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关的蒲扇往竹凉床的方向偏了偏,脚边袅袅驱蚊烟雾随着清风、疏星、朗月起舞,周边飞虫觑到味道也不再过来打扰。
夜慢慢沉寂,除了巷口偶有几声犬吠,安溪老街不闻一点人语响。
第二天,牧愿蹲在院门边,逗弄着大花,“我今天去学校了,你要不要跟我去?”
大花“汪汪”了两声,乌黑透亮眼眸里有着渴望,似在应和。
“你想去啊?”牧愿有些为难,“学校里不让狗狗进的。”
牧关换好衣服出来,听见这么一句,不用细想就知道牧愿前头说了什么。
他接口道:“你是不是又在撺掇着大花跟你去学校?”
牧愿回头看着姥爷,脸上讪讪的。
“你还记着小时候上学你招惹着一条狗跟你去学校了,然后呢?”
然后就连狗带人一起被撵了出来。
牧愿悄悄地翻了个白眼。
“哎呀,我不是逗它玩嘛。”牧愿有些抹不开面子,撇嘴说道。
“少来!”牧关一脸的受不了,“我拜托你行行好,别再招它了。”
牧愿看着眼巴巴瞅她的大花,突然觉得自己罪孽不浅。
“行了,收拾好,咱现在出门吧。”牧关对着大花挥挥手,送走了它,让牧愿动作利索点。
牧愿颠颠几个小步跑向堂屋取书包。在巷口遇上同时去安溪中学报道的向桃母女。向母目不斜视领着向桃走过,向桃觑了空回头和牧愿小心地眨了眨眼。
牧愿脸上扯了一抹笑,但刚才还高昂的劲头一下子落了下来。牧关看着前面那对母女背影,眉头微蹙,他微微侧低了头,小心瞥了一眼牧愿,有心引开牧愿的注意力:“你在文化宫认识了朋友吗?”
牧愿突然就回想起了昨天那张桀骜乖戾的脸,虽然少年通身一副温良气质,但眼里遮掩不住的戾气确实骗不了人的。
她抿抿唇,过了好一会儿,才摇摇头,“没有。”
牧关却是心里思量开了,这到底是有还是没有?
报名流程很简单,牧关领着牧愿交了学费在班主任面前露个脸,这就算完事了。牧关还有事,他要去选一批木材。牧愿还得等班上同学到齐开个会,才能回去,于是两个人从办公室出来分头行事。
安溪中学对于牧愿来说是个陌生的地方。早年牧关带着她从老家移居安溪镇,当时转学学籍落在安溪小学。同是学校,小学和中学,井水不犯河水。牧愿从来不曾踏步过安溪中学,即使小学就和中学隔了一个后街。
她在学校四处晃荡,熟悉环境,等九点一到,再去班上集合。穿过通幽曲径,越过不知名的茂林花圃,牧愿看到位于林木掩映之后的实验楼。
看着沸反盈天的学校,牧愿只能随意找地方躲清静,实验楼的拉闸门是敞开的,她一时倒没想许多,跟个二愣子似的扎进去了。事后追悔反省,怎么同处一个地界,怎么就能安静的像是两个世界?这里头绝对有猫腻啊!
此时此刻没察觉异样的牧愿,像个巡逻保安,一层楼接着一层楼挨个巡视,她本打算上了四楼就停下,找个合适的窗户眺览全校了。可早有人先她一步占据了这个有着绝佳视野但同时僻静异常的地方。
四五个学生聚集一起吞云吐雾,牧愿刚上台阶,她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脚步后撤,打算离开。
“站住!”叫停的声音尖利,有着未经世事的傲慢。
牧愿轻皱眉眼,几秒后又悄无声息松开。她停下没动。两个女生推推搡搡上前,嘴里嬉笑地不知谈论着什么。牧愿没在意听,胸腔异常的起伏,微湿的掌心,都在无声表露着她的紧张。几个男生靠在窗边,脸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一幕。
——
直到走出了实验楼,牧愿心里的张惶才像放出笼的兽,遍身叫嚣着。她步子越走越快,后面快要小跑起来,在进入花园小道时,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四楼。
背后的实验楼,距离不远,却觉得模糊的厉害。她看不清四楼隐在玻璃窗后的面容。
牧愿从小道拐出来时,正好看见走在前面的向桃母女,犹豫了几秒,正要上前打招呼,就听见顺风飘来的几句话:
“像牧愿那种不学好的人,以后你在学校给我远着点。”
“多跟那些品学优异的学生在一起。”
“我说的你都听见了吗?”
