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我这一辈子第一次做贼。”我说,“你知道吗?”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过头去,淡淡的说:
  “其实我也是。”
  “嘿,”我朝她举起木雕,“真忘了吗?”
  “忘了。”她说。
  “忘了什么?”我问。
  “忘了他第一次送给我木雕时就是这个造型。”她说。
  我们不再说话。
  我开了一罐咖啡开始喝。她则用鼻子触了一下碰碰香,然后开始嗅。
  好一会儿。
  夜行的出租车从我们身旁掠过。我听见她牙齿打颤的格格声。我拆开薯片袋子。为她开了一罐咖啡,递了过去。
  “干杯。”我说。
  她点头,侧过头来微笑了一下。
  “我爱你,帕里斯。”她说。
  “我爱你,海伦。”我说。
 
 
第七章 .再见帕里斯
  我们都姓张,将来生下的儿子也姓张。
  这样我们的香火都能传下去啦。
  不好吗?
  时间:2005年1月28日
  爱上余若思的第三天
  A
  “你睡着了吗?”她问。
  “睡着了,在做梦呢。”我说。
  “做的什么梦?”她问。
  “我梦见了河马。河马躺在非洲的河流之中。周围是巨大的树丛和灌木丛。河马的背上,站着一只小鸟。”
  “接着说。”
  “阳光很亮。河水里有绿色的藻类植物。小鸟在帮河马啄背上皮肤褶皱里的小虫,让它不至于皮肤发痒。”
  “就这些?”
  “就这些……你有没有考虑过啄一下我的背,其实我的背很痒。”
  黑暗中响起了“啪”的一声。
  “我是背痒,不是脸痒。”我说。“这么冷的天,我脸上也不可能有蚊子。”
  她不再做声,翻过身去,裹紧被子。
  我望着日光灯的躯壳。一如在阴面的不发光的月球,在黑暗中泛着青冷的颜色。身旁的女孩儿呼吸均匀,显示出她的疲惫。我伸出手来,触了一下她的背。
  “数学课代表。”我说。
  “嗯。”
  “你饿吗?”
  “饿。”
  我按亮了台灯,穿上厚毛衣和外套。我的脚在床沿的木地板上划动,找我那双绒布狗一样的拖鞋。
  几秒钟后,它们温柔驯服地依偎在我脚边。
  我站起身来。
  我推开房门,按亮厨房的灯。
  她咳嗽了两声。声音沿着曲折的门廊传了过来。好像树木被锋利的刨刀刮起刨花的动静。
  我拆开了一包韩国产泡面,将锅装满一定分量的水放在煤气灶上,点火。午夜的煤气灶似乎拒绝合作。火星爆裂,然而不至于燎原。我从窗台上拿过火柴。“嚓”的一声,火柴被擦燃。
  锅底下亮起了蓝色的火焰。火柴绛红色的头部已被火苗侵蚀。柔和的火焰在不断浸染火柴的木杆。我轻轻吐出一口气将火吹灭。死去的火柴被扔在了纸箩中。青烟袅袅。黑色如石墨般的灰烬。
  她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你吃辣吗?”我问。
  “不要了。”她说。
  我将面和汤舀入两个瓷碗中,拿了两双筷子。
  厨房里有番茄和煮好的鸡蛋,我将番茄细切,洒上白糖。煮鸡蛋剥好壳放在碟子里,加了五滴醋。
  拿过一本厚得如电话簿一样的《亚历山大之海底王宫探密》画册作为托盘。
  在这期间,冬夜的寒气让我打了个喷嚏。
  隔着薄薄的墙壁,能够听见隔壁人家肥皂剧的播放历程:一个女子喝醉了,另一个男子在挑拨她与前男友的关系,而那女子忠贞不渝。
  我从水果篮里拿了两只苹果和水果刀,然后托着托盘走进房间。
  她坐了起身,眼神涣散,朦胧地望着我。
  我将画册放在茶几上,为她取来眼镜。
  台灯上方,几只蛾子展开细巧透明的翅膀,来往飘飞,掩映着澄澈暗黄的灯光。她看着画册上的碟子和碗,轻轻叹了口气。
  “有音乐吗?”她说,“忽然想听音乐了。”
  我把画册搬到床上,她端起碗来,吃了一筷面,夹起煮鸡蛋嚼了一口,然后喝了一点面汤。我坐在床沿,将笔记本电脑搁在膝上,开机。立柜的镜子倒映出的样子,我的脸被电脑映蓝。我听见她在背后吃面的声音。好象丛林中的鼹鼠咀嚼树叶。
  “想听什么音乐呢?”
