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绝不再犯。”
“谁说你犯错了?”
“啊?可我…”他醍醐灌顶,细算了算时辰,确是没误值。他睡不着所以早了半个时辰去上值的,也没破了规矩。他没做错什么。
白鹖恍然大悟:“四哥,我也去练武了!”
“嗯。”
白鸫高兴又感慨。兄弟几个,铁树都开花了,新柳都抽芽了。真好,孤独合该只有英雄独自品味。他敬二哥是真枯木,敬自己是真英雄!
第18章
恍惚几日过去,陈昭妧身子好了不少,除了右臂连着肩胛处有些疼,双脚行走不太方便,别处再无不适。
虽然裕王府上也有温泉,但不比谢家别院这几方温泉是天然形成的。陈昭妧每夜睡前在泉中泡上小半个时辰,真是滋润非常。这地方远离上京喧嚣,又有竹林幽径、草木花鸟、曲溪翼亭,实在安逸。处处都颇合陈昭妧心意,只可惜,这是谢恒的别院。
自陈昭妧回忆起全部往事,她便改变了主意。她现在不想杀谢恒,也下不去手,她自己也摸不准她对谢恒是什么态度,只觉得他在眼前的时候她厌极,不在眼前的时候又似处处有他的身影,手臂痛时想揍他疏通筋骨,一瘸一拐走路时又觉倚着他也挺舒服。
思来想去,陈昭妧认为,该让脑子冷静冷静,便又浸在了温泉里。
温热的泉水裹缠住全身,陈昭妧轻阖双目,感受着自皮肤表面渗到筋骨中的阵阵热流。突然脑海中灵光一闪,陈昭妧感觉自己被打通了关窍。
为什么,她要听信旁人说的话呢?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父王私自屯兵是真是假,谢恒未有贼心是真是假,她亲自去看就知道了。
如何去,怎么看。这又是个问题。
陈昭妧平日里接触不到任何军机,就连京城都没出过,更别提遥远的渝州。她就像笼中雀,根本飞不出偌大的上京。
这时,陈昭妧眼前似浮现了一副人像,那人持刀穿甲簪缨骑马,刀刃所至,削铁如泥,俨然是位将军。
面容是模糊的,陈昭妧却隐约觉着是位女子。
陈昭妧茅塞顿开!
“郡主,郡主?需要奴婢进来吗?”外头小丫鬟略有焦急的声音传来,拉回了陈昭妧的思绪。
那小丫鬟唤了好几声没听到陈昭妧回应,心急如焚。一面是不用侍候的郡主,一面是在外等待的自家世子,她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不用。”
陈昭妧的声音传来,听着是无事的,小丫鬟这才松了口气。郡主今日泡得确实有些久了,已快一个时辰,世子在外头杵了好一会,仍岿然不动。
小丫鬟暗暗感叹,世子真是好耐性,真真按照安国公的嘱托,照顾郡主细致入微,亲力亲为,衣不解带…虽然好像不太对,但就是这么个意思,世子夜夜都守在郡主房里呢。
等陈昭妧扶着屏风缓缓露头,小丫鬟赶忙迎了上去,给她系好大氅,扶着她一步步挪动。
走到了外面,谢恒迎上前,搀住了陈昭妧。谢恒身量高,倚靠着也十分结实。一路上,陈昭妧就任由谢恒搀扶着她,权当是他在赔罪。
谢恒欺瞒过她,他的身世没告诉她,和父王之间的谋划也一直瞒着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活像个傻子被蒙在鼓里,最后还傻兮兮地为他自尽。
毒发时的剧痛,陈昭妧至今回想起都会惊悸。父王让她杀夫夺权,哥哥也这样劝她。她无路可走时的绝望,谁又知道呢。
可笑的是,她从头到尾都不知道父兄和谢恒到底有什么冲突,就白白作了牺牲。
她不愿妄自揣测敬重的父兄,可若真如谢恒所言,他们已在谋反,她该怎么办呢?
头上忽然承重,陈昭妧眼前突然一片黑:“你做什么?”
谢恒将盖在陈昭妧头上的大氅连帽掀起一些,露出她姣美愠容。
拧着眉瞪着眼也这般可爱。谢恒勾唇道:“你头发没干,别惹风寒。”
“哦。”陈昭妧低着头,抬手整理了一下。
回到屋子里,谢恒让人寻了条布巾,要帮陈昭妧绞干头发。陈昭妧说要自己来,被谢恒诓着说,若拧到手筋,整条手臂又会受伤,她才将信将疑地收了手。
她先忍些时日,等伤痊愈了再狠狠揍谢恒一顿解气。
谢恒拿布巾盖住了陈昭妧的小脑袋,两只手僵硬地拢起她的发丝,却总有几缕顺着指缝滑出去。等到好容易拢成一束,他才发现有些已经冻得结上了,他只能再拿梳子梳开。
陈昭妧忍了半晌,觉得脖子僵,头皮痒。
便轻声质问:“你会不会弄?”
