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月姮的噩梦么,大抵可以分成两半,前一半是她年幼时,目睹父亲与母亲被人追杀,鲜血撒了一路,匆忙之中,柳秋乔将她藏在一处破茅草屋的地窖里,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而先走一步引开追兵的父亲,更是连个模糊的身影都没能留在她记忆里,只留下一个名字在她心里,沈溪。后来,她在那位号称知尽江湖事的灵笔书生的江湖纪事上看过这么一句话,柳秋乔,与沈溪,共生死。
除此之外,她只记得母亲身上幽微、沁人心脾的冷香,与刺鼻的血腥气和汗水、污泥等肮脏的气味混在了一起,还有她放开她的手时,那逐渐消散的温度。地窖里一片黑暗,她不知道自己在里面呆了多久。最后是付镇和白婉音找到她的,他们收留她,抚养她长大,教她武功,也教她善恶是非,待她视如己出,却在她长大后想要追寻自己父母身死之事时告诉她,往事如烟,是非对错早已难寻,让她放下。
她自然是放不下的,于是偷偷离开和画山庄,去寻访大名鼎鼎的灵笔书生。
二十年前的江湖,远不是如今这样安静祥和的模样,或者更应该说是半死不活吧,那时候,朝廷刚刚打败北方的异族,收复失落了将近百年的失地,百废待兴,诸事烦杂,无暇顾及其他,江湖草莽盛兴,以武犯禁、目无法纪之辈比比皆是,江湖中人自成规矩,门派倾轧,乱得好比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谁也理不清。
都说乱世出英雄,这淤泥中,也总会开出那么一两朵芙蕖。江湖上人人都忙着立大侠的名号,虽说沽名钓誉者多,却也不是没有真心想要锄强扶弱、惩恶扬善之人,譬如付镇,再譬如沈溪。那时候,他们都还年轻,所以都还有一些关于江湖的天真美好的梦。付镇娶了白家的白婉音,有了可依附的根基,创立了和画山庄,到今天,人人都称他一句付大侠。
而沈溪与柳秋乔固然是神仙眷侣,却都没什么争名夺利之心,只想相携游山玩水,浪迹天涯,恰如无根浮萍。若二人都只是普通人,或许真的能如此无忧无虑相守一生。可偏偏,一个是剑法卓绝的后起之秀,在江湖中为人侧目,他所创的沈氏剑法精妙绝伦,早已引人觊觎,另一个则是被称为江湖两大美人之一。这样出挑而又没什么根基和靠山的两个人,想要安安稳稳退隐江湖,大概只有改头换面,隐姓埋名了吧。可惜,他们两个人并没有意识到任何危机。
那年正月十五上元节,沈溪与柳秋乔夫妇携女沈月姮前往新落成的和画山庄道贺,柳秋乔与白婉音美人相惜,一见如故,谈笑间还曾笑说可惜两家都只生了个女孩,不然还可结个娃娃亲什么的,惹得席间众人纷纷大笑。
沈溪与付镇切磋剑法,技惊四座。
本来应当又是一桩佳话逸闻。
如果不是沈溪与柳秋乔夫妇在离开和画山庄的归家途中遭遇暗杀的话。
那些杀手训练有素,有备而来,他们事先在沈柳夫的必经之路上的茶肆中埋伏,在饮食中下了药。加之杀手人数众多,配合默契,沈溪与柳秋乔二人寡不敌众,拼死逃了将近两天,终究还是糟了毒手。
“师父,这些事你都知道吗?”沈月姮,彼时或许应该称之为付善华,得知真相后跑回和画山庄,正赶上山庄上下疯了似的找她,付镇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何无故离家出走,她先把这一些从灵笔书生那里知道的往事抖了出来,向付镇问道。
付镇与白婉音的神情都变得凝重下来,但还是回答了她:“我只知道一些,这些年,我一直在追查沈氏剑法的剑谱下落,谁持有这本剑谱,又或者,谁懂这剑法,谁就是当年的凶手。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此事没有丝毫有用的进展,剑谱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
白婉音也劝她:“我们是不希望你卷入这些旧怨当中,若是让人知道你是沈家的遗孤,到时候……”
“到时候,那些当年的凶手会来杀我吗?”沈月姮一抬眼,“那不是正好,把他们都揪出来!”
“不行,你以为这是儿戏吗?还想拿自己的性命冒险?想都不要想。”付镇当即回绝道,“再说了,如今的江湖已经变了,朝廷正在整治武林,你这个时候惹事,保不齐要成为众矢之的。”
沈月姮的想法却越发离经叛道起来:“朝廷想要整治武林,一时半会儿难以着手,若有武林中人肯相助,想必也会事半功倍。”
“你想做什么?”付镇夫妇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朝廷法度,杀人是要偿命的。”沈月姮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师父,你知道灵笔书生是什么人吗?”
“你这孩子到底在说什么?”白婉音担忧道,“这又关灵笔书生什么事?”
