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了。”少年说,注目于带上的房门。
“那好。”年长者说,“走了。麻烦您啦。大早上的。”
“那没什么,”我忙说,“要付您多少钱?”
“物业那里会付我的。”年长者推开门,拉了一把少年。于是两个人的身影迈过了门槛,走入晨光中。冬日的清晨,清爽的寒风吹着楼外一排浅灰色的树。
我将门关上,转身进房间。
她坐在茶几上,看着我。
“你就那么爱讨嘴上便宜。”她说。
“让他们觉得我们是夫妻,总比我们俩没名没份好吧?否则他们该看不起我们了。”我说。
“不跟你玩语言游戏。”她说,“我刷牙。”
她站在水池边,弯下身,牙间如螃蟹吐泡沫一般白花花的一片。我抱着双臂站在一侧,看她。
“那男孩子爱上你了。”我说。
她抬起头来,喝一口水漱口,以询问的眼色看我。
“那个修水管的,男孩子。”我说。
她做出了然于心的表情,低头将水吐掉,继续刷牙。
“你真是个迷人的女孩。”我说。“难道真的,所有见过你的人,都会被迷上?”
她耸耸肩,又一次吐掉口中的水,说:“有洗脸的毛巾吗?”
我站在门旁,看着她最后梳理一遍头发,提起包来挂在肩上,然后看一眼手表:“我该走了。”她说。
“是。”我说。
她走到门旁,看到我并没有让路的意思。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一下我的肩。
“让一让,帕里斯。”她说。
“你还会来吗,海伦?”我问。
“别问这么傻的问题。”她说。“今天我就回无锡了。”
“我后天回去。”我说。
“哦。”她似无兴趣。
我将钥匙塞进口袋,把门关上。
我和她并肩往路上走。
冬季的早晨,早起的摊贩将双手笼在袖子里,戴着犹如小熊一样的皮帽,守着三轮车上的豆浆和油条。穿着皮大衣的人们坐在露天的小店门口喝热粥。阳光如锋利的剃刀片一般薄薄的穿透干枯的树枝阻隔,落在地面上。犹如亮银色箔片。
“海伦。”
“我不叫海伦。别这么叫我。”
“海伦。”
“……”
“海伦,考虑一下,好吗?”
“考虑什么?”
“不要过那样庸碌的生活。做我的女朋友吧。真的。我想我爱上你了。”
“过去了。忘了吧。”
“可是我不会忘记的。海伦。你不属于那种生活。你不应该那样过日子。跟我在一起吧。好吗,海伦?我们一起,过自由的生活。”
“我叫车。”
她站在路边,伸手拦车。一辆红色出租车顺滑的来到身旁,犹如水族馆中的翻车鱼。我朝司机挥手,示意他离开。司机以怀疑的目光打量了我一下。我拉住了她的手。司机将车开走。
“你要干嘛?”她转头问我。
“不想你走掉。”我说,“海伦,你真的,就不愿意,做我的女朋友吗?这是大酬宾大优惠打了折半卖半送,以后没这种优惠啦。”
“我叫车。”
“海伦,”我说,“我们都姓张,将来生下的儿子也姓张。这样我们的香火都能传下去啦。不好吗?”
她抬起头来,凝神看着我。她的脸上全然没有笑意。那种眼神,恍惚间让我想起抱着受伤的猫去看兽医时后者打量猫的眼神。
“我错了。”我说,“我承认这句话是从余华的小说里看来的。”
“你这个傻瓜。”她轻叹了一声,伸手抚了一下我的颊。“我走了。”
她转过身,继续挥手叫车。早晨的出租车密如江鲫。又一辆车停在她身旁。她低头和司机说方位,我抢先伸手拉车门。
“小姐请进。”我说,伸手垫着车顶,她莞尔一笑,坐了进去,将车门关上。
阳光落在出租车窗玻璃上,色彩变幻无方。她摇下车窗玻璃,朝我招了一下手。
“什么事?”我弯下腰,看着她。
“Iwannatobeyourgirlfriend。”她说。
“什么?”我问。
“没什么。”
她慢慢将车窗玻璃摇上了。我与她隔着车窗玻璃彼此望了一会儿,她转过头去。汽车开始发动。许是因为冬季,发动得不顺利。我伸手敲窗。
“怎么?”她再度摇下窗玻璃。
“再见,海伦。”我说。
“再见,帕里斯。”她说。
第八章 .南方高速公路
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
……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
时间:2005年3月6日
私奔的最后一天
A
从窗口望出去,他看到了高大的杉树,新翠的绿翳生发而出,盘桓于挺拔的树干之侧。雨后温暖的晨光为空气缓慢加温,鸟叫声连成一片。
“听见了吗?”他对手中的电话说,“鸟叫声。”
“听不清楚呀,”电话那头传来慵懒的女孩声音,“我困死了。耳朵嗡嗡的。你是谁呀?”