风中传来一句女生低低诺诺的应答声。
牧愿心头刚还兴起的雀跃,就像被一盆猝不及防的冷水浇灭的火星,狼藉,糊烂成泥。
她深吸一口气,默立良久,再抬头时脸上笑颜灿烂,转身从另一条路离开。
牧愿到教室时,班主任已经到了,看训话的样子到教室时间不短。她悄悄地看一眼腕表,刚好九点,不多不少。
班主任姓温,脾气却不太好。牧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被晾了十分钟左右才被准许进教室。围拢过来打量的视线投射到身上,牧愿好似没察觉其中或好奇、或看热闹、或幸灾乐祸的情绪,那些情绪不一的视线漂浮在空气中,好像离她很远,随后牧愿在后面随意找了个位置。
早会开得潦草冗长,实质性内容不多。在牧愿看来,八成的时间都耗在了班主任自己威信的树立上。
窗外峭拔的青松巍巍站立,风来,它却没有动。
后来,班主任又动员全班同学一起大扫除,牧愿被安排倒垃圾,等她倒完垃圾回来走到教室外,才发现同学好像走的差不多了,刚要进门,突然就听到温老师开口:“你不用担心。昨天你父母来拜访时,我们已经聊过了,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我。”
男生拘谨的声音传来:“谢谢老师。”
牧愿的脚步犹豫了几秒,她不知道现在的场合是否合适露面,可现实却是她已经在门外,手上并不轻松的垃圾桶好像也不允许她回避,最后她只能轻敲了几下门以作提醒。
背对着门的温宏,倏地回头,面上快速掠过一抹尴尬神情。
视线被温宏身影挡住的男生微侧过身也看过来,有些惊愕,面上浮现一层薄红,像秋季快成熟摇摇欲坠的柿子。
牧愿轻皱了一下细眉,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后来她只能强作无事一般将垃圾桶拿去教室后面放好。临离开时,牧愿和温宏客气地告别。但温宏只是面色冷肃地看着她,下巴微抬轻点了点。
牧愿转身离开,面上却有些忧心。
到家时,牧关在院子里整理木材。他有长期固定合作的家具城,所以手里的活儿安排的满当。牧愿绕过成堆的木材,低头小心穿过庭院。
牧关忙里偷闲扫了她一眼,见她嘴角微抿,僵得厉害,刚还温和的一张脸,顿时沉了下来,问她:“怎么垮着一张脸?”
牧愿头有些钝钝地痛,脸色并不是太好地摇摇头,然后拎着书包回了屋。
牧关看着手里的木材,摇了摇头,丫头大了,这性子一天一个样。
05
牧愿进了房间,书包随手放在一边,人直接往床上一躺,看着吊顶,白天纷繁杂乱的画面在脑海一帧一帧闪过,一会儿耳边响起向母刻薄讥诮的话,一会儿眼前又浮现温宏那张难看寡恩的脸,最终定格的却是实验楼里几个女生狰狞叫嚣的面孔。视线落在吊顶一角,直到眼睛有些酸涩牧愿才微微阖上了眼。
牧关收拾归整好木材,又坐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下抽了一根烟,正在思索如何巧妙地和青春期少女沟通这个问题,敞开的院门咚咚咚响了几声。
“牧爷爷,牧愿回来了吗?”向桃一只脚跨过门槛,一只脚还在门外。
牧关循声望过去,顺手就把手里燃到半截的烟掐灭,“回来了,在屋里睡觉。”
声音里没什么情绪,很平淡,有抽过烟后的微哑。
向桃印象里,老人好像一直就是这样的态度,无论是对待她的家人抑或是她,没有什么热络,也没有什么冷对,看起来很正常的态度。
向桃有些无措,这下她是抬脚进来也不是,迈脚出去也不好,只能维持着难受的姿势继续和老人聊。
“她是不舒服吗?”现在才晌午刚过,难得又是个好天气,凭着牧愿的性子没道理不出来野。
“可能是热着了,有点中暑。”牧关并没有叫人进来坐坐的想法,树荫下的光影黯淡,衬得牧关的面容沉沉,沟壑深刻似的皱纹硬得像铁,迫得向桃惶惶地避开眼。
终于她有些忍耐不住,匆匆撂下一句,“牧愿醒来,麻烦您告诉她,我有事找她。”然后就跑了。
脚步声在午后巷道空空落落的。
牧关撇撇嘴,抿起的嘴角微微松开许多,树叶罅隙间落下的光打在嘴角边,暖而发烫。他闲适地捡起放在一旁的烟,火柴刺啦一声响起,院子里日光摇曳,树影浮动。
牧愿一觉醒来,肚子饥鸣四起,她摸了摸瘪平的肚皮,第一反应就是听院子的动静,没发现往常刨木的声音。她圾拉着拖鞋,朝堂屋去。
牧关在摇椅里半寐,手里的蒲扇有一搭没一搭摇着,牧愿刚进屋,他就像感应到似的,睁开一只眼,蒲扇往方桌上一指。
方桌上是中午做好的菜,牧愿吐了吐舌,缩了缩脖子,朝牧关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安心的午休。牧关动了动身体,蒲扇像了却一桩事般松散地落在身上,摇椅的弧度慢慢平缓。
牧愿跑去厨房盛饭,温热的饭菜进了肚子里,终于缓解了饿过头的不适感。饭后喝了一碗冰镇在井水中的绿豆汤,再将自己的摇椅小心地拖到老爷子的一侧,陷入椅子中的牧愿,顿时觉得一天的坎坷不平,好像都没什么了。
傍晚,牧愿圾拉着拖鞋往前门去,家里的白酒没了,老爷子晚上习惯小酌一杯,这都已经成了牧家饭桌上的惯例了。
“伯伯,拿酒。”等到了前门沿街小卖铺,牧愿熟络地开口。
说是小卖铺,其实并不小。老板铺的摊子挺大的,租了两个门面,合在一起两百个平方,里面的商品应有尽有,很是齐活。这么大的一个铺面辐射的客户群算是把安溪巷和对面住宅区都包揽进去了。
“嗳,还是老样子?”老板很熟悉牧家爷孙俩,牧家爷孙是常客,牧愿一张口他就知道要什么酒。那话就是顺口一接,没什么实际含义。
老板从收银台出来往里间货架上给牧愿找酒,牧愿索性就等在门口。这个时间点,夕阳将落未落,火热气还未散,柏油路上还能看见热气层层上涌,街道两旁没什么人,很安静。
小卖铺里间依稀传来几声人语,声音压得很低,听得不是很清楚。牧愿好奇地张望了一眼,没看出什么来,百无聊赖地低着头看台阶上蚂蚁搬家,她数蚂蚁数得正开心的时候,从里间传来轻而缓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牧愿没有多想,头还未抬起,张口就喊:“伯伯,拿好了?”
