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种可能性交织起来。
紫色嘴唇女子开始了对老人的置疑,两种可能性被不断的分析,是否有共存的可能,该排除掉哪一种。
金边眼镜的男子紧抿嘴唇,显然在计算着桥梁和堵车之间的必然关系。
穿银灰色衣服的胖男子将头靠在窗上,睡得极为踏实。
他张了张嘴,想宣告他所知道的那种可能。
他想象着断裂的桥梁和相撞的卡车,在此之上,小猪们活泼欢跃的形象,似乎使一切愈加杂乱。
他不再开口。
车子又向前移动了十米。
这一次移动期间,乘客们屏息凝神,仿佛害怕自己的揣测会伤害移动的长度。
然而移动停止了。乘客们又开始肆无忌惮的谈论起来。
他决定不再说话。
“真乱。”他听到一个声音带着戏噱的口吻说道,他回过头去,看到后排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微笑着看着窗外。
“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吧,”戴棒球帽的男子补充道,“其实是架小型飞机在路上坠毁了,所以才导致的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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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添什么乱呀?”她说,嗔怪似的拍了一下我的腿。
我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手中木雕的鼻子,又摸了一下她的鼻子,伸手正了下棒球帽。
“没添乱。”我说,“只是想添点乐罢了。这么好玩的场景,我一辈子都没遇到过第二次。”
“别动不动就一辈子。你才多大呀?”她问。
“有些人一生荣耀,然而寿命短暂,譬如海上的流星。有些人一生庸碌,然而寿命奇长,譬如沙滩上的睡龟。是选择涅斯托耳还是阿喀琉斯的生活,这显然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她侧了侧脸,阳光在她的脸上留下了金沙般的痕迹。经过切割的阴影。无限精微的尺度。我伸出手来,抚了一下她的脸。
“刚才你说是小型飞机坠毁?”一个乘客将头伸到我面前,“哪个飞机场起飞的?”
“这个,”我摆正面容,从容地道,“我还没有来得及确认。我会随时跟前方的朋友用短信确认的。”
“我姑妈今天在浦东机场乘飞机去青岛!”乘客说,“可别出事了!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开玩笑?”
“他逗你玩儿呢!”后排的一个翻动着金融学报纸的男子声色不动地说,“飞机坠毁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朋友给我发短信说?”
“是啊!”前排一个手戴四只镯子的女子叫了起来。坐在其身旁的,身形修长仿佛运动员的男子侧目看了那女子一眼。
“什么飞机坠毁呀!吓死人咧。真要飞机掉下来,说不定又是一个‘9·11’啦!我告诉你们啦!”——暗示所有人的耳朵竖起来聆听的语气——“一辆大客车失去控制装栏啦,警察一查,发现这个大客车超载啦!正在查呢!”
“是大客车是吧?是汽车撞一起了吧?”紫嘴唇女子的声音飘了过来。
四镯妇女以蔑视状扫她一眼。
“撞栏嘛。”她一字一句地说,“不是追尾。拎清楚一点。”
“是不是装了栏所有桥的梁架断了呢?”秃头老人说。
“栏是高速公路的栏吧。这警察查案子怎么就不管我们这些走路的人呢?”前排的人抱怨。
司机完全停下了马达。
汽车的颤抖停止。
我望见司机将胳膊肘压在方向盘上。熙熙攘攘的人声了无止歇。无数种可能性还在依次被陈列、拼凑和组合。
银灰色衣服的胖男子扯着嗓子问司机:“不走了是啵?”
