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连苏瑜萱都没能扶住陈澈。
陈澈瘫倒在地上，老半天没能站起来，像是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又疯了一样从地上爬起来，直接冲向病房。苏瑜萱怕她伤心过度会做出什么傻兮兮的事情，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果然那些护士已经散开了。
陈澈不太确定地走上前，跪坐在病床边，脑袋靠在枕头上，亲昵地凑近病床上的老太太。
之前那些繁琐的仪器已经全部被撤掉，她能轻而易举地握住老太太的手，完全不需要像以前一样担心会绊到仪器的线。
“外婆，我想回家……”
话一出口，眼泪突然滑落，浸湿脑袋下面的枕头。
她从来都是那个会赖在外婆身边撒娇的孩子，在外婆眼里，或许也从来都是那个没有变过的孩子。
可是现在呢。
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只是轻轻地哼着。
“外婆，我想你带我回家，去流河边散步，然后你给我讲故事……小霸王的故事，你上次只讲到他跑出去把村长家的木栅栏弄坏了，后面的呢……”
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只说给外婆一个人听。这是她们两个人的小秘密，其他人都不许听。
苏瑜萱站在病房门口，看着里面的场景，默默捂住嘴。张睿风跟在她身边，揽住她的肩膀，小心拍着她的背。长辈们也站在外面，默默看着病房里的两个人。
“我们回家吧，以后我绝对不会乱跑了，就跟在你身边，我哪儿都不去。所以你起来，我们回家好不好？”陈澈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反握住，瞬间哭崩。“你不能离开我，我不准你离开我，你离开我了我去哪儿找你……外婆你不能离开我，你不能这样……外婆你听我说，我保证每天好好吃饭好好学习，我保证每天都吃早饭，我……”
陈澈紧紧抓着外婆的手，满脸泪痕地扭头看向病房门口：“医生呢！过来啊！过来人啊！”
声嘶力竭。
外面的长辈们像是终于反应过来，齐刷刷跑进病房里，围在病床边泣不成声，陈澈木然地回过头，看着病床上的老人缓缓合上眼睛，那只被她握住的干瘦的手也渐渐没了力道。
耳边突然响起哭声，陈澈机械地把这只曾经为她洗过澡梳过头发也擦过眼泪的手靠在脸上，感受着手上最后的温度。
连周围的空气都像是举着长刀的鬼神，一刀刀割着她的皮肤，在她的心脏插上细细密密的银针，闭上眼睛，似乎还能听见刀起刀落的声音。指引灵魂归向灵间的鬼使大人现在好像就站在她面前，她紧紧抓着外婆的手，躲在外婆身后，老太太用瘦弱的身躯挡住陈澈，一人面对着走来的鬼使。
鬼使想带走这位瘦弱的老太太，陈澈不允许。
但一切都是徒劳，外婆的灵魂被鬼使带走了，现在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具空空的躯壳。她只是微微放松了力道，那只干瘦的小手就掉了下去，垂在病床边，陈澈的心好像也随着那只小手一起一下子掉进谷底。
怎么办呢，要怎么办才好呢，要她怎么办才行呢。
几个护士走上前，小声说了一句“节哀”，给瘦弱的小老太太盖上白布。苏瑜萱颤抖着走进病房，把陈澈从病床边扶开，蹲在地上抱住她的肩膀。
病床再次被推走，只是这次大家都知道尽头在哪里。长辈们哭着追上去，然而陈澈已经失去了站起来的力气，垂着脑袋坐在地上，没有哭，但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陈澈……陈澈你听我说，陈澈你别这样，你刚刚还答应我了的，难受一定要给我说……”苏瑜萱哭着拍陈澈的脸。“陈澈你别把难受都憋在心里，陈澈你抬头看着我……”
陈澈被迫抬头，眼睛里已经没了任何光芒。两眼空洞着望向前方，似乎连对焦都没有。
“橙子……”苏瑜萱的心揪着疼。“陈澈你理理我。”
陈澈像是才回过神一样，看向面前的苏瑜萱，眼里终于有了一丝丝光芒，满是悲哀：“小苏。”
“我在呢我在呢。”
“我很难受……”
最后一个字破音了。
陈澈直接倒进苏瑜萱怀里，整个人止不住地颤抖，眼泪一滴滴掉在小苏的衣服上，哭声里只有无尽的绝望和悲哀。苏瑜萱跪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地抱着已经完全处于情绪崩溃状态的陈澈，拍着她的背给她顺气，说不出任何话来安慰她。
苏瑜萱单手抱着陈澈，冲着站在门口的男生招招手。张睿风无声地走进来，蹲在地上，凑近小苏。
“要不你先回去吧，今天陈澈的情绪肯定一时半会儿好不起来。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开始慢慢处理，我不能离开她身边，我怕她扛不住。你回去休息吧，别一直待在这儿陪我们了。”