话音刚落,脸抬起,就僵住了。
秦薄星就看到那白生生小脸上,夺目的笑突然冷凝住了。
他一边嘴角上扬,挑了挑眉,说:“怎么,上午刚见过,这就不认识了?”
牧愿顿时就垮了脸,嘴角抿得厉害,就是不说话。
秦薄星也没什么自觉,摆明了人家不愿意搭理他,他也不走,还继续逗弄着:“啧啧,帮了忙你就这态度?”
牧愿收敛的视线落在男生手上的烟盒,她好像又闻见实验楼长廊缭绕不绝的烟味,那是放纵越界的明示。
女生鸦羽似的长睫轻轻颤动,像湿了翅羽的蝴蝶,不安惶惑。看起来楚楚动人,和上午遇见的好像没什么两样,可周身的气质他总觉得有些违和。和他前些天遇见的扎人又鲜活的人儿好像又不似一个了。手里的烟盒随意转动,秦薄星有一下没一下翻转着,眼里的思绪不明。
柜台前的气氛凝滞不动,牧愿打定了主意不应声,注意力很快就被烟盒摩擦转动的声响吸引,她在心里悄声数着数。
一……二……三……四——
第四声刚落,烟盒一定,秦薄星握住不动,牧愿心里陡地一紧。
“哎,星星你怎么还不回去?”老板从里间出来,打破了柜台前的僵局。
“秦薄玥订了琴桌,我问问情况。”秦薄星朝牧愿下巴一抬,借口很自然地脱口而出。
牧愿微张檀口,讶异无法掩饰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
秦薄星轻嗤了一声,仿若嘲笑。
老板没注意到这一幕,还很高兴地夸了一句:“牧师傅的手艺是祖传的,那自然是没得说的。”
牧愿讪笑了几声,微微低着头,右手食指悄悄地刮了一下鼻翼。
靠,姓秦的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了得!
老板将酒递给牧愿,绕进柜台的同时,突然朝秦薄星打趣了一句,“你爸从我这里拿烟都是整条整条的拿,你来我这里都是一包一包的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秦薄星捏着烟盒的手指一紧,不动声色地笑了笑。
老板看着眉目俊秀乖巧的少年也笑了笑。
牧愿伸出去给钱的手,在半空滞了滞,停顿的间歇,不着痕迹地瞅了男生一眼,然后撇了撇嘴,转身对着老板亲热热地喊:“伯伯收钱啦。”
两人从小卖铺出来,一离开老板的视线,牧愿恨不得离男生八丈远。秦薄星很久没被人这么明目张胆嫌弃过,他看着中间空了一臂宽的距离,快贴着墙走的女生,笑着道:“上午怎么没见着你这唯恐避之不及的架势呢?”
这已经是下午碰面来,男生提过两次的话题了。
牧愿这里其实一直有“事不过三”的原则,这既是对事对人,也是对自己。可能是没什么耐心,她很讨厌再一再三的重复,以己度人,她也不会去为难别人。
虽然这个话题她一直在避讳。
“不想有什么瓜葛。”牧愿回答的简练,秦薄星想想就明白了女生的意思。
随后她懒懒地看了一眼秦薄星,一扫刚才店铺里的唯唯诺诺,正是这一眼让秦薄星之前的感觉越发地真实起来,他突然生出点兴味。
“可是人情已经欠下了。”男生脸上表情说不上来的欠揍,可由于皮相的加持,却意外的好看。
“行吧。”牧愿朝他摆了摆手,不愿再就着这个问题没完没了的裹缠,她脚下的步子快了许多,后来直接小跑起来,甩了秦薄星很长一段距离,傍晚骤起的风里吹来她的声音,“赶着机会再还吧,你不用上赶着来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