喊话重复了三遍,司机懒洋洋地回说:“走不了了。”
“走不了了。”我看着她,她对我微笑一下,举起木雕来摇了一摇。一片玫瑰花瓣掉了下来,落在她膝上。我拈了起来,打开车窗,顺手一扬。花瓣越过横列在旁的车流,直向远处的天空飞去。
我站起身来,将笔记本电脑的包背在身上。她抱着木雕随我站起来。我们穿过客车的走廊,从一条条横架在走廊的腿上迈过。
“借光借光。”我说。一条条大腿有礼貌的让了开去,我走到司机身旁。
“哎。”我说。
司机抬起头来,漠然地望了我一眼,似乎连“什么事”都懒得说。
“是好一会儿不能走了是吧?”我问。
“是。”他说。
“开下车门吧,我们想下去走走。”
看样子他是不大乐意,但似乎又懒得争辩。做了几秒钟思想斗争,他按了一下键,前车门打开。司机做了个手势,意思大约是“请便”。
我和她举步走下了车,碎纸屑般堆砌的声音倏然间消失不见。初春的风与树叶潮声般的鸣响取代了这一切。
我们踏上路边交通岛的草坪,坐了下来。
我们静观着首尾均难以窥见的车流,这犹如冰河时代陈迹的漫长阻塞,现代文明的不朽产物。
有那么一会儿,汽车尾气与烟尘不断向我们扑来,使我们皱眉。然而,随着汽车们偃旗息鼓的关掉马达,这些庞然大物犹如死去的猛犸,趴伏在大地上。
春天的中午,阳光若明亮的蜡笔画就的金色氛围,令我不由眯起眼睛。暴起的春暖使昨夜雨水的记忆悉数流失。鸟儿受不住温暖般鸣叫不已,连成一片。不再发出声音的汽车们像活动的城堡。车窗中的乘客惶惶不安的左顾右盼。
“像看电影。”我对她说。
我们所坐的客车门口,又下来一个人。
她抬头看了一眼,指了一下。“又是他。”她说。
“为什么要说又呢?”我说,“你说他眼熟,你想起来他是谁了吗?”
“没有。”她说。
那个男子身形挺拔,短得犹如春草的头发显示出旺盛的生机。他看了我们一眼,然后信步走近。
“他过来了。”我说。“电影一样。”
“真无聊你。”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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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不错呀。”他对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后者对他报以微笑。
男子身边的女孩儿把玩着木雕,对他笑笑。
“江南的天气是这样的。下一阵雨暖一阵。”戴棒球帽的男子说,“不成文的惯例。”
女孩儿从口袋里抽出荧光绿色的口香糖递过来:“吃口香糖?”
“不了。”他说。他看了女孩儿一会儿。
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凑在女孩儿耳边说了句什么。两个人轻轻笑开了。他于是感到有些尴尬。
“对不起。”他说,“只是觉得你,”他指了下女孩儿,“有些面熟。”
“看吧!”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笑了一笑。
“其实我也觉得你挺面熟的。”女孩儿说,“哪里见过似的。”
“我也觉得你面熟。”戴棒球帽的男子微笑着说。
戴棒球帽男子的话使他感到微窘。他挠了挠耳朵。
“没有别的意思呀。真是觉得面熟。没别的意思。”
“介绍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手来,“我叫帕里斯,她叫海伦。”
戴棒球帽的男子伸出的手使他感到温暖。他微笑着,将手伸了过去。“你好。”
“好。”戴棒球帽的男子握了一下他的手,很绅士地收回。“去朱家角干嘛呢?”
“见个人。”他说。
“女朋友吧?”女孩儿迫不及待般地问。
他脸上微微一红,将头转了开去。几个乘客也随下车来,站在路边叉腰观望着远处那不见缓解的路况。
他听见这对男女轻声的玩笑。咯吱咯吱。小松鼠般的欢跃。
“算是女朋友吧。”他说着,随即想起小悦的微笑。
“真幸福呀。”戴棒球帽的男子对女孩儿说。女孩儿点着头,从木雕脖子上解玫瑰花。
“要不把这玫瑰花送给你,转交给女朋友吧!”
“谢谢,不用啦。”他脸色愈加红了,“真的不用的。”
“我真的觉得在哪里见过你……你是哪里人?”女孩儿问。
“北方人。”他含糊地说,“最近刚来上海。”
“来上海之前呢?”
“去过好些城市。苏州,无锡,南京,宁波……”
“无锡?你去过?”戴棒球帽的男子问,“什么时候去的?”