谢恒拿梳子的手僵了又僵,他怕控制不好力度,又不想承认自己不会。便道:“等等就好。”
“我有些困了,快一些。”陈昭妧轻轻打着哈欠。
“嗯。”
谢恒放弃挣扎,把陈昭妧的头发梳开,一点点拿布巾擦干。还没擦完一半,陈昭妧就靠在谢恒肩头睡着了。
剩下的其实也不必擦,马上就要自然风干了。谢恒将陈昭妧转了过来,将她的头枕在自己肩上,拨弄着她一头青丝散开,果然很快就干了。
谢恒倚在榻上,怀中抱着陈昭妧,月色阑珊入窗,暖香萦绕鼻尖。谢恒忽然不想把她放回床上,又怕她醒来生气。
他阖眼静了半晌,任丝丝北风吹清醒他的头脑,怕再吹下去陈昭妧会受寒,便轻手轻脚把她抱到了床上,而后唤侍女给她更衣,自己出去吹了会冷风。
东暖阁的暗淡烛光灭了,隔了不远的西间又亮起来。廊下守夜的林杭被屋里的光晃了一下,又缩回脑袋。
原先世子养伤的时候,日夜读书,很少说话,房里亮到三更半夜也见怪不怪。自郡主来此,世子每日除了照顾郡主,仍是与平常无二。世子虽看着冷漠,其实是个有心人。他只管好生服侍周到了便是,绝不乱嚼口舌,也叮嘱了院中他人不许胡乱猜测。
林杭头枕双手望天,还是觉得世子和郡主蛮般配的。
翌日清晨,陈昭妧扶着丫鬟迈出门槛,谢恒已在饭桌上等着她。
似乎是第六天了,还是第七天,谢恒能天天守着她,陈昭妧心里还是有些动容。
起先陈昭妧因此事与谢恒恼怒,才知晓他一直在外间,怕她夜里不适,只能在榻上浅眠守着。
陈昭妧便说留一个丫鬟守夜即可,用不着麻烦谢恒。这样试了一晚,结果当晚陈昭妧梦魇,梦到前世喝下毒药时诛心之痛,从床上滚下来都没醒,吓得小丫鬟抱着陈昭妧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喊人来。
说来奇怪,谢恒一来,陈昭妧的病症就消了。如此几番试验,谢恒好像一副良药,陈昭妧经受不住,决定不再折腾,他在就在吧,只当睡前养眼了。
连续几夜下来,陈昭妧休养得安稳,可谢恒肉眼可见地消瘦,眼底隐约有青色。
陈昭妧坐了下来,见谢恒神态并无大碍,便问道:“你的伤好了么?”
“好了。”谢恒隐着笑意回道,其实眼角眉梢还是藏不住。她还是在意他的。
那就好,若是他旧伤再犯,陈昭妧可真过意不去。
二人没再说话,而是各怀心事。陈昭妧熟练地用左手夹菜吃饭,不一会儿,面前的小碗就见了底。
陈昭妧端坐着看谢恒,谢恒察觉到她的目光,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虽然这个想法有些冒进,但陈昭妧细细想过,这是她能走的最直接的一条路。只是,面对着谢恒,她不知如何开口。
“怎么了?有事便说。”谢恒挑眉。难得见她这幅欲言又止有求于人的样子。
陈昭妧深呼吸,开门见山道:“我想参加今年春闱,想…拜你为师。”
“怎么突然想作女官?”
“不是作女官,我想考…武举。”陈昭妧捏紧了袖口。她其实想当将军。
见谢恒半晌不应,陈昭妧心底焦躁起来。他到底答不答应?
“为何?”谢恒想了许久也不知她怎么会突发奇想,只隐隐有一个猜测。
“与你无关,你只说你应不应?”
“应。”谢恒看着陈昭妧,她方才眉头紧锁,一听见这回答瞬间神情微怔。不管她说什么,他自然都是答应的。
这么容易?
陈昭妧惊喜地看向谢恒:“为时三月,束脩你定,如何?”
“不用束脩,和夫君还客气什么?”
“不行…不对,你胡说什么!”陈昭妧本还想说不能占他便宜不交束脩,结果反应过来拍案而起。
谢恒也起身,两手握住陈昭妧双肩。陈昭妧仰视着比她高了一头的谢恒,起势莫名弱了一些。
“没胡说,之前已经拜过堂了。你不愿我唤你妧妧,这几日我在想,夫人唤着也好听。等你痊愈回家,我便去提亲如何?”前世也差不多是那时。谢恒这般想着,见陈昭妧微愣。
无耻。混蛋。连笑起来都和以前一模一样,白瞎了这副清冷谪仙似的好皮相。
陈昭妧推开谢恒,有些无措,双颊泛红:“你,你无耻…什么拜堂,这辈子又没拜过。”
差点被他糊弄住。上辈子是上辈子,这辈子是这辈子,他们现在又没结亲,岂能由着谢恒胡说。
陈昭妧又回想起新婚夜,拜堂之后,她还没见过洞房花烛彻夜长明。
谢恒借陈昭妧出神的空当,揽她入怀。
二人只离了几寸,谢恒没有进一步动作,只将手掌覆在她刚梳好的发髻上。陈昭妧未簪钗环,只简单束发挽髻,谢恒低头,正能闻到隐隐桂花香。
“那这辈子再拜一次。”
这一次,他还想挑下她的红盖头,再亲手解下她头上的繁复凤冠。
“谁要和你…你无耻!”陈昭妧回过神,又用力去推谢恒。
翻来覆去,不是无耻二字,就是再凶狠一点的混蛋混账。陈昭妧此刻就像炸毛的小猫,再凶也吓不到谢恒。谢恒再不压抑自己扬起的嘴角,牢牢握住她未伤到的左臂,免得她推不动反而将自己的脚再扭伤。
“我无耻,无耻至极。”
扶稳了陈昭妧,谢恒也松了手,两手背到身后,低头缓缓凑近她,道:“我这般无耻,妧妧还拜我为师?”