“是小悦吗?”他问道。
“是。你是谁呀?”女孩的声音分贝略有提高。他抬起头来,婆娑的树影抚摸着他的脸。他抿了抿嘴唇。
“是我呀。姓陈的那个。”
“哪个?”
“记得两周多前,晚上,我们一起唱歌吗?那个高个子,跟你一起在天台上聊天的那个。”
“哪个?”
他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老涅,侧过身去,眼望着街旁无精打采倚自行车卖塑料花的少年,声音放低。“那个和你接吻的。姓陈。”
“噢,噢,噢!”小悦的声调变化使他感到振奋,“啊,你呀,初吻的男生?”
老涅回过头来,吐了一口烟,看了他一眼,微笑。
他转过头去,脸微微红了。“是我呀。”
“怎么想起来打电话我了呢?”小悦说,“你就那么无情无义,这么长时间才联系我。”
“前几天你一直关机不是吗?”
“那倒是。哎呀,错怪你了。”
“你是在朱家角镇是吗?”他问。
“是,我在这里玩儿呢。划船吃虾喝酒呢。怎么了?”
“我和老涅一会儿上车来朱家角镇。”他说。
“好好,来了一起玩儿吧。你们什么时候到?”
“八点上车吧。”
“那差不多午饭前能到啦。等着你们。哎,你在上海找到新女朋友没有?”
“没有呀。”
“好好。那,我等着你们呀。挂了,我刷牙。”
他关掉手机,看到老涅正在慢慢咀嚼最后一只糯米烧卖,间或喝一口温吞吞的豆浆。
“联系上了吧?”
“是。”他说。“我什么时候去呢?”
“看你急得那个样子。”老涅笑了笑,喝了口豆浆。早晨的早点店,除了老板外惟有他们两个顾客。店堂空空如也,像关了门的水族馆。
“对女孩子不能急的,你缺经验。”老涅说,“这丫头看上去疯疯癫癫的,难追得很。阿宝不也是在追她?追着了吗?追了这许多年了。不过,这丫头看来是喜欢无锡人。你看你是无锡人,她过去那个男朋友也是无锡人。挺好。你呀,别急。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还是逃不掉。知道吗?你得让她悬着,别迫不及待就跪地上了。女孩儿,再怎么样的女孩儿都这样。”
“是。”他点头。
“多喝点豆浆吧。坐长途车不能空肚子,可也不能饿了。豆浆温温胃是挺好的。还醇厚,不犯冲。到有一天你跟我一样坏了胃,也就只能喝豆浆了。别急,才七点。车还要一个小时。我们吃完了,消消停停散步过去,消化消化,完了你在车上睡一觉,容光焕发见你心上人去。不是挺好?”
“好。”他说,端起豆浆碗,小心的吸了一口。干涩的咽喉猛的受了湿润,他咳嗽了几声。
“好天气。”老涅说,“下一阵雨,暖一阵儿,再下一阵,就又暖和些。春天嘛。”
他点点头,咬了一口烧卖,喝了一口豆浆。
“你来上海的正事儿呢?”老涅问,“找那一对男孩女孩儿的事情,有头绪了?”
“去那男孩的学校查过了,他没去上过课。几个可能知道的朋友也都查问过,没什么下落。几张报纸上也发了寻人启事。”
“你亲眼见过他们俩没有?”