  “随便吧。不想太安静了。”
  我点了迈尔斯·戴维斯《297Unetrompette-UnSouffle》,随即响起《圆形午夜》。爵士小号慵懒轻暗的旋律像折叠的暖色系亚麻布,在房间里缓慢铺展。流转不居的调子。
  我拉开了一点窗帘,穿行于云间的月亮摇曳抖落一片光华给夜幕洒上了一层银色的粉末,好象白色的灰屑散落在笔记本上,字迹模糊。许是光的缘故,窗外的草坪被敷上了一片透明的银灰色。有猫迅疾穿过的踪迹。
  “你做面挺不错的。”她说,把一只空碗放在床头柜上。
  “其实我从小就被称为张师傅。”我说。“还要吃吗?”
  她点头,我把另一碗递给她。她看着我。“你呢?”
  “我不饿。”
  她点头接过,用筷子在面汤中轻轻搅动。我搬过一张圆凳坐下,用水果刀削苹果。《圆形午夜》结束,取而代之以《盐花生》。原本优雅圆润的节奏变成了跳跃不已的咖啡馆夜舞风格。她吃罢面,看了一眼番茄。
  “你不是不吃番茄的吗?”她问。
  “以前是。”我说,“前天回来就备好了。”
  “你吃吗?”她问。
  “不吃,”我说,“我还是不爱吃番茄。”
  “那为什么买呢?”
  “因为知道你要来。”我说。“想让你觉得宾至如归,然后就乐不思蜀了。”
  她伸出手来,我不动声色地任她的手指轻轻抚了一下我的脸。我凝神看着苹果缓慢的皮肉分离,刀尖在电脑屏幕的光照下映出森严的光芒。
  “脸还疼吗?”
  “好一些了。”我说,“家里没药,抹了点藏红花油。不知道有没有效果。我倒是知道藏红花是治妇产科疾病的。”
  “很好吃的番茄。”她说。“你亲手挑的?”
  “没有。我跟卖水果的阿姨聊天,聊到后来她喜欢我了,就由她给我挑了。还便宜了我不少钱。”
  “多少?”
  “说原价是四元一斤,现在卖我三元五。”
  “小傻瓜。”她微笑着叹气,“市面上最贵的番茄也不过三元二。”
  “你不该告诉我的。打击我自信心和心情了。”
  “是吗?”
  “是的。本来只差几角钱而已。你这么一说,我既亏了几角钱,心情又变糟糕了。”
  “只是不想你被人蒙着而已。”
  “这种性质的被蒙也不会产生什么伤害的呀。”我说,“至少心情不错。几角钱换个好心情,挺值得的。”
  她吃完面和番茄,从搁在床头的皮包中取出纸巾,擦嘴,揉成一团,扔进纸箩。我抬头看着她的手指完成这一切的动作,轻盈利落。蛾子依然在台灯之侧流连不去。
  “看什么呢?”她问。
  “蛾子。”我说,指了一下那翩翩来往流转不居的小东西。
  “好奇怪,这个季节还有蛾子。”她说。“冬天了。”
  “也许因为台灯旁比较温暖。”我说。
  我吃掉了自己的那只苹果,将餐具收拾齐了扔在厨房的水槽中。回来时,她又已躺下,将身子裹在被子中,她的眼睛隔着镜片看了我一会儿。
  “要苹果吗?”我问拿着另一只未削皮的苹果。“切碎了做沙拉?”
