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那我进去了。”他说。
  “你来了?”修掀开门帘,说。
  “啊,来了。你洗完了?”
  “洗完了。我躺会儿,等你出来聊。”修走过收银员身畔,嘴角流出一丝笑意,伸手做势要摸他的鼻子,“怎么了这是?”
  “刚和你说了嘛,”收银员坐下,弯腰脱鞋子。“被人打了。”
  “被谁打了?
  门一开,几个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伙计殷勤地跑上去把豁开的门关上。靠门躺着的几个顾客被突如其来的冷风吹得一阵子哆嗦,急忙拉上被单。收银员把袜子塞进皮鞋里,立起身来,望见进来的几个中年男子中梳短发的一个,眼神定了一下。
  “冤家路窄。”收银员说。
  “哦?”修伸长脖子,看了过去。收银员默不作声地脱外套、内衣,一古脑儿地塞进衣柜。
  修拉他的胳膊:“是那个梳短头发的,穿藏青色大衣的?”
  “是。”收银员说,“不想被他看到。我先进去了。”
  “好。”修放开他的胳膊,收银员拿着毛巾进了内间。修从他的铺席上扯过一条被单,像阿拉伯浴式的裹住腰。“老张!”他喊了一声。
  那个梳短发的中年男子,拳打收银员的嫌疑犯,失去儿子的丈夫,抬起头来。“啊,阿修。新年还没见着你呢。你也来洗澡?”
  “是是。”修走过去,接过老张递来的一支烟,从伙计手里拿过一个打火机点燃后扔回,“好久不见了。打从中秋节陪你去钓鱼,就没碰过头。你太太好?赶明儿去天福园吃鱼排去?”
  “过段儿吧。丈母娘病又发了,医生说有麻烦。在中医院挂着呢。”
  “吉人天相。老人家冬天咳嗽伤风,过了就好了。”
  “这回说是扩散了,挺麻烦的呢。”
  “那个呀……”修挠挠头,“那……那是挺难办的……”
  “过年不提闹心事。”老张朝同来的朋友们挥挥手。“要说还是这里好。来习惯了。别的贵宾浴场什么的,不如这里舒服。”
  “老张您就是这样一妙人儿,”修说,“特懂得享受。”
  “人活一辈子就这么一回,不享受舒坦了怎么成?下半辈子另一说了。”
  “那可不能这么说。我上次钓鱼就听你们华总说了,您那位令郎有出息着呢。说是年纪轻轻,还在上海上着大学呢吧?就会写小说,还发表,将来前途无量啊。”
  “提他呢。养儿子有什么用啊。我是一直傻着。”
  “怎么了?令郎过年没回来?”
  “走了。”
  “走了?”
  “跟个女同学跑掉了。小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跑了。玩儿私奔呢。搞得我老婆每天跟我闹。到现在都没回来。”
  “等等。”修的脸色整肃了下来,“您的儿子,令郎,是一中毕业的不是?”
  “是啊。”
  “姓张?”
  “呵,那还能跟他妈姓吗?”
  “那女同学姓余?”
  老张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望着他,“阿修,这事你知道?”
  修缓慢地抬起头来,看着天花板,仿佛目光能够穿透天花板,直刺苍穹,看到冥冥之中安排一切的造物主。老张听到修的口中喃喃说道:“天哪……”
  D
  “哪位是徐南清?”帘子下伸进一个伙计的脑袋来,喊道。浴客们一起愤然的看着这个脑袋,盖因一阵冷风又漏了进来。
  “徐南清有人找!”伙计扯着嗓子喊道,浴客们纷纷互相打量,门旁的几位或喊:“关门关门!冻死了!”或跟着喊:“徐南清徐南清!!”
  “那我先进去了。”老张说。
  “好,您慢慢的。”修说,坐回自己的铺席,失神落魄的。
  “哎,”他说,“没事吧?”
  “没事。”修说,出神的望着前方。
  “我是徐南清!”浴间帘子一掀,收银员湿淋淋地跑了出来。“谁找我?谁找我?”
  老张正进浴间,二人肩膀一碰,各退一步。彼此打量了一眼。收银员哼了一声。老张不再看他,自顾自进了浴间。收银员拖了块毛巾擦身子,开始穿衣服,一边喊:“谁找我?”
