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敝教还有些琐事要处理,就先告辞了。”沈月姮起身告辞,只把云娘子留下了。
舒云啸一时语塞,眼看着沈月姮一行人走得干干脆脆,只剩云娘子例行公事对他道:“少庄主,请吧。”
看样子用这种太过明显的蹩脚借口确实是无法顺利潜入神月教,舒少庄主心里盘算着,想起临行前奉雪山庄老庄主,也就是他外公的吩咐,顿觉头疼。
“这个神月教横空出世不过一年半载,就把控了东南沿海一带几乎所有的商铺和码头生意,还与官府关系匪浅,绝非善类。这样下去,怕是大半个江湖的门派都要被人掣肘,咱们奉雪山庄可就与其比邻而居啊,眼下是相安无事,可难保将来,”老庄主江如济忧心道,“我老了,不想掺和年轻人的江湖了,但是事关奉雪山庄将来的存亡,不能不做打算。”
“外公想让我做什么?”舒云啸恭恭敬敬地问道。其实他心里明白,奉雪山庄是老爷子一辈子的心血,眼看只剩下他这么个半吊子的继承人,江如济其实没指望他什么。
果然,江如济摆手叹气:“你也用不着做什么,前些日子静海帮派人来,说是神月教抢了他们好些码头生意,两边的人起了些冲突,请我看在和他们老帮主几十年前的交情,出面帮忙调停一下,你就替我走一趟,顺便探探那个神月教的虚实。”
探探虚实,这话说得模棱两可,舒云啸自己都觉得不对劲,可又不知道江如济心里真正想做些什么,一直在犹豫是应该随便走个过场,应付了事,还是认真走个过场,然后仔细盘查一下神月教的底细,以他郡王的身份,到官府去旁敲侧击一下,也不难知道神月教与官府的联系究竟有多深。
谁知到了地方才发现,这神月教的教主居然还是他见过的人。
当日舒云啸从大理寺借了快马出城,到了城郊外二十里的地方才打听到,不久前确实有三个江湖人士打扮的人骑马经过,还在路旁的茶肆里买过水和干粮,往东南方向而去。
他牵着马站在官道旁,城郊的风穿过竹林,吹起他的衣摆,胸口的那一点伤早就止住血了,他想起少年时陪母亲回奉雪山庄过中秋时,外公喝多了说的醉话。
“当今世道,武林衰微啊,一个真正的剑术高手都没有,想当年,那和画山庄的付镇也算是剑术精湛,可惜如今老了,再无进境……”
江如济的武功以内功见长,拳法和掌法都为人所称道,却不知为何很喜欢收集名剑与剑谱,他常说自己平生憾事之一就是没能成为一代剑术大家。
少年时的舒云啸问他:“外公觉得谁才是真正的剑术高手?”
舒云啸的武功习自宫中,身为郡王之子,他自幼与皇室宗亲的子弟们一同读书习武,皇宫里出来的先生,教的都是正统的经史子集,至于武功,除了剑法,刀枪棍棒和骑射均有涉猎。少年时的舒云啸对江湖虽有向往,却又难免有些自矜,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野路子强多了,暗戳戳地想让外公夸他,不过江如济说的人,他从来没有听说过。
“若是那个沈溪还活着,想必会是一代剑宗……”江如济喃喃道,说完就一头栽倒在桌上,醉了。
如今回想起来,沈月姮潜入大理寺所寻的那份卷宗上面记载的沈溪,应该就是江如济所说的同一个人了。
当夜,舒云啸躺在客栈床上,辗转反侧了半宿,把自己随身带着的一把折扇翻来覆去都快玩出花来了,仍旧毫无睡意,终于还是翻身起来,走到门口。
谁知他的手刚碰到门框,就听见身后的窗户传来声响。
“谁?!”舒云啸警觉地转过头去。
来人似乎没有要隐藏踪迹的意思,走窗户走得光明正大,不慌不忙地接住舒云啸扔出的折扇,行礼道:“郡王爷,是属下。”
“程故?你来做什么?我说过,不用跟着。”舒云啸回到桌边坐下。
白日里舒云啸还说自己出门没有带随从,眼下随从就立刻自己跟上来了。程故无视了自家主子嫌弃的眼神,上前倒茶,一边回道:“属下是替崔师父来送口信的。”
舒云啸的剑术师父名为崔仲西,官拜正三品武将,于宫中任职,是当今陛下的亲信。他平日里忙得很,不像舒云啸是个闲散郡王,没事可不会让人随便给他送信。
“说。”舒云啸接过茶杯,有种不好的预感。
程故像个没有悲喜的木头人,一板一眼地回道:“东南匪患横行,朝廷不日将派遣兵将剿匪,但凡卷入其中的江湖帮派,一律严办,绝无姑息,请郡王谨慎行事,对静海帮与神月教之事莫要涉入太深。”
舒云啸垂下眼,心道果然没什么好事。
程故传完话,这才恢复正常的说话语气:“郡王爷还要出去吗?”