  “你有沙拉酱?”她问。
  “有草莓酱。”
  “好好的苹果弄成草莓味好象有些傻。”
  “那算了。”我说。
  她又躺下了,犹如被捞上来的海豚,听天由命似的看着天花板。我将餐具收拾好,放回厨房。隔壁的肥皂剧,原本坚贞不渝的女子已经和奸夫双宿双飞。
  B
  我站在窗前,看着月光下的院落,开始吃鸡蛋。吃到第二个鸡蛋时,隔着薄薄的板壁,我听到了她手机明亮的音乐声——《站在东山顶上》。
  “是我……我没在学校,我在上海……是。我在睡觉……你不用这么说,我告诉你……真的,不是你的错,可是……”
  隐约的对话声。
  我走进房间,背靠着门看她。
  她飞快地瞥了我一眼,“是这样。我不想见你。你不要来。你来了也找不到我的。不是你的错。我知道。别说了。真的。你别骗自己。我知道,我知道你爱我。可是,你不可能跟以前一样的了。一个男人跟一个女孩在一起五年之后分手,他不可能再对别人那么爱了。我不要这样的感情。别说了。对不起,不是你的错,是我不对。我接受不了。”
  我悄无声息地拿过苹果,坐在她身边开始削。她飞了我一眼。我对她微笑了一下。她点了一下头,又垂下眼帘。不戴眼镜的她,看上去似乎多少俏皮灵敏些。
  “我觉得我把该说的都说了。很遗憾。是这样。不用再打了。我情绪不稳定。这样对我们都不好。拜托了。真的。别这样了。好的。我知道的。你自己照顾身体。再见。再见吧。我挂了。别这么说。挂了。再见。”
  她将手机搁在枕旁,右手撑着额头,许久。
  我将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她轻轻说了声谢谢,伸出手来接。我触到她冰冷的指尖。
  她眼神呆呆地望着窗外月光下的树,无意识般咬了一口苹果。轻轻的“咔嚓”声。苹果汁液的清香味道。
  “你男朋友吗?”我问。
  “不想告诉你。”她说。
  “那好。”
  播放曲目到了《爱或离去》,我眼睁睁地看着月光逐渐偏移。
  她将吃完的苹果核扔进纸箩。
  我看着她的动作,默然无语。
  台灯旁的蛾子在我未注意到之时悄然逸去。她的半边脸被照亮,埋在黑暗里的另半边脸承载着一点窗外的月光,像瓷制的娃娃。
  “怎么不问了?”她问。
  “你不想说。”
  “如果你多问几句,我就会告诉你了。”
  “如果你想说的话,你就会主动说。比如现在。”
  她定定地看了我一会儿,叹了一口气。
  “想说什么?”我问。
  “没什么。”
  “是和小胡有关?”我问。
  “怕你生气。”她说。
  “没事。”我说,“分手都快半年了。”
  “你的这个脾气,”她说,“我现在大概能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你分手了。”
  我们同时无语。我们一起看着台灯,出了一会儿神,好象在等待一只蝴蝶将其翩翩的翼影落在灯台上。
  我咳嗽了一声。
  “说一下你男朋友吧。”我说。
  C
  你也许知道,我以前有过一个男朋友。那个叫做修的男人。
  我高一的春天认识了他,在那家叫做阿米克莱的陶艺馆。
  那时,他穿一身黑色的休闲装,蹬着网球鞋。他的手很干净,指甲边缘修成半圆形,手指很长。他有胡子,但是修得很利落,一丝不乱。他站在演示台旁,好象一点都不在意那些泥会弄脏他的衣服。
  我亲眼看着他用一把塑料刮刀把一团泥做成了美人鱼的样子。就是丹麦海边那铜像的造型。那些粗糙黏糊的泥在他手下变得光洁柔软而又顺滑,具有着象牙一样的光泽。那修长优雅的流线型鱼尾。微微翘起,洋溢着生命力。
  我被他手下的那个美人鱼迷住了。
  他坐在讲台旁做他的木雕时,我开始模仿着他的成品开始做美人鱼。我想起了我小时侯做橡皮泥的感觉。
  后来他抬头看我,看我手里的美人鱼。
  他走过来,到我背后。
  他的手从我肩上伸过来,轻轻抚着我手中美人鱼的肩。
  好可惜。他说。
  后来他走开了。我用铁线将美人鱼截成两段,将她的躯干掏空。然后我捧着美人鱼,送到烧制炉那里去。
  我坐在木制的椅子上等待美人鱼成品出现时,他坐在了我的身旁。
  那时的我还没有戴眼镜。
  那时的我皮肤很白,很细腻。
  那时我留长长的黑发,披在肩上。
  他这么看着我,他说,美人鱼可能会被烧裂的。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显得很小心。我问为什么,他说,因为没捏好。简单来讲,泥的湿度和均匀度都不对。你的手可能太重。
  烧制好的成品端出来时,他站起身回到自己的讲台旁。我在那张托盘上辨认自己的作品,最后看到一个像鸭子一样烧得裂口四现的东西。我于是回过头来,看到他在低头做自己的木雕。他在做一个长发的女人,正以跪姿祈祷。
  哦,对了。他在上第一节 课时自我介绍说,他33岁,还没有女朋友。
  那天晚上,我在阳台上吃芒果。那些甜美的芒果,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了。芒果并不具有水果的丰润和鲜活,它只提供甜蜜的口感,和事后口腔微微的麻涩感,好象被木炭划过。我听到电话铃声。母亲呼唤我的名字。我接过话筒,听到了他的声音。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