第三章
灵笔书生,号称对江湖之事无所不知,来历成谜,行踪不定,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对于这个人,江湖中人所知的只有一条传言,说是此人非男非女,武功奇高,常年在东南一带活动。所以当初与其说是沈月姮找到了灵笔书生打听旧事,不如说是灵笔书生凭借神鬼莫测的情报找到了她这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去的沈氏遗孤。
沈月姮初次见到传闻中的灵笔书生时,着实被对方的形貌惊到了,这世上竟然有人能长成一副雌雄莫辩的样子,倒也说不上丑,就是没来由地让人觉得怪异,让她想起小时候听说过的一种人,宦官。
“阁下该不会是从皇宫里出来的吧?”她一时嘴快,话没经过大脑就先说了出来,顿时就后悔了,恨不得咬住自己的舌头。
“呵呵呵,小姑娘还挺聪明,莫不是看出我身上这织锦刺绣的袍子乃是宫中内侍专用的纹样了?你还挺识货。”谁料对方一点也不生气,还笑了起来,其笑声那叫一个抑扬顿挫、起起伏伏,直让人起鸡皮疙瘩。
沈月姮一口气差点呛在喉咙里,她只是瞎蒙的,胡说八道果然是要命的毛病,以后得改。
灵笔书生殷勤地斟了一杯茶给她:“顺顺气,不着急,我知道姑娘是什么人,也知道你为何而来,咱们可以慢慢聊。”
沈月姮被他这种莫名诡异的和蔼甚至可以说是慈祥的态度整得心里发毛,但又对他好像无所不知的态度好奇得很,毕竟她确实是带着探寻旧事的目的而来。
“我听说,阁下替人答疑解惑都是要收酬劳的,不过我出门匆忙,身上没带多少行囊。”沈月姮道,言下之意,我没钱,你别这么热情,怪吓人的。
“无妨,”灵笔书生潇洒地一挥袖子,仿佛视金钱如粪土,“我知道姑娘身上有一块双鱼玉佩,成色与雕工都极佳,若以此物相抵,倒也使得。”
黄金有价玉无价,敢情是在这儿等着她呢。不过,这玉佩当年柳秋乔留下的,是她仅有的念想,这灵笔书生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而且他知道的未必也太多了。
“舍不得?这样吧,这玉佩先放在我这儿作为抵押,姑娘再替我办一件事,事成之后我仍将玉佩还给你,如何?这买卖,够划算了吧?”见她犹豫,对方又问道。
“什么事?”沈月姮明知对方显然是挖了个坑邀请她跳,却不得不跳。
“姑娘可知道神月教?”
“那个江湖上最近兴起的邪月教?”沈月姮警觉道。
“没错,其实啊,神月教是朝廷暗中所创,目的就是整治这长久以来的武林乱象,”灵笔书生笑得有些莫测,“这些江湖草莽目无法纪,不服朝廷管束,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当今圣上眼里容不得沙子,断不能再容许他们胡作非为下去了。这个道理,姑娘可能听明白?”
“你说的都是真的?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们和画山庄向来安分守己,不曾做过什么有违朝廷法度之事,再说了,你随随便便就把神月教的事告诉我,就不怕我泄密?”沈月姮捏着对方先前递过来的杯子,一口都不曾碰。
灵笔书生看出她的防备,也不在意:“姑娘莫急,我还没说,要请姑娘办何事呢,万一谈不拢,我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你!”沈月姮毕竟年少气盛,当即就要拔剑。
不料她的剑刚刚出鞘寸许,对方的手就已经落在了她的颈侧,指尖夹着一枚袖珍小刀,锋刃亮如寒星,再往前一厘,便可划破她的喉管。
“沈姑娘,冷静。”对方如此说道,“我是想请沈姑娘当这个神月教的教主,帮助朝廷整治武林。朝廷也自会将这几十年来江湖中的命案一一彻查清楚,让有罪之人伏法,枉死之人瞑目。自然,这其中也包括令尊沈溪与令堂柳秋乔。”
“你知道……”
灵笔书生收回刀,又恢复了那副殷勤无害的模样,笑眯眯道:“杀人是要偿命的,这是朝廷的法度。那些江湖草莽整天自诩大侠,打打杀杀,完全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当今圣上岂能容忍?早些年不过是没来得及腾出手来罢了,若人人都仗着点拳脚功夫就不把纲纪法度放在眼里,动辄杀人越货,长此以往,岂非国将不国?”
沈月姮腹诽道,你个太监在这儿论什么治国之道,这些又关我什么事,说得好听,早几十年做什么去了,如今倒是想起来了。
见她不回答,灵笔书生又道:“大理寺如今正在彻查经年沉积的旧案,令尊与灵堂之事也已记录在案,只要沈姑娘愿意帮助朝廷,朝廷自然也会还姑娘一个公道。”
“为什么是我?我又为什么不能自己去把那些凶手找出来,然后自己报仇呢?”
“沈姑娘,你若是真的这样想,那可就太天真了,”灵笔书生笑道,“你不就是因为不知道当年沈溪与柳秋乔究竟是怎么死的,也找不到凶手,才来找我的么?”