舒云啸没好气地扫他一眼:“你又知道什么了?这大半夜的,我上哪儿去?睡觉,别烦我。”
说完连衣服也没换,就往床上一躺。
程故低下头:“属下到门外守夜。”
舒云啸小时候正值调皮捣蛋的那几年,他爹总是让程故跟着他,每次他想要翻窗或是爬墙偷溜出门玩的时候,程故总能算好时机逮住他。
东南一带,水域众多,最靠近南端的地界则是海,所谓匪患,多为水匪,静海帮金盆洗手前差不多就是干这个的,朝廷年年都派人剿匪,来来回回地折腾,也没见有多大成效,反倒是近一两年,神月教接手新的码头和商铺生意之后,原本猖獗的匪患消停了不少。
就在同一天夜里,沈月姮也接到了一份重要的口信,送口信的人正是灵笔书生,或者说,沈月姮一开始以为,他就是自己见过的那一位灵笔书生。
“阁下怎么亲自来了,是有什么重要的事吗?”沈月姮屏退了所有人,单独与其谈话。
来人先是一愣,接着便了然一笑:“沈教主,初次见面。”
“你不是……”沈月姮顿时警觉起来。
那人笑得一脸无害:“在下确实也是灵笔书生,不过沈教主大概还不知道,灵笔书生,其实不是一个人。我们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分散各地,为主子搜集情报,监察四方罢了。”
沈月姮反应过来:“你是说,你和他,还有更多人,共用灵笔书生这个名号?”
“沈教主果然聪明。”对方赞许道。
这回这位灵笔书生的性情,看上去倒是比之前那位随和得多,没那么阴阳怪气。
“还是说正事吧,”灵笔书生道,“这两年来,多亏沈教主,东南匪患平息了不少,果然这江湖上的事,还得用江湖人的手段才好处理。”
“阁下过誉了,那些打家劫舍的,本来也不配称作真正的江湖人。”沈月姮道。
灵笔书生笑了笑,终于说明真正的来意:“匪患之事处理起来繁琐,朝廷的意思是,有始有终,明面上还是会派出一支兵力,暗地里就劳烦沈教主了。领兵之人是宫中崔将军的下属郑平,到时候神月教只需派个人,为郑将军带路,清理残余的盗匪即可。”
“阁下放心,神月教自当尽力。”沈月姮应道,而后又问,“只是有件私事,阁下既然来了,可否容我问一句?”
“沈教主但问无妨。”
“不知道我曾写信询问过的那本剑谱,可有下落?”
“沈氏剑谱,江湖传言早已丢失,”灵笔书生叹道,“沈教主两年前来信问询,我们便细细查过了,并无具体的来龙去脉。不过听说奉雪山庄的老庄主江如济喜爱收藏名剑与剑谱,或许略知一二,沈教主不妨打听打听。”
沈月姮沉吟道:“奉雪山庄,这么巧,今日才见过那位少庄主……”
“没有其他事,在下便告辞了。”灵笔书生道。
临走时,沈月姮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了,那个静海帮,几十年前便是做水匪起家的,如今虽然没落了,却也不是什么良民,若是他们与盗匪仍有所联系……”
灵笔书生笑道:“朝廷法度,江湖中人若有与盗匪勾结者,一律严惩,沈教主自己看着办便是。”
第八章
数日后,静海帮的帮主田武终于舍得亲自来拜会神月教了。
舒云啸安静地杵在一旁当吉祥物,身后还多了个程故,一副消极怠工的模样,意思是,在下其实不是很想一起掰扯贵教和贵帮的恩怨,你们该赔钱的赔钱,该道歉的道歉,我就看看热闹。
沈月姮随意查看了一下田武带来的那一口箱子,里边装的那一点散碎银两,还不够填满三分之二的箱子,比她前两天账册里列出的数目可差远了。
“田帮主,这数目不对吧?”沈月姮玩味道,“莫非静海帮如今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既然如此,那为何还要来我神月教闹事呢?”
田武其人,长得五大三粗,其貌不扬,坐在舒云啸旁边和沈月姮对面,对比起来那叫一个伤眼,惨烈得很,只见他眯了眯那双绿豆大的小眼睛,赔笑道:“沈教主见谅,这最近兄弟们手头是有些紧,不过等再过两天,肯定能凑足银两,到时候我设宴,亲自给沈教主还有神月教受伤的兄弟道歉,还请沈教主务必赏光。”
沈月姮故作为难:“过两天?上回赵管事就说要与田帮主商量两天,这回又要两天,田帮主,你这是打算等到过年吗?”