“没有,看过照片,不过都是他们高中时的照片了。男孩在大学里有张档案照是高中时拍的,女孩子是阿修手绘的一张。”
“怎么找个人都这么无厘头?”老涅问。
“女孩的父母听说雇了人找,而且不想登报显得太没面子吧。不过估计也差不多急了。”
“挺漂亮的一个丫头!”老涅赞叹道。他随之抬头,看到一男一女正站在街边。女子手抱一个木雕,间或抬手将长发挽一下。男子从卖花少年手中接过一朵玫瑰,递给他几枚硬币。
“没看真。”他说,“漂亮?”
“相当漂亮的一个丫头。”老涅说。
B
“钱都这么少了还浪费。”她手握着玫瑰花说,将玫瑰花枝在木雕的脖子上打了个结。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袖,我们在交通灯前停住。高架桥横亘在天。
“如果这世界上剩下最后一个金币,我会用它来换一朵献给你的玫瑰花。”我说。
“贫吧你。”
车流从我们面前横越而过,犹如大河。一扇扇车窗映过我们的脸。她神色静默,偶尔低下头,看一眼木雕。
“知道吗?我第一次来上海时……”她说。
“不知道。”我说。
“你这人!”她用木雕敲了一下我的臂,“别打岔!我第一次来上海时,看见这高架桥,就吓着了。那时我想,这么多桥呀,遮天蔽日的。像小时候看的杂志里头,那些未来世界的建筑。这个城市跟一个堡垒一样,秩序森严的。那时我觉得,在这里就是时时刻刻被俯视着,永远钻不出去。”
“你也可以俯视它。”我说。
“不可能的。”她平心静气地说,“连平视都没有可能。我是这么觉得的。这个存在过于庞大,难以触摸。好象古代的雄关。”
“那么低下头走就是了。”我说。“带着美丽的玫瑰花。”
绿灯亮起,我拉过她的手。我们缓慢穿过街道。人流如海鱼一样从身旁游过。
“似乎已不再香了。”她说,指了一下手里抱的植物盆。
“一天没浇水至于如此吗?”我看了一眼碰碰香。“仙人掌科植物呀。”
“可怜。”她说,将植物盆搁在花圃边。那不再焕发生命活力的植物,与花圃中鲜活明亮的花朵,显然相形见绌。
“也许我们不适合养植物,”我说,“什么植物在我们身边,都难免一死。”
“晦气的缘故。”她说。
“沪朱线。”我喊道,一辆停着的客车旁,有人招手。
“在这里。”
我们上车,拣定了靠窗的位置并排坐下。
我靠走廊,她靠窗。
空空如也的车厢,只有售票员不动声色的走过来。
我递过钱,他递过车票。
司机在戴他的黑色手套。
我掏出荧光绿色口香糖,给她一支,自己一支。
她趴在车窗上看风景。
“很少起这么早,所以看不到早晨的风景。原来是这么有意思的。”她说。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早起的人群与车流,贩卖早餐的店堂,打着呵欠的上班族,背着书包的学生,在车站像网球比赛的观众一样不断转头的待车者们。我微微一笑,伸手拂了一下她的耳朵。
她侧过耳来。
“别动弹。”她说,“男女授受不亲。”
我拧了一下她的耳朵,她回拍了一下我的头,继续看窗外。
我注视着售票员坐在前排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通俗故事杂志,开始阅读。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王老师的《全中文》杂志。
“你看过那个人吗?”她拉我袖子,我转过头来,看到她指着窗外的一个人。
是一个个子很高的男子。目测过去,一米八五上下。穿着黑色NIKE外套长裤,褐色皮鞋,头发像短短的草一样立在头顶。嘴唇薄得几乎看不到。虽是冬天,衣服却穿得不厚。看得出身形魁伟,小腿细长。
“像个运动员。”我说,“练短跑那种。看那腿。”
“我觉得,”她咬着嘴唇,“他有些眼熟。”
“我也觉得眼熟。”我说,“我想一下。”
“对了,”少倾,我说,“刚才买花儿时,瞥一眼旁边,好象看到他在店里喝豆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