
沈家那批人里还有愿意留的,她承受不住,她总是要出门寻人的,护不住他们多久,一个个劝走了。想亲自送,又觉得无颜面对家人,跑到凌天宗发任务请人护送他们回沈家。
她开始过问药人的事。
温廷给她打下手,以为她在找人,“朱砂已经把他们祖宗十八代都查清楚了,你哥不在里面。倒是查到好些混进来的。”
朱砂是说她的两个师兄,朱韶光和沙砂,这个起名功力也是令人叹服。
“怎么还有混进来的?”
“当药人其实还行?比在凡间卖身做奴仆好些,宗里给他们的饭食都很精细。”身份一转换,沈清鱼也不再掩饰对他的不赞同,他慢慢摸到她的一些脾气,知道她在意什么。
“药人也不一定会出事的,修士都有灵脉,普通动物没有,也不能总用妖兽试药吧。这么多大宗门,只有宗主肯收容我这样的妖。人、妖,在我们宗门的眼里都是一样的肉骨。你以前只肯用妖兽试药,我还觉得你可怕呢。”
沈清鱼沉默。
没有绝对的善,也没有绝对的恶。世界并不是非黑即白。
“说起朱砂,他们还帮你找人了。”这只熊猫妖并没有人那么多细腻的感情,“也找不到,他们不敢跟你说,但其实这么多年,你自己心里也有数吧?”
“朱砂去卜天宗帮你问卦,他们听到沈清达的名字差点把人打出来。你也是挺厉害的,这么多年了,还总有人去帮你找人,把卜天宗的人都问烦了。直接在门口贴了告示,说沈清达已死,不要再来问了。”
你娘死了。
沈清鱼追问,“他们有说怎么死的吗?”
“告示上说是天命要他死。”
天你喵的命。
“不过朱砂去问的时候,他们宗今年出了个怪的,给了不一样的卦象,说是代人受过。”
她一慌,不敢问是谁,但熊猫妖不懂得照顾人的感情,“那人说你们沈家里面有个人犯了重罪,沈清达的死是给那人的教训,朱砂估计就是因为这话才不敢和你说。”
沈家全是好人,除了她,还会有谁有罪?
重罪。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哥哥是因为她才出事的。
沈清鱼失魂落魄,在一个宁静的夜晚,如同行尸一般飞越了整张地图,从东州的妙手仙宗飞到西州的幽玄宗属地,找到沈清达失踪的那条路。
她想,如果她死在那里,能不能把人换回来?
第31章 爱惜自己
沈清鱼死在十六岁那年。
一个很普通的日子,不是什么节日,但沈清鱼很在意,她把那一天过得很隆重,她为那一天准备了太久了。
起初的计划只需要一根绳子。
爸爸买了一个打拳用的沙包,大铁钩钻进白色的天花板里,长长的铁链绷紧,稳稳地把沙包吊住。他装上去后并不经常打,应该说除了开头那几天,根本没打过。妈妈嫌它碍事,搞卫生的时候老是要避开,有时不耐烦一推,钟摆一样打到她。
沙包被拆了下来,只剩下大铁钩还在。
家里总是没有人,沈清鱼早起自己蒸速冻的包子馒头,中午自己热饭,晚上自己热饭。她有很多时间可以发呆。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看上了大铁钩,但她就是看上了,着迷一样盯着它。
我需要一根绳子,她想。
她只是不快乐,没有什么大问题,她只是不快乐。
摧毁一个孩子需要多少步呢?
根本不必像书里写的那么残酷,什么父母双亡,什么酗酒父亲,什么校园毒打,通通不需要。哪里需要那么残酷费事呢,脆弱的孩子只需要几句话就可以解决了。
爸妈总是不在家,但沈清鱼还是很爱他们。天下的作家呀,天下的学者呀,有没有人能快点发现呀。除了天生的父爱如山,除了天生的母性光辉,还有一种爱也是天生的,是小孩子对父母的爱,并不比父爱母爱差多少,也很值得看一看,很值得写一写的。
寂静的家里有了人回来后,她总是很开心。也曾有过撒娇卖萌的时期,也曾很凶地与父母吵架,也曾觉得自己很有道理。
记不得什么缘由了,她对妈妈大喊:“你不要管我!”