田武连连摆手:“沈教主说笑了,这样,我把这把刀押在您这儿,您就再等两天,我肯定好好赔偿贵教的损失。”
说着就把他那把大长刀往桌子上一拍,那刀刀背宽厚,刀身粗犷,往桌子上占了好大一块地。对于江湖人来说,武器就如身家性命,静海帮向来喜欢找神月教的茬,却还是头一回似乎真的拿出了几分道歉的诚意。
沈月姮虽然奇怪,但并未把静海帮放在眼里,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也就随他去了。
送走田武后,舒云啸也打算告辞。
这回沈月姮反倒挽留道:“少庄主,若是没有什么急事,不如留下吃顿便饭再走,就当在下略尽地主之谊了。”
舒云啸有些讶异,不过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席间,沈月姮果然开始打听奉雪山庄的事:“听说江老庄主喜爱收藏名剑剑谱,在下对剑法也很感兴趣,不知少庄主可知道,老庄主都收藏了些什么样的剑谱?”
舒云啸似笑非笑:“我还以为,沈教主对旧案卷宗之类的东西更感兴趣。”
沈月姮装出来的几分笑意瞬间消失:“怎么可能。”
“说笑罢了,”舒云啸眼见要得罪人了,赶紧自行找补,“我外公确实提过一位剑术高手,名叫沈溪,巧了,还与沈教主同姓,这个人,沈教主可曾听说过?”
沈月姮闻言望向他,瞬间想明白当日在大理寺她留了董三一命,这才导致她寻找的卷宗信息泄露。
沈月姮想道,原来你早就认出我了。
舒云啸笑而不语。
她只好不动声色:“听说这个人二十几年前就死了,少庄主竟也知道他么?”
“只听过一两次而已。”舒云啸避重就轻。
“那他的剑法,少庄主可知道?”
“沈教主说笑,以在下的年纪,自是没有眼福见过这二十几年前的高手之剑。”
“江老庄主不是与少庄主提过吗?不知他老人家是如何说的。”
“他老人家其实更擅长掌法与拳法,对剑法只是略知皮毛而已,虽然感兴趣,却没有更深的造诣与见解,自然无法评判高手之剑。”
“听说少庄主的剑术也堪称一绝,不知对于这剑法,有什么看法?”
“沈教主客气了,在下充其量,只能算是半个江湖人,那一点微末功夫傍身罢了,没什么高深的见解。倒是沈教主,对江湖之事想必更清楚,不知如今江湖上,可有什么剑术高手?”
“这个倒是不曾听说过。”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来回互相打太极,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全是废话,不约而同地感觉十分心累,心想这顿饭怎么还没吃完。
等这顿饭吃完以后,沈月姮果断送客,舒云啸乐得告辞,两个人一拍两散。
再见面,便是数日以后,静海帮帮主田武来帖,邀他们赴宴,说是准备好了美酒佳肴,以及赔偿损失的银两,希望能向神月教真诚地表达歉意,从此冰释前嫌,席间则请舒少庄主做个见证。
事实证明,静海帮终究还是没安什么好心。
沈月姮在查看田武送上来的箱子时,才刚觉得有点不对劲,抬箱子的人看上去吃力得很,箱盖一打开,里面竟然有个人持刀一跃而出,挥手便向她砍来。
沈月姮旋身躲过,一回头就看见田武已经带着心腹退到几尺开外。
“田帮主,你这是做什么?背信弃义,欠债不还,还想杀人灭口吗?”沈月姮冷笑道,“你以为静海帮会是我神月教的对手吗?”
田武缩在一群人身后,用一种极其猥琐的姿态嚣张道:“沈教主,我知道你瞧不起静海帮,不过这里可不是你们神月教的地盘,更何况,你们已经中毒了。今天,就是你们神月教覆灭之时,我这也是为武林除害,除了你们这个和朝廷鹰犬狼狈为奸的武林败类。”
话音刚落,神月教众人果然陆续开始出现不适。
“不可能,”一旁的荀娘子惊道,“我明明仔细确认过,那些饭菜里没有毒。”
站在舒云啸身边的程故一直一言不发,此时倒是说了一句:“是酒杯。”
在场的人,除了程故,只有沈月姮和舒云啸不饮酒,舒云啸连和秦之梧小聚都是对方喝酒他喝茶,所以,此时这一场城门失火,倒是没有殃及池鱼。不过这只能说明,他运气好。
田武显然没把奉雪山庄名义上的少庄主放在眼里,只见他十分周到地也问候了舒云啸一句:“至于您,舒少庄主,谁也不知道您今日来了这里,便是日后传出消息,说少庄主无故失踪,那也与我静海帮无关了。”
说完,田武便下令让静海帮的人动手了。
酒宴周围早就埋伏好的人手一拥而上,说不清究竟是谁先掀了桌子的,总之场面立刻陷入了混乱。
其实沈月姮早就想借朝廷剿匪的机会除掉这个一直给她添乱的静海帮,只是还没来得及动手,一时轻敌,居然让人先下手为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