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北垂下头,倒了一杯水,手下的动作没停,轻声问道:“那他现在在那里?”
谢青容的喉结微微动了下,感觉从心里突然间飘出来一股热气,熏得他的声音有点沉:“他已经死了。死在了十年前蛮人的北荒战场上。”
蛮人?
蔺北知道那是经常来骚扰的外来民族,近年来很是猖獗,蔺北跟着父亲一起南下的时候就曾经遇到过一些同样从北方被蛮人驱赶的人。
这就是他答应恬玉的原因?
谢青容进一步解释道:“当年师父去世之后,我们便各奔东西。我来到这里,而恬玉和我六哥情投意合,便成了亲。此刻她之所以来找我,是因为我六哥听说蚂蚁蛋能够延年益寿,所以想要献上这道菜给贵人。”
“几经探访,他们听说很久之前这里曾经出现过蚂蚁蛋,但是她对这里并不熟悉,交代别人去查看也不放心,又恰巧我在这,所以来问问我。。师父去世之前叮嘱过我们一定要时刻记得这份情谊,所以你看,现在我就是不想认她这个师兄也来不及了。”
谢青容说完,嘴角露出了一抹极淡极淡的笑,但是蔺北能够感受到,在他的心里,那一抹曾经的记忆此刻肯定就如沸腾的酒一般冒着热气,那热气蒸腾,蒸得他及时再怎么想忘却也无法忘记,只因为那因为沉积再在他心里,只要兑了水便会重新漂浮起来。
蔺北安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若是想要得到蚂蚁蛋,那么必然是大黄蚂蚁才能够得到。但是这种蚂蚁攻击力很强,叮咬之后就会让人浑身难受红肿。《本草纲目》中写道:大黄蚂蚁,蚁力最大,能举起生铁,吾人常食亦能益气力,泽颜色。古代首长多以蚁卵为酱,云味酷似肉酱,非尊重者不可得也。”
谢青容眼睛一亮:“没错,就是这种蚂蚁。”
蔺北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此时所有的麦芽糖都已经做好,她将手中的剪刀放下,然后将已经剪好的麦芽糖块都均匀地和糯米粉接触:“你想要用麦芽糖来吸引黄蚂蚁只会收效甚微,若是想要获得这种蚂蚁蛋,你必须找到大黄蚂蚁的老窝,然后深入进去,才能够得到蚂蚁蛋。”
谢青容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你知道那里有蚂蚁蛋?你曾经采过?”
蔺北不得不辜负了他的期望:“我并没有,只是看书的时候曾经看过,觉得好奇,便记了下来。但是我确实在这里听说过蚂蚁蛋。那时我和父亲还住在北岗,有一次听到有一户人家在山峡谷的地方曾经看到过一个洞,洞中有许多大的蚂蚁,外形和大黄蚂蚁的描述很像。不过我并没有去过。
谢青容了然地点点头,得到这个线索他已经很满意了:“好,我和她说说,让她看看能不能派人去采。”
蔺北“恩”了一声。
蔺北将多余的糯米粉收起来,抬起头来,便见着谢青容用他那双极黑极亮的眼神正炯炯地看着她,那样子像是看到什么稀罕玩意。蔺北微微眨下眼,问道:“怎么了?”
谢青容笑:“没什么,看看你而已。”
蔺北投来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他悠闲地用那白皙的有些过分的手指轻轻敲了下桌子,眉眼中带出了一点兴味,在蔺北疑惑的目光中仍然不动,只微微带笑。这笑容并不强烈,只带着几分温润和不可叹,不由得让人想起了春日初晴的清晨,那初露出的青叶。
蔺北脑海中的景象由那青叶变成面前的温润的面容,有点好奇。
“你问。”谢青容心情好,连说着这话时都是眉眼微弯的。
“青容这个名字,是你……师父取的嘛?”
他轻轻点了下头:“是。”
“为什么会叫这个名字?”
他摸摸下巴:“可能是因为我是他从树上捡来的吧?”
第19章
树上捡来的?蔺北有点吃惊。以往走南闯北倒是听说过有父母吓唬孩子,说是从树上捡来的,没想到谢青容竟然也曾经被这种话糊弄过啊?
这么来看,这天下间的父母倒是有许多共同之处。
谢青容微微瞪大了下眼睛,显得有点无语:“你觉得我那养着十多个孩子的师父连话都来不及和我们多说,会特意编故事来框我?”
蔺北一想,这话倒是有道理啊。
“这所以说嘛……你那是什么眼神?”