陈昭妧真恨不得撕下谢恒这张脸再寻个良人安上。
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陈昭妧退后一步,要向谢恒行拜师礼:“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谢恒扶起陈昭妧:“夫人免礼。”
“你…”陈昭妧挣开他。
谢恒笑如霁月清风:“妧妧,我无耻,忘了暂不用这个称呼。”
陈昭妧没理谢恒,她突然有些后悔。若不是父兄和外祖父不许自己再练武,她也不会找谢恒。前世谢恒也教过她一些武艺,只是她当时没心思学,因此知道谢恒实力不错,他确是现成的最好人选。
第19章
谢恒见陈昭妧拧着眉思索着什么,生怕她改主意,便道:“今日开始,先从策论学起,等你伤好了,再练其他的。”
陈昭妧抬眸:“好。”
她现在还不能练骑马射箭,估计等她痊愈后,也该到了春闱的时候。陈昭妧心里清楚,和那些自小习武的人比力气的胜算太小,她虽有底子在,也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
而考前突击策论,显然胜算更大些。
谢恒抬起手臂,右手虚握成拳,陈昭妧自然地扶上去,跟着他慢慢走去书房。
“武举分为内外两场,先是内场考策论,后是外场比武。”
陈昭妧点点头,这些她都知道,而且已经打算好,要重点攻略策论。
谢恒继续说道:“策论主要考孙子兵法。比武在兵部演武台上,两人对抗,胜者再比,分出三甲。若有不服,则可向他人挑战,分出名次。”
陈昭妧捏着下颌思索了片刻,这规矩怎么和她知道的不太一样。
“妧妧聪慧,定能一举夺魁。”看她似有担心,谢恒如此安慰道。
“外场比武,不考马术箭术么?”
“已经几年没考过了。陈国正缺乏将才,有人来考武举都求之不得,怎会再增加难度。不然,也不会取消童生试、乡试,只要报名便能参加春闱武举会试。”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话一出口,陈昭妧又觉多此一问,却见谢恒满面写着运筹帷幄四个大字,笑道:“因为,我是今年的考官。”
陈昭妧瞬间愣住,见谢恒笑意愈深。
谢恒有一丝自得,倒了杯茶递到陈昭妧口边:“喝口茶,压压惊。”
抬手接过茶杯,陈昭妧只浅浅抿了一口。脑子飞速运转起来,谢恒是考官,她现在该避嫌不去考试吗,她不安地看向谢恒。
谢恒看着她,眼神不太对劲,怎么不是惊喜地扑向他要贿赂他?
“你是考官,那我们是不是该避嫌?”陈昭妧犹豫着问道。
他在期待什么,妧妧向来正直守礼的。
谢恒屈指撑着下颌,故作思考:“有理。可是圣旨已下,我不能抗旨,只能委屈妧妧明年再考了。”
陈昭妧果然紧张起来:“不行,明年就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
“不对。我与你有何关系,避什么嫌。”陈昭妧才反应过来,她现在又没和谢恒定亲。
“师徒关系,也是该避的。”谢恒撑着下巴,歪头看着陈昭妧。
陈昭妧噎了片刻,声音越来越小:“此事又无旁人知晓。”
“若万一被人知道,你可是三年不许科考,我这官位也不保。”谢恒煞有介事,还装模作样叹了口气。
陈昭妧沉默半晌,亦叹了口气:“罢了,我回去自学便是。”
说罢,陈昭妧起身,没有任何惋惜,她早就看透了谢恒在故意端架子,他才刚刚入仕,不可能是命题的考官。
“妧妧。”谢恒也起身,握住了陈昭妧纤细的手腕。谢恒一时急切的心骤然柔软,她这样弱不禁风,还要去参加武举。
二人僵了片刻,谢恒才问出心中所想:
“你不信我,是么?”
“是。”陈昭妧没与谢恒争执,大大方方地承认了。她确实不信他,那又如何,她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朝堂上,战场上,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即便是赤鸢将军也躲不过。你又何必以身犯险?”
她想武举入仕,无非是想自己得到答案,去改变事实。可她想做的,他一直都在做。
赤鸢将军,是陈昭妧的母妃,贺兰素雯的封号。当年一代巾帼横空出世,天下无人不知赤鸢将军。陈昭妧想,那日眼前迷迷糊糊出现的人,大概就是她的母妃,来给她指了一个方向,叫她突破囚笼,自己去看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