“那是……”
“其实送给女孩子玫瑰花是不错的礼物噢。虽然有些干了,但是还是很漂亮的。”女孩儿已经将玫瑰花枝解开,递了过来。“送给你女朋友吧。真的。”
“我不要,真的不要。我给她的得是我自己献出来的。不能随随便便的。不是,我不是说拿你们的东西随便,我是说,我得用真心去对待她。”
“看看,”女孩儿伸手拍了一下戴棒球帽的男子的颊,“人家就比你真心得多。”
“我去问问司机车怎么样了。”他觉得自己的脸愈加红了。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
“好好。如果开了得告诉我们呀。”戴棒球帽的男子说。
“否则我们就成了流浪猫被丢在半路了。”女孩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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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发觉了吗?”看着那个男子步上客车,我轻轻拿过她手中的玫瑰花枝,抚摸着柔软的花瓣。
“发觉什么?”
“他好象真有些爱上你了。”我说,“否则脸干嘛那么红?”
“这个男孩儿有女朋友了。”她说,“而且估计是初恋,你看那脸的红法。你这样厚脸皮的男的,跟人就没法比。”
“他刚才提到,”我说,“他去过无锡。”
“那又怎么样?”
“我们说他眼熟,也许是因为我们在无锡哪个场合看到过他。”我说。“或者他看到过我们。在无锡。可惜没来得及问。”
“你过敏吧。”她说。
“不是过敏。”我说,“我近来总觉得有些怕。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不祥的预感。”
“拍电影吧你。”她说。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
“要打电话?”她问。
“不是。”我说。
“那干嘛开?不怕家里人找吗?”
“我问问无锡的朋友,看情况怎么样了。”我说,“当然是发短信问。”
手机信号接通,随即亮起了字样:4条新信息。
“新鲜。”我说。“几百年都没人给我发短信的。”
“是谁的?”她问。
“我父亲的。”我说,“4条都是他一个人发的。”
我按下阅读信息的命令,跃上屏幕的是数行字,如下:
无论身在何处,务必尽快回家。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重复,外婆病已复发,已扩散,现住第五人民医院。
无论如何,先回家。一切既往不咎。
回家就好。父母匆告。
她默无声息地看完短信,然后看我的脸。
我读罢4条短信,每条都是同样的内容。
我关掉手机,看着屏幕变暗,随即抬起手来伸在额前。
悬峙在头顶的太阳,散发着惊人的热力。花圃中紫色的花朵,沐浴在金色的光流之中。
我咳嗽了几声。
她将头靠在我的右肩。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静静聆听着马达声、自行车铃声,鸟叫声,树叶的沙沙声。
“是真的吧。”她说。
“我爸妈孝,”我说,“不会开这么不吉利的玩笑。该是真的。”
“回去吗?”她问,伸手轻轻抚我的脸,“我知道,你爱你外婆的。”
我侧首看她。
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人都面无表情。然后,仿佛是一个暗号所致,我们不约而同地微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说,“好象是个不错的借口。如果现在回去。家里会既往不咎。我们又有台阶下,不会显得太灰溜溜。我是因为外婆的病而回去的,不是向他们投降。”
“说得像打仗一样。那是你的爸妈。”她说。
“还有你的爸妈。”我说。
她的头靠在我的右肩。
我伸出手指,从草坪上拔下草来,扯断。断落的草叶落在我的裤子和鞋子上。她观察着我的动作。
“结束私奔,回去?”她说。“然后?”
“然后,”我说,“你回学校报到,我去探望外婆。跟爸妈道歉。跟警察局和各企事业单位道歉,说麻烦他们了。然后我回学校报到。继续过每天上课、应酬、机械化的生活。”
“那样的话……”
“而且,”我说,“我们将不再能相爱。”
“是吗?”
“是的。”我说,“能感觉得到。如果这一次我们回去了,我们离开了,我们就不会相爱了。”
“不会的。”她伸出手来,抚了一下我的耳朵,“我是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