  “我们走。”修说。
  “好。”
  他和修穿好衣服,修走到台前付了浴资。伙计为他们把帘子掀开。修先低头出去。他跟着。
  一出门,他就看到收银员和他花枝招展的女朋友对立着。女朋友正在哭。妆被冲得落花流水。
  “你都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今天是情人节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收银员保持着强硬的缄默。
  女友伸手拉他的袖子。
  收银员把袖子甩开。
  “你知道……我以前都没有过男朋友……不知道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我哪里不好,你告诉我……我真的是爱你的呀……”
  直到他和修走远,收银员都没有开口。他不断回头看那一对的情况,修则仰头看天。
  “求你件事。”修说。
  “怎么了?”他问。
  “我,”修说,“要替汪老板做一个大的木工,他爸爸九十大寿。这个我不拿下来,会被催债的打死的。所以脱不出身。你替我去上海。”
  “上海?”
  “那一对男女,老张的儿子,余小狐狸精,会在上海。我觉得,是这样的。”
  “我去?”
  “你去替我把他们找回来。我有余小狐狸精的照片。把他们找回来,替老张把这事解决了。你别误会,我不一定是要和那丫头重归于好。我只是想有个了断。我想见她。”
  “好。”他说。
  “拜托你了。”修的手放在了他的肩上。
  他默默默地点了点头。
  “没想到啊,”修看着天边青色的云,嘴角露出了一丝自嘲的微笑,“我真成了忒修斯,她倒先当了海伦。”
 
 
第六章 .被围困的特洛伊城
  她点头,侧过脸来微笑了一下。
  “我爱你,帕里斯。”她说。
  “我爱你,海伦。”我说。
  时间:2005年3月5日
  我私奔后的第27天
  A
  黄昏的时候,下起了冰一般冷的雨。雨的声音细细碎碎的从窗外传了进来,让人想起蘑菇丛和花园。
  桌上摆放着咖啡杯、绿色的苹果、橘子以及砂糖盒,像是塞尚油画的格局。
  我坐在桌边,看着插电咖啡壶逐渐被充满。
  我关掉电源,取下咖啡壶。
  我听到背后的声响,是她在床上翻了个身。
  我从厨房取了抹好草莓酱的面包,连着咖啡壶一起放在床头柜上。
  她正蜷缩在被子里,抬头看我。
  “你真好。”她说。
  “下雨了。”我说。
  她坐起身来,伸手朝床头柜摸去。我把眼镜递给她,将咖啡倒入杯子。她双手握住咖啡杯,轻轻啜了一口,“真暖和。”她说。
  我递给她一片面包,她右手拇指和食指拈过,用舌尖舔了一下面包边缘的草莓酱,“好吃。”她说。继而咬了一口面包。
  门外的邮筒响了一声,我走出门去,望见穿着雨衣的邮差正将雨帽戴好,重新走入雨中。我翻了一遍信箱,然后空着双手回房。她抬头怔怔的看我。
  “没有吗?”她问。
  “还是没有。”我说,“我已经告诉我所有认识的编辑,给我这个地址寄稿费了。到现在,快一个月了,都没有一个人给我寄来。”
  她点了点头,小口地啜饮着咖啡,间或咬一口面包。
  我坐在了床沿上,伸出手来触碰她的耳垂。她侧头。“痒。”她说。
  吃完面包,喝完一杯咖啡后,她抬头看着我,“也就是说,”她说,“我们到现在都没有收入,对吗?”
  “是的。”我说。
  “还剩下多少钱?”
  “我这里……”我摸一下自己的兜,抓出一把散钞。“二十,二十五,七十五……零钱一共是……一百七十三元。钱包里有九百元。那么是一千一不到。”
  她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
  “在上海这种物价条件下,”我说,“一千多元可以供我们这样两个人活一个月。只要节俭一点。那时会有稿费寄来。我还可以和我认识的编辑打打招呼,让他们多给我介绍一点活来做。”
  “你真辛苦。”她吻了我一下。“养家糊口的男人。”
  “大男子主义的代价。”我说。
  “你吃饭了吗?”她问。
  “吃了。”我撒谎说。
  初春的天色,因雨的来临而早早变暗。她望着窗外,雨缓慢地击打着外面的草坪。一只湿淋淋的黑白斑纹猫倏然跳上窗台,朝我搁在窗台上的皮鞋里钻去。
  “猫!”她喊道。
  我拉开窗户,伸手拿过皮鞋。
  那纤细弱小的猫在皮鞋里抬起来头,以无辜的眼神看着我。我捏着它的后颈将它提了出来。被提着后颈的猫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四肢无力地垂着,用哀怨的眼神继续打量着我和她。
  她伸手从我手里接猫:“猫会疼的!”
