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高兴,不想提桑梓的事情扫兴,遂治饭食与他同吃了。饭后同坐在庭外吹风乘凉。听开图的意思,似乎只是日常饮食之疾,并不严重,连我也开怀许多。
晚上天黑,他更难瞧清楚东西,我只好挨着他坐。“小白……”饭后他吃了几杯消食物的草药,嘴里清香之气,“你早上说有大礼给我,是什么?”
他闭着眼睛,拉着我的手。似乎眼疾之后,唯有拉着我才能确定我存在一样。
我无声地笑了,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他睁开眼睛呆了,片刻才道:“我……奚白……真的?”
我点点头,想起夜中点头他未必看得见,小声道:“洛阳回来以后,已经两次没来月经了。我的感觉,这次应该确是有了。”
他抱住我,笑道:“所以你那时想去洛阳的安王府真是对了,真是有祥瑞之气的地方。”
我捶了他一下。
他用鼻子来蹭我的脸,语气温柔:“你该早点跟我说的。我最近容易动怒,有没有吓到你?”
这人痴气又犯了。
“嘿,你说手脚冰凉是从小的寒症,怎么跟开图说起,才肯说在漠南得了病?还有你那箭疮是怎么回事?有大将当前锋的道理么?流矢能穿透你的玄甲么?”
“嘘嘘……这些都过去了……现在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孩子。我猜一定是个女娃,跟你长得一样……”
他不说,我也有问的地方。
我需要见见桑梓。
我遣我的中宫女官前去宣召廷尉。张洁来的时候对我因为什么宣召他倒是很了然。只是我说要亲自见一见桑梓,他的眼风里放肆地觑了我一眼。隔着帘子,我还是觉得不舒服。
我说:“皇帝现在并不知道,但是你可以去禀告。”
我穿了一身男装,带上跟我一样穿了男装的几个女官,搭车跟张洁白一起直奔廷尉署的监牢。张洁花白的胡子抖啊抖,将我请到一个相对比较安静整洁的地方,然后去请提桑梓。
其实我第一次到监牢,心里有些发憷。好在桑梓的模样齐齐整整,虽然狼狈些,跟平常倒也没多大差别。
嗯,看来廷尉待她不错。
“臣桑梓,参加皇后殿下!”
此时此地,难得她还能这么快认出穿男装的我。
我说:“桑梓,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臣知道,从臣一进来,就猜到会有这一天。”
我看她。
“为上医治眼疾的医者已经找到,这两天我会让他来见见你,你知道什么,都告诉他。”
“是。臣已经想好该说些什么,皇后可以遣人旁听,转述,以验证臣非信口开河。”
她一口一个“臣”,怎么还当自己是内臣?
我点头,“如此最好。”
“此外,圣人之疾病,臣还有几句话,是以医者的身份嘱咐皇后的。”
“好,你说。” 桑梓的啰嗦说教,在宫中是出了名的。只是她现在身份已经被拆穿,自身难保,我料想她也未必有心思能长篇大论。
她看了看我身边的两个女官。她镣铐加身,我想了想,还是让她们退到远处。
“以臣之愚见,上之疾,起于日常,纵使不是,若长久如此,这看上去也并非寿考绵长的打算。臣虽然旁敲侧击地说过几次,但是皇帝并不肯听进去。皇帝不喜人亲近,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女子,这点皇后应当比我清楚。只是宫廷之中,有细心耐心照料人的,也多属女子。臣猜测,是否是因为幼失怙恃,所以对人不肯太亲近……”
我愣了愣。我从未想过这点。 “……后来听说了柳烟的事情,臣为种植落花生之属,曾去过南方,顺便打探过柳烟这个人。听闻她年少时颇放浪形骸,心性不定,偶尔有疯癫之举——当然成年嫁人之后变得稳重端庄了。若是臣在年少情窦初开时遇见柳烟,臣必引之为终生之灾厄,避之唯恐不及。因此分外忌惮与其时的柳烟相似的女子,也属自然。况且,当年昭明太后托孤于上官弘,上自七岁之国,至十三岁上官弘病逝,都由其看护。上官弘这个人,皇后有耳闻乎?”
我只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这人忠勇,有汉朝周昌之坚忍质直,所以太后把其时的安王交给他,封他为安王傅,勉励他像周昌保卫赵王如意那样翼护安王。
“上官弘是忠勇,奈何太直!小儿何以要长于妇人之手?以幼儿气弱,必得以柔呵护。安王刚到安州,还是孩童,骤然离开自己熟悉的京师、大内,前往连风与水都是陌生的安州,纵然年幼的安王再如何聪慧,恐怕难免心生戚戚吧?而上官弘对安王之教导极为严厉,稍不许有言行的差池。臣曾偶尔听说,安王傅在时,安王连一天如厕几次、步行几千都有严格规定,更不许安王在人前欢笑、高声谈话……他在开文十三年去世,安王依礼为他服丧,不久之后十四年春,进京行冠礼,就遇见柳烟,实在是……十四年九月,柳烟出嫁刘氏,安王病了一整个冬天。十六年约媒下聘,之后的事情,皇后应该比我更清楚了。”
她停了好一会儿,说了这么多,大约有些累。
如果之前我以为她因为女扮男装入罪有些冤枉的话,那么现在她的确有该死之行。皇帝从小成长经历,她何以打探得如此清楚?且不说这探听消息的手段非同一般,单单这种窥视皇帝过往的行为,要放在世祖时,也足以处死了。皇帝说她可能是间谍,她的确有间谍之能。
“臣在漠北遇见今上,其时的安王已经深染风寒,后来几次高热,他也并不甚在意。臣觉得十分奇怪。有次他在高热中呓语,唤‘红玉’,我还不解,后来才知道。原来因为哀淑妃去世,他觉得了无生意,所以对自己的身子也并不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