妈妈在沙发上看电视,很讥讽,“不要管你?我生你养你,你身上穿的衣服都是我买的,这房子都是我的!不要我管?那你就脱光了滚出去!”说着下巴一指大门。
要是那天真的滚出去就好了,她就能发现妈妈其实是气话,一切就会变得不一样。
她怎么就害怕了呢。
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妈妈并不一定要爱她,并不一定要养她。也许是肚子饿了,她不敢走出去那个门。她只是哭,她总是哭。
她太脆弱了。
我太脆弱了,这不是谁的错。是我太脆弱了,是我自己的错。
她被几句话击垮了。
英语还是语文的阅读材料里,又或者是报纸,说,有研究报告指明,住在高楼层的小孩性格更沉静,因为独自下楼对他们来说难度太大,那时候还没有每一幢楼都配电梯。
沈清鱼家也很高,她也确实不爱下楼,但这研究报告不对,你看长发公主,人家就很快乐,人家还被关在塔里呢。
为什么这些阅读材料,总爱选些悲惨的故事呢。沈清鱼木楞地读着什么天寒地冻,什么缺手缺脚,什么贫困潦倒,木楞地勾选答案,写阅读理解。
她一样也不符合,她不够别人惨,所以她不快乐是不对的,她没有资格说自己不快乐。
家里条件那么好,班上的同学都羡慕呢。
“你家是不是有小轿车啊?”
“嗯。”
有女同学很突然地与她做朋友了,但很快地又离开了。她没有什么值得别人逗留的东西。家里怕她去吃五毛钱一包的辣条,那种垃圾,他们说,所以她身上是一分钱都没有的。
她越来越沉默。
“你去跟她说话呀。”
“不要啦,她好恶心啊。”
这个恶心的姑娘突然成了一个学习成绩很糟糕,人还有点怪模怪样——他的校服领子总是一边竖起来一边压在肩膀里——的男同学的女朋友。
沈清鱼很迷茫,什么?但大家都这么说。
这个男同学总是打架滚在泥里,身上脏兮兮的。沈清鱼觉得自己也变脏了。
午夜凶铃就此开始。
班上不止她一个不爱说话,还有另一个女孩。有一天她很高兴地走过来,问沈清鱼要电话号码。
这是同类!她忍着激动把家里的座机号码写给她。
接起来却是那个男同学的声音。
她好害怕。
家里已经没有电视了,有一回她语文考了八十九点五分,有一个字写得黏成一团,老师可能是想鼓励她把字练好,圈出来扣了零点五分。
她在户口本上看过,妈妈是小学教育程度,但这个扣分项不需要多高的知识水平就能看出来它有多不应该发生,妈妈很生气。在她工作的地方用一根食指戳沈清鱼的额头,她像不倒翁一样歪倒,又自动回来迎接下一戳。旁边有好多叔叔阿姨在看。
家里电视被撤走了,她必须考九十分以上。可她考了一百分,也不过是“哦”一声,她麻木地得到更多一百分。
家里没有电脑,唯一与外界有联系的就是那个座机电话。它总在深夜响起。沈清鱼从来不接,铃音总是让她惊声尖叫。幸好爸妈永远不在家,但有一回他们接到了。
“喂?怎么没有人说话。你知道这是谁打来的吗?”
“不知道。”
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不耐烦,没有人知道她有多害怕。她觉醒了撒谎的天赋。
原来我不是好孩子!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很难过,但日子好过了许多。
她去一所成绩很好的寄宿学校上学,同学都用手机,但她要好好学习,只有一张面值三十元的电话卡。她有点不好意思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公共电话,也没有能接她电话的对象。
没关系,她已经靠自己觉醒的撒谎天赋把自己藏得很好,一顿饭只配一块蒸水蛋和水煮青菜,省下来的钱足够她交换善意。她把阴郁的自己藏得很好。
宿舍同学里有信教的,很博爱。
沈清鱼在她的普度范围里,她大概有圣母情结又或者真心信神,自觉有责任要让更多人投入神的怀抱。她拿一本小册子和沈清鱼传教,告诉她“凡不信神者必被火烧”。
不怪她,她只是个天真孩子,她哪里知道沈清鱼的皮下藏了什么。
沈清鱼在看小册子上画的熊熊大火。
中国的地狱也有火,日本的好像也有,怎么都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