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
天气一天比一天热。
搬来含凉殿已经一月,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六月。
我的眼疾依旧如故。御医署只说要养,养了这么久,一点起色也无。朝臣们已经渐渐开始习惯我视物模糊的病症,至少表面上看起来风平浪静。文疏奏表,案牍书写,我一概不能做了,只有让使黄门侍郎温师集读给我听,然后用蓝笔代我书写画可画日。虽然我自强视事,可是朝中焉得无波?温师集府上的门槛,最近差点给拜访的人们踏破了。纵使他也自谦守正,奈何有些许禁中机密,不能让他先知道。
奚白自在含凉殿以后常常随侍我左右,昨天见我踌躇,自荐道:“夫妻本一体。陛下若是为难,妾愿意代为效命。禁中语,殊不敢泄。”
自从她为后,虽然从来没有提过,但是我知道她心里不喜欢参合政事,不希望留下干政的骂名。她能这样,我心里很感激。
我让她执朱笔替我画敕。
我眼睛依旧瞧不清楚,只依稀看见她身形动了一下,不知道她什么表情。
然后她说:“诺。”
我摸了摸冰块,已经融了三分之一,奚白还没有来。
往日这时,她该与我一同批阅奏疏。
我唤:“桑梓。”
回答我的,是马中的声音:“陛下。”
我问:“皇后还没来么?”
“是。老奴这就遣人去问问。”
“桑梓呢,怎么也没人影?!”
六月天热,我嘴里生泡,食不知味,加上眼疾,精神烦躁,常常无名火说上来就上来。我知道人皆好揣色,所以尽力克制脾气。这时脾气上来,听得马中回复的声音已经有些唯唯:“……不知。陛下急着找桑梓何事?”
算了算了。
我说:“无事。”
片刻后奚白来了。
我们照昨天的程式,将奏疏批复。很快就结束了。奚白松了一口气,端给我一碗酸梅汤,自己也吃一碗。
我想起不能见她吃水的优雅模样,心里十分惋惜。
“你刚刚从哪里来,今天怎么较往日晚了些时候?”我的酸梅汤没有冰镇,御医嘱咐,我连冷的东西都不能吃,大热的天,怪冤枉的。
“从大郎那里来。近日他有些伤风,哄他睡下,因此晚了些。”
我伸出手。一只温热的手落在我的掌心。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手好像变小了。
“你自己也要多休息。”我知道为了找秦开图她没少烦恼。又要照顾儿子,又得来帮我的忙,“要是你愿意,挑几个女官来帮帮你。天气热,不如把大郎接到含凉殿来住。也免得你几处奔波。”
她应了一声,有些漫不经心。
我们各自将汤饮尽,盥洗毕,我还是拉她:“今天怎么了,你这样沉默?”往常怕我病中难过,她总能说些趣事,“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
没有?我虽然眼睛瞧不清,心里还是明镜一般。
“奚白,我不愿以非常自视,希望你也不要用非常的眼光看待我。是不是有什么事?……是秦开图那里出了事儿了?”
“不是,不是……是桑梓。”
“桑梓?他怎么了?”
“陛下对桑梓,知道多少?” 她说“陛下”,说明不会是小事。
“怎么了?”我心里着急,语气严肃,自觉暴戾之气,顿时盈满殿宇。
“陛下莫急。桑梓……桑梓乃是女子,不知道陛下知之否?”
“什么?桑梓早年受阉刑,怎么会是女子?”
“妾今早亲验之,果然是女子。阉刑之说,恐怕是假。”
我只觉血气直冲脑门,顿时头昏沉重,摇摇欲坠。
“陛下!”
她的身影是模糊的。
“下廷尉,秘密审讯。奚白,”我晓得自己撑不住了,“他是我从漠南带回来的,现在非常之时,要小心间谍。宫中有与桑梓过从甚密的,必须马上拘禁!……我很不好……恐怕是血气逆行,你不可惊慌,叫御医来,不要惊动内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