沈月姮沉默。
“不着急,我说了,咱们可以慢慢聊。”灵笔书生气定神闲,仿佛笃定了她最后一定会答应他所提之事。
最后,沈月姮还是把身上珍藏多年的玉佩给了他:“你先告诉我,当年,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付镇气得吹胡子瞪眼。
在听过沈月姮所说的关于灵笔书生与神月教之事后,付镇先是试图与自己这个不省心的大弟子讲道理:“和画山庄上下都是江湖人,江湖人讲究一个‘义’字,你要答应那个来历不明的灵笔书生去当什么邪月教的教主,还要做朝廷的鹰犬,这不仅会让所有江湖人不齿,还会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到时候别说找出凶手,替你爹娘报仇了,就连自己的小命都保不住,死后甚至还要背上骂名。这些道理你难道不明白吗?”
在发现道理讲不通之后,付镇干脆把她关在了房间里,让她闭门思过。
显然,古往今来,闭门思过这种事儿都是胡扯,无论是谁家的熊孩子惹了事被关起来闭门思过,心里想的都只会是一件事,那就是怎么溜出去。沈月姮就一根筋地想着怎么越狱。
第三天夜晚,月黑风高,层层叠叠的乌云完美地遮住了月光,沈月姮撬了窗户,动作轻巧地翻身而出。到了门口,只见四下里连个看守的弟子都没有,她不由得心里一紧,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打算先跑再说,果然刚跑出三四步就被人提溜着领子抓了回来。
只见付大侠纡尊降贵地亲自在旁边的大树上遵守了她大半夜,头发上面都沾满了新鲜的露水和树叶,黑着脸把她抓了回去。
白婉音早在房间里等着了,桌上还摆着饭菜,以及热气腾腾的汤。
付镇抓着沈月姮一回来,白婉音就迎上来,把孩子搂在怀里安抚一番:“回来了?快喝点汤,还热着呢。”
沈月姮惊讶地瞪大了眼:“给我的?”
“快喝吧。”白婉音笑道。
付镇在一旁坐下,没好气道:“没给你下药,死丫头,心眼全长在歪处。这汤你师娘熬了大半宿,连我都没份,你要是真想离开家,那也先吃饱饭,收拾好东西,天亮再走。”
“师父?你真同意我离开和画山庄?师娘也同意?”沈月姮一脸不可置信,简直要开始怀疑付镇被什么妖魔鬼怪附身了。
付镇无奈地叹气:“当年,我们和你爹娘虽然只见过一面,却是一见如故。这些年,把你当自己孩子一样照顾,不仅是照顾故人之子,其实也是有愧。我一直在想,当年要不是我与你爹在宴席上当众切磋剑法,风头太盛,或许也不会那么快为你爹招来杀身之祸,他二人在江湖中无根无基,没有任何靠山,这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啊。”
沈月姮:“师父……”
付镇摆摆手:“说罢了,当年参加和画山庄宴席的人,都有嫌疑。这些年我找不到凶手,或许是因为,每个人都是凶手。那个什么灵笔书生或许说的是对的,江湖乱象,是该整治了,若朝廷真能把这些年来江湖中发生过的凶案一一彻查清楚,那也是好事。只是我总怕你是被人骗了,你真的能确定,那个灵笔书生确实是皇宫里派出来的人?这神月教又当真是朝廷所创?”
沈月姮拿出一面金色的令牌:“这是那个灵笔书生给我的,说是皇宫大内的令牌。我回来之前,也去神月教查探过了,他们和官府确实有联系。之后,我还打算去大理寺暗中翻查一下灵笔书生所说的旧案卷宗,若是真能找到我爹娘的案子,就能证明他所说不假。”
付镇仔仔细细地查看那令牌,白婉音摸了摸沈月姮的头发,劝慰道:“这孩子是长大了,我看你就放手让她去吧,要是在外面真受了什么委屈,大不了到时候再回来。”
“我是怕她丢了自己的小命。”付镇无奈道。
“师父放心,弟子一定会谨慎小心,只要查出当年的凶手,我就及时收手。”沈月姮拜倒在地,道,“弟子任性妄为,请师父师娘原谅。但是弟子不能连累和画山庄,请师父师娘对外宣称,就说弟子叛出和画山庄,以后我在神月教所作所为,都与山庄上下无关。”
“罢了,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付镇转过身去,不再看她。
白婉音忍不住又叮嘱道:“饭要按时吃,睡觉老实点,别总踢被子。还有,江湖凶险,多长几个心眼,别轻易相信别人。”
第四章
沈月姮这噩梦的后一半,便是那把君子剑了。
君子剑的主人,名为舒云啸,乃是奉雪山庄的少庄主,不过这个少庄主的名号只是个虚名,他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江湖人。这原因就得从奉雪山庄的老庄主身上讲起了。
如果说和画山庄在江湖上立足不过二十年,还算是后起之秀,那么比它更早出现的奉雪山庄,便算是大前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