“你们两个人能行吗？我还是一直待在这里吧。”
“如果明天有事情需要你帮忙的话，我肯定会叫你过来的。先回去吧，我一个人陪着陈澈，她还能好受一些。一会儿我会跟我爸妈说一下的，别担心。”
“好吧……你们注意安全。你和陈澈都早点休息，不要硬撑着了，记得用热水洗个脸。”
苏瑜萱点点头，目送张睿风一步三回头地走出病房之后，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已经快凌晨两点了。
苏瑜萱将下巴抵在陈澈的脑袋上，轻轻拍着她的背，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依旧崩溃的陈澈，只能选择无声地陪伴。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至少能让她知道，在这种时候，她不是孤身一人的。
第17章
陈澈一夜没合眼，同样还有小苏和那群长辈。
天一亮，那辆载着老太太的白色面包车就开出了医院。陈澈和苏瑜萱坐进陈澈家的小车，慢慢跟在后面。
“你要不要吃点东西？”
陈澈摇摇头，再次靠在身边人的肩膀上，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出来。
车子停下之后，两个女生下车快步往前，走到白色面包车旁边，默默注视着工作人员把那个长长的柜子端出车厢。
苏瑜萱下意识遮住陈澈的眼睛，掌心瞬间感受到冬日里泪水的温度。
锥心刺骨的烫，这样温度的对比真的让她心惊。
柜子被放在推车上，工作人员们麻利地把车推进那间小房子。全程都没有任何人说话，寒风里飘荡着凄凉的哭声。
苏瑜萱放下手，拉住陈澈的手腕：“大橙子，你听话……见最后一面的时候，你要记得和外婆道别，好不好？不要哭，不要让外婆担心你好不好？”
陈澈乖乖点头，被苏瑜萱拉着，跟在那群正在抹眼泪的长辈们身后，慢吞吞地走进小房子。
外面突然开始放炮，陈澈闭上眼睛，垂着脑袋。
灵魂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炮声能为远途中的灵魂驱散一路上的妖魔鬼怪。
走进厅里，一群人都找到位置坐下来。陈澈坐在角落里，苏瑜萱就待在她身边，紧紧抓着她的手，像是害怕陈澈也会离开她一样。
等到推车被人从旁边的小房间里推出来，原本坐在椅子上等待的一群人再次拥上去，围在小推车旁边。陈澈直接挤到人群最里面，定定地看着那张她突然觉得有些陌生的脸，一时说不出任何字眼。
老太太已经被换上一身全新的衣服，干干净净的。妆容完整，连皱纹都被遮住了不少。
陈澈在一瞬间失去了触碰她的所有勇气，微微低下头，好像有一滴眼泪掉在了老太太的衣服上，暗暗握紧拳头，指甲嵌进肉里。
手心有一丝痛楚，渐渐弥漫开来，掌心里湿漉漉的，不知道是汗还是血。但是她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手心的痛苦被心底弥漫上来的悲哀彻底掩盖。
苏瑜萱费力地挤到陈澈身边，看见她现在这个样子，简直心疼得说不出话，拍拍她的背。
在一片哭声中，陈澈深呼吸一次，拳头握得更紧：“外婆。”
声音沙哑到听不出原来的音色，伴随着明显的颤抖。
“再见。”
苏瑜萱的眼泪瞬间掉下来，直接抱住她的肩膀。
*
在一片哭声中，小推车被工作人员再次推走，陈澈就这么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前方。
外婆，再见。
外婆再见。
外面响炮四声，现场所有人齐刷刷跪下，苏瑜萱干脆跪坐在陈澈身边，扶着她的手臂。
明显能看出来她现在的状况很不好，苏瑜萱很担心她会突然倒下去，她必须时刻盯着。
长辈们七嘴八舌地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苏瑜萱把陈澈扶起来，走到人群前面，再次看着她跪下去，在心里暗暗叹口气，也跟着跪坐在她身边。
陈澈是妈妈家这边的长外孙女，要跟长外孙、长孙和长孙女一起跪在第二排，第一排是长子和长儿媳、长女和长女婿，再往后就是其他后辈依次排下去。
陈澈整个人都在颤。
苏瑜萱察觉到身边人的异样，下意识伸手摸摸她的额头，心瞬间提到嗓子眼。
她在发烧。
想起来陈澈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口东西都没吃，苏瑜萱急急忙忙从挎包里掏出早上匆忙买的已经不怎么热的小包子，塞进她手里，凑到她耳边：“你听我的，你这会儿必须听我的，你现在在发烧，我不能让你真的垮掉。等我们从这里离开之后，我让张睿风给你买药。吃点东西好不好？你生病了外婆会担心的，你就当是为了自己的身体。”
陈澈木然地点头，小口啃着手里的小包子。