  “不会,”我说,“被提着后颈的猫不会感到疼。”
  我看着下雨的功夫,她开始溜起了猫。出于无聊,我剥皮吃了一只橘子,然后开始削铅笔。用卷笔刀将一支支钝钝的铅笔削至尖细的过程使人愉快。卷下的碎屑,我用橘子皮包好,扔进了废纸箩。
  “有人在吗?”敲门声响起。“小张?”
  “在!”我说。“哪位?”
  我把门打开,一个秃顶的中年男子正在收伞,伞上淋漓的雨水,一路滴在地板上。我将门关上,他已走进了房间。
  “王老师,”我说,“下雨天的来。有事儿?先进来吧。雨大着呢。”
  “王老师你好。”她抱着猫说。
  “小张啊,啊,那个,”王老师对她笑笑,“小余姑娘你好,哎这猫挺可爱的。哪儿来的?哈哈……这个,房子还住得惯吧?”
  “挺好的。”我说,“真挺好的,比我上学期住的那房子好多了。”
  “是啊是啊。哎,小余姑娘,这猫哪儿来的?”
  “刚才窗台上被雨淋着怪可怜的。我把它抱进来擦干净。养着呗。”
  “哎呀,这房子可不能养猫。猫这东西特别会糟蹋房子,弄脏了不好办。”
  “我常打扫就是了嘛。”
  “猫呆过的房子有瘟病。不好再租了。”
  “哪会呢,养猫的人家那么多……”
  “好了,”我插口道,“别说了。啊,王老师,这猫我们一会儿就送出去。这会儿下雨不能往外扔。您来是什么事情呢?”
  “啊,”王老师说,“我是想,来先收一下这个月的房租。”
  “不是说好两个月一交的吗?”她问道。
  “小余姑娘,主要是,这个月,我们做的那个杂志,有些资金周转。你知道的,《全中文》杂志嘛。呵呵。印刷厂那里说需要加一些钱。你知道啦,这一期我们稿子都做好了,做麦尔维尔的专题。”
  “可是合同签的是,两个月一交。”她说。
  “小余姑娘,”王老师伸手抹了一下秃顶,“话不能这么说。早交晚交不一样吗?再说了,签合同时规定了要付押金,我都没问你们要呢。这房子,这地段,八百元一个月,哪里找这么好的买卖去呢?”
  “王老师您别急,”我微笑着,拉了拉王老师的袖子,走出门外。王老师把伞垂下。水滴在地面画图。
  “像我们这样,自己联系印刷厂做杂志,其实也不容易的。小张你知道。”王老师说,“现在纯文学杂志那么少了。我们这样也不容易。你也写东西,知道这个。”
  “是是。”我说。我从钱包里取钱,点了一遍,卷好递给他。
  “八百元。您点一下。”
  “呵,那不必了。”王老师一边以极轻快细微的动作点钱,一边说,“我就知道你小张是明事理的人。写小说的嘛,知道做杂志的苦处。现在流行文化这么低俗化,我们做一些经典的东西,是挺不容易的。但是没办法,志趣所在嘛。麦尔维尔这样的大师,我们是不能看着大家不理会的。他应当获得他应有的尊重,你说对吧小张?”
  “是,麦尔维尔确实相当伟大,”我一边开门一边说,“拿《白鲸》来说,多文体的反复展示,可以说是给后来的《尤利西斯》开了一个先河。不过他也是被误读最多的大师之一。我个人是因为读霍桑的缘故才喜欢他的。”
  “对对,你说得有道理。哎,小张,你这样的人才,以后可以给我们杂志写点稿嘛。虽然稿费不是很高,但是至少,是一种独立的姿态,来表述自己的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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