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虽然这次私奔很草率,很卤莽,很不让你快乐,”我说,“但是你得相信的是,如果不是这样的处境,我们不会相爱如斯。这是一种语境,一旦消失,我们将不会再爱对方。”
  “那你的意思是说,不回去?”她问。
  “你希望我回去吗?”
  “我不知道……”
  我仰起头来,深深地吸了口气。
  汽车车窗上的人脸,看上去像一个个恐慌的标本。
  “我们现在进都进不得,退又退不得。”我说。“我们回哪里去呢?”
  “那怎么办呢?”她问。
  天空中此时出现了一片紫色的云影。庞大的云系,流动不息地奔涌而来,将阳光轻轻的尘封其中。犹如海潮中的岛屿。
  我抬起头来,看了一会儿云,然后看客车。客车们依然如钉在地面般一动不动。
  “等吧。”我说。
  “一直等着?”她问。
  “改变能改变的景况,接受不能改变的事实。”我说,“我对不起外婆,可是,现在,车子堵了。什么时候解除都不知道。对于命运、世界以及很多很多太宏伟的东西,我们都无能为力。只能这么想。先想现在,过去已过去了,将来是不确定的。现在已经不是我是否愿意回去的问题了。而是我们是否回得去。”
  “消极。”她说,“车总会疏通的。”
  “那么一切等到通车时再说吧。”我说,“等车流疏通了,我们再来想是否回去的问题。人的念头是千变万化的。谁知道那时会出什么样的事情?现在是真实的。所以我们只想现在。别多想了,好吗,我的海伦?也许汽车通了,我们就要永远分开了。不要想了。我们总要割舍掉一些什么。现在,好好的,想我一会儿。我们在一起。这是最重要的。”
  “你难过吗?”她问。
  “我们得这么想,”我说,“人生活在世上,就是来承载痛苦的。幸福是片段的,痛苦是持久的。我们生活着,是因为只要活着,就永远有幸福的可能性。所以我们安静地等吧。再以后的事太多,我们不可能把追悼词和棺木质地都事先算好。充其量我们能做的,不过是为我们的爱情写一个结尾,给我们的儿子起名,叫做张牧云。如果这是我和你最后一天在一起,那就让这一天过得安静一点,少点烦恼吧。”
  “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对吧?”她问。
  我回过头来,迎着她的目光。
  她的笑意还抿在嘴边。
  这刻意的戏仿。
  这永恒的时刻。
  我让自己的嘴角尽可能勾出幅度大的微笑来,然后抚了一下她的鼻子。仿佛永恒的车流依然停峙在仿佛永无结尾的长路之上。
  时间绵延不断,了无绝期。让人产生了堵车想呈现永久性这一错觉。
  风慢慢吹了过来。较之于我和她初遇的下午,风已带了点令人喜慰的暖意。
  “没错。”我说。
  “这些都不重要。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时间,过去。”
 
 
第九章 .既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要问的是,”我问,没有抬头。“若,你那么深谋远虑的,为什么同意和我私奔?”
  “很简单嘛。因为么,”她说,左嘴角轻轻地勾起,眼睛垂下,轻轻的一笑,“我以为,我爱你嘛。”
  时间:2005年2月6日
  私奔的第一天
  A
  那个时候,窗外应当是下着雨的。
  于是车右的窗玻璃上,应当会爬满眼泪一般的冬雨。
  冬季的夜色像河岸的沙石,沉降在你所看到的风景之前。
  于是你望见的世界,就呈现出一幅流沙覆盖的印象派油画。
  那个时候,你应当伸出右手的食指,轻轻在玻璃窗上划动,模拟着车头的玻璃上,那钟摆一样的雨刷器。
  你将会失望地发觉,除却寒冷的触感,你并未收获任何明晰的结果。
  那些促使玻璃迷茫的因素,显然并非你只手轻划便可以改变。
  那些游动的雨滴,在玻璃的另一面,蠕动。
  于是你那高高拉起的围巾下那娇俏的小嘴,为此发现所产生的失望情绪而轻轻的撅起。如同春天玫瑰色的阳光,初初做班驳状落在灌木丛间时,那枝头青涩的花蕾。
  B
  “我没有想到会下这么大的雨。”
  “我也没想到。今天我看电视时,气象预报员说会晴空万里。现在的情况显然是他渎职。这应该并非我的过错。”
  “你应当带一把伞的。”
  “伞。我的天,余大小姐,伞。你看一看,我们所携带的东西还不够多?我可不是三头六臂的孙悟空。”
  “一把伞总该带着的。下午的天色就很阴。看,雨下得那么急。”
  “我亲爱的,我已经把一切都席卷一空了。总该给家里留一点东西存一点纪念。你说是吗?再说,伞一向是传情达意的好工具。你知道《白蛇传》吗?”
  “你觉得这么说很幽默吗?”
  “不是很幽默。一点都不。对不起,我宣布从现在开始保持沉默。”
  “……你生气了?”
  “没有。有什么好生气的吗?”
  “那,半天不说话?”
  “我是在回味我给我爸妈留的那张字条。”
  “留字条?我怎么没看到?”
  “你在门口提着包嚷着让我快点走的时候,我写了张纸条放在桌上。作为这个家庭的长子,我不能莫名其妙地一走了之。我得告诉我爸妈,家里那么乱是我翻的,不是有贼的缘故。否则,我妈妈会发心脏病的。”
  “写的什么歪门邪道的咒啊?”
  “‘告诉墨涅拉俄斯,帕里斯带着海伦走了’。”
  “墨什么什么斯?”
  “海伦的老公。《特洛伊》。上次带你去看的电影。布拉德·皮特演的那个。还有奥兰多·布卢姆。”
  “噢,我记得了。那个演海伦的女人真丑。”
  “晕。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司机叔叔都会笑话你了。小姐,不要轻易评论别人的美丑。你并不是那么漂亮,好吧?”
  “哼。”
  “至少不是我交往过女孩里最漂亮的……哈,你塞耳朵的爪子戴着手套像狗熊一样。哈。你戴围巾像戴口罩,像忍者一样……小姐,不要这样开不起玩笑好吗?你看司机叔叔都乐了。对不起司机师傅。圣诞快乐,新年快乐。我妻子有冬眠的习惯,像狗熊和蛇一样。”
  “别叫我小姐!”
  “噢,我知道了。那么你仅仅保留了冬眠的习惯。”
  “……”
  “……嘿?”
  “……”
  “生气了?”
  “……”
  “几岁了?”
  “……”
  “会说话吗?”
  “……不会!……”
  “那你说的是什么?”
  “你真讨厌!”
  “OK,OK,不开玩笑了好吗,亲爱的,我亲爱的