看她终于肯吃东西而且颤得没有之前那么厉害，苏瑜萱的心微微放下一些，换了个姿势坐好，依旧扶着身边人的手臂，皱眉看向那扇小窗户。
真的太折磨人了，已经快两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出来。
十一点多的时候，外面突然开始响炮，吓得苏瑜萱抖了一下。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炮声，房间大门旁边的那扇小窗被打开。
厅里的所有人弯腰磕头，苏瑜萱皱紧眉头，扶住陈澈。
本想把自己的手垫在陈澈的额头下面，毕竟她还在发高烧，额头直接贴在冰凉的地板上肯定不行，然而陈澈摇头拒绝了她的好意。
苏瑜萱简直心疼死了。
长子走到小窗边接过里面递出来的盒子，长女捧起一直放在旁边小木桌上的那张照片。两个人同时转身，面对着正在磕头的所有人。
哭声就没停过，外面的炮声还在响。
灵魂随着炮声走远，躯体变成小盒子里的一把灰，相貌永远停驻在一张经过放大的黑白照片上。
所有人直起腰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陈澈站起来的时候差点再次摔下去，所幸被苏瑜萱及时拉住手臂，小腿止不住地颤抖，站都站不直。
再次坐进车里，陈澈终于扛不住，直接倒进苏瑜萱怀里。
坐在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的两个人并不是陈澈的父母，苏瑜萱硬着头皮问他们车上有没有药，结果都无奈地摇摇头。
“陈澈生病了？”
“估计是昨天晚上冷到了吧……这附近也没有药房，只能等到了市里再买药了。”
“我们现在是去哪？陈澈的外婆家吗？我可以叫人买好药在那里等我，你们给我个具体的地址。”苏瑜萱急急忙忙地开口。“我找人帮忙。”
记下中年女人报的小区地址之后，苏瑜萱立刻给张睿风发了条短信，他几乎秒回，拿了车钥匙就跑出家门。
车队在路上慢慢开着，期间还要时不时停下来一阵，为首的那辆车会每隔一段时间就往外扔一串点燃的小爆竹，后面的车往外扔着白色的圆孔纸，像是为灵魂的远去铺路。
陈澈昏昏沉沉地靠在苏瑜萱怀里，眉头紧皱。苏瑜萱掏出一张纸巾，小心翼翼地给她擦掉两手手心的血。
她的烧好像更厉害了，刚刚都没这么烫的。
*
车队终于停下，苏瑜萱带着陈澈下车，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等着的张睿风，冲着他招招手：“这边！”
张睿风听见喊声，急匆匆地跑过来，把手里的药盒交给小苏，拧开一瓶矿泉水塞给陈澈。
“赶紧把药吃了，再不吃药的话你真的就垮了。”苏瑜萱慌慌张张地剥了两颗胶囊出来。“你不能让外婆担心，对不对？要好好照顾自己，好不好？”
陈澈无声地接过胶囊，就着冰凉的矿泉水咽下肚。
棚子就搭在小区大门外面，里面摆着的龙头让苏瑜萱心里一阵恶寒。小盒子被长子端下车的时候，站着的后辈们再次齐刷刷跪下。
张睿风下意识给陈澈踢掉地上的小石头，苏瑜萱蹲在大橙子身边，扶着她的手臂，和蹲在陈澈另一边的男朋友交换了眼神。
盒子被转移到棚子里的龙棺中，晚辈们起身往前走。陈澈接过小姨递过来的那件寿衣，慢吞吞地穿好。
苏瑜萱和张睿风都被算作是来参加葬礼的外人，各自接过麻线绑在扣子上。
棺两边各摆了长凳，由一开始跪在前两排的那些后辈们坐着。龙头两边各放着一个软垫，坐在两边的晚辈各派一个出来跪着，每四个小时轮一次。轮换之前，下一轮跪着的晚辈必须先去洗个澡。
这是彻底告别之前的最后一次守护。
按照先外后里、先女后男的规矩，陈澈是她这边晚辈第一个跪的。
洗澡就在陈澈的外婆生前住的那套房子里，目送陈澈拿了衣服走进卫生间之后，苏瑜萱转身看着跟上楼的张睿风，无奈叹气。
“中午要不要吃点什么东西？”
“陈澈还没退烧，不能吃筵席上那些大锅炒出来的东西，太油了。你去附近看看有没有什么面馆之类的店，给她带点清淡的吧，我一会儿拗着她吃下去。”
张睿风答应下来，旋即转身下楼去买东西。
第18章
陈澈一身黑色从卫生间出来之后，苏瑜萱重新帮她把白花夹在扣子中间，再把麻线绑好，这才拉着她下楼去。
哭声和丧乐混杂在一起，分外哀伤。
陈澈再次穿上寿衣，根据长辈们的要求，把衣服上连着的帽子也戴好，大大的衣服显得她整个人都瘦弱不少，整个人都缩在衣服里。
苏瑜萱随便找了个小马扎，坐在大橙子身边，忧心忡忡地看着这个脸色惨白的女生跪在垫子上，扶着她的手臂，时不时还摸摸她的额头。
四个小时……天哪。
张睿风拎着三份馄饨回来的时候，筵席那边已经开桌了，然而棚子这边依旧需要有人守着。
“陈澈现在还不能起来，一会儿会被说的。”
“可是总得吃东西啊。”
“只能就这样吃了。”
陈澈也知道自己如果再不吃点东西的话就真的会倒在这里，接过苏瑜萱递过来的勺子，端起小馄饨，就这样跪着吃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