蔺北上下看了看他:“所以说,你真的是从树上结的孩子。”
“……当然不是,只是我当时在树上遮暑,就用了绿叶覆面,却没有想到浑浑噩噩睡着了,刚好被路过的师父所救。所以才取名叫青容。”
话说到过去,便觉得已隔世好多年。那时候他还小,却仍然记得那个男人笑得潇洒而又不羁,一把接住了从树上掉落的他。绿叶从四周落下,他接上一枚,轻轻触摸。
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蓝色长衣,却好看得过分。手中折扇轻巧翻动间,端的是一副翩翩贵公子的模样。
他弯下腰去,好看的眼眸那么深邃,像极了蓝天绿水一种天然形成的碧玉,看着那个穿的破破烂烂却好奇地看着他的孩子,笑道:“给。”
他将那叶子递给他。小小的孩子抬头,不解,也没有接,奇怪而又警惕地看着他。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随即笑了,笑容里像风,不羁而又温柔:“你父母呢?”
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无声地笑了笑,也不在意,只那么轻轻一甩,手中的白色折扇就慢慢轻巧而又潇洒的打开,白色通透的玉坠微微晃动,只看着随树而落的树叶,说道:“春叶落,赠春音,没想到今日我难得出来一走,就遇到如此佳遇。”
春叶落怎么会是馈赠呢?小小的孩子有点疑惑,看着这个奇怪的人。
好怪。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奇怪的人问:“小孩儿,你可愿意和我一起走。”
小小的男孩踌躇了下,却看到了他折扇下的一块美玉,相比是个有钱人家。去了总不会再饿肚子,想了想,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好,既然上天赠春音,而你刚又以青叶覆面,那我便叫你谢青容,你可愿意?”
翩翩少年一甩扇,悠悠说道,语气中是天地之间唯有我独行的潇洒,以及那眼眸深处的温柔。
却如此霸道地改变了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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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青容将蔺北所说的蚂蚁蛋的大致位置告诉了恬玉,对方很快回了信,说是立即会开始去采蚂蚁蛋。
主要是时间也不容得他们继续拖延,天气即将凉了,即使是黄蚂蚁也不会在冰天雪地里面觅食。
蔺北自然不知道这些,她的日子一如平常,准备捉摸着一些好吃的东西,将来用作客栈菜品的一部分。
而就在蔺北做好麦芽糖的第二日,这天是个好天气,天空明晃晃得,太阳却不大,微微有点小风,吹得落叶微动。
谢青容整顿好自己,一身青衣,站在门口,俊朗非凡。见蔺北看过来,他的脸上露出了的点跃跃欲试:“走吧。”
蔺北一顿:“去哪?”
“带你去转转。”他嘴角微微弯起。
转转……有什么意思?蔺北有些茫然,但见谢青容似乎挺高兴的样子,也没好反对,反正那些事情都可以超后推一些再做。
她关了门,和谢青容出去。
谢青容手负身后,解释着:“之前你去找那个麦饭石的时候就准备找个时间好好带你去了解一下周围的邻居,可惜前段时间一直没有什么机会。今日天气不错,大家也都有空,所以带你一起来走走。”
蔺北知道他为何今日看起来挺开心,其实胖师傅厨艺学习已经过去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蔺北也不算太忙,但谢青容自己却忙了起来。
蔺北一直以为他用木头和石头用来雕刻的那些东西只是为了个人的兴趣,没想到的前几天却见他赶工又雕刻出了几件作品,昨天一骨碌地全部装进箱子里,送走了。
蔺北那时猜测雕刻是他的经济来源,没想到谢青容却故意绕着圈子说道:“也算说对了一半。三日之后应该可以见分晓。
看样子应该是有人会去查看他的那些雕刻,他竟然还能如此轻松地带他出来游玩,到底是艺高人胆大,还是心本身就大?
只见这位不知胆大心大的掌柜开口介绍道:“南山北岗以高山相隔,我们南山在山之山脚,南方为江湖湖泊,北方是竖着山谷形成的一条小溪,沿着小溪大约住着大约千百户,不算太大,但也算自给自足。将来你若是想要在这开店,就必须得认识周围的人。”
说道这里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极像是夫子抽查学生的样子:“你最近时间认识了几个人?”
蔺北有些讪讪,回答道:“不,不多。”
他一副早料到于此的样子:“所以说,得多认识点人。”
蔺北看他一眼,小声嘀咕:“因为你也不出来啊……”
谢青容没听到:“你说什么?”
阿的也假装自己没有说些什么,掩饰性地张望,问道的:“没什么啊?我是想问,接下来我们先去哪里?”
抬眼能够看到的就是刘偶书家,这是他们相遇的原因之一。里面的人蔺北暂且都认识了,所以略过,他再朝远一点望去,是一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过去的人家院子里种了一棵极大的柳三叔,眼下光秃秃的,有些显眼。
谢青容一指,说到:“那我们就按照顺序来吧!”
原本因为刘偶书等人比较熟悉,所以谢青容也便没有再特意介绍,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巧,竟然再这里见到了他们。
但是更让蔺北惊讶的是,这家的主人原来就是之前她在牛车上所见的那个姑娘。
她叫……哦,叫柳叶。
柳叶父亲名叫柳三守,人称柳三叔,是附近的一个做陶器的,每年都会将制作好的陶器运到天南地北,也算是小有名气,柳家倒是挺富裕。但走进去,却感觉没有什么做派,可能是职业使然,他们更喜欢一种内敛吧。
柳三守妻子早亡,之后也没有再娶,只有柳叶这么一个女儿。平日里除了制陶之外,便喜欢和他的老友,也就是七叔一起围着小桌子来一酌。
蔺北进去的时候七叔和柳三叔正在下棋,刘偶书不在,柳叶倒是坐在七叔的旁边,或喜或懊恼。见蔺北来,柳叶倒有几分惊奇。按理说她们早就相见,可前端时间两人都忙,也便没有机会见面。
蔺北来拜访时特意带了点之前做的麦芽糖还有晾晒的一些干果,于是拜访时也便有了个由头。
两人正在对弈,也不好多打扰,谢青容陪着蔺北看了一场精彩的对弈之后,又上手来了一把,结果惜败之后,便惋惜着借故还得继续拜访,告辞了。
谢青容的第二局是和七叔对弈的,他闻言哈哈大笑:“好好,有空也去我那里坐坐。”
谢青容应下。
见她离去,柳叶站起来,她对蔺北说:“以后就不是牛车上的车友,而是邻居了。”
蔺北也应下。
柳三叔只微微点头。
这倒是个挺安静的人,有一些匠心,不浮躁,沉稳,和七叔完全不一样的性子,竟然能够成为好朋友……只能说命运是真奇妙的东西。
蔺北这么想,找了话和谢青容说了出来。
谢青容不以为然:“那又如何?若是人人都想要一个和自己一样的人,那么对着镜子就好了,何必去结交其他人呢?柳三树主要是制陶,沉稳的性格可能会影响陶器的气质吧?”
气质?蔺北嘴角微抽,想起刚才的柳叶,换了个话题:“总感觉柳叶的性子更接近于七叔,这个姑娘还挺好玩。”
谢青容随意地解释道: “你也察觉出来了?没错,他们两个私底下想要结成儿女亲家,只不过两个儿女好像不怎么愿意……你这眼神怎么回事?”
“没,没有啊。”蔺北收回自己的眼神,掩饰道:“就觉得你似乎什么都知道。”
谢青容似笑非笑:“你是想说我怎么这么了解别人的私事吧?”
“额……可能有点。”
蔺北比划了一个一点点的手势。
谢青容带了点不开心的小样子虚着眸子看了她一会,然后“哼”的一声,手背在身后继续向前走到说:“这太简单不过了。我这人闲下来的时候,就喜欢搬个小凳子看。看得东西多了,也就知道了。”
蔺北也跟上去悠悠问道:“你是怎么看的?”
“很简单。”谢青容做着手势,滔滔不绝地说道:“首先你得看他们的脸。大部分人行走的时候眼睛既不想上看,也不向下看,脸上带着点冷漠,走的也很轻快,大多数情况下这都是一般的百姓。若是走路时悠悠哉哉,东张西望,大多数都是小贩,等着卖东西呢。”
蔺北看他一眼,故意问道:“那如果是好官呢?”
谢青容沉吟了一下,回答道:“面目不定,但身上会有一种沉重的气息。”
“为什么?”
谢青容不由叹了一口气,笑道:“因为啊,这种自认为是好官的人,他们心里装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一般来说,人是不喜欢这种沉重的。”
蔺北“哦”了一生,拉长调,低头说道:“我喜欢沉重。”
“嗯?”谢青容没有听清楚。
蔺北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嘴动了动,说道:“我说,人要是不觉得沉重,便无法脚踏实地,就会飘起来的。”
谢青容哑然失笑:“哪个人不想飘起来?”
蔺北想想,倒也是。抬头看了看,又朝前走了走,她问答:“接下来我们去那户人家?”
谢青容指了指前面,说道:“别着急,再等等。”
于是他们两个人就站在灰墙之下傻乎乎地朝着前面的拐角处望去,看上去有些傻乎乎的,蔺北却不觉得尴尬和无聊。等待的时间也不算很长,大约过了一会儿之后,前方拐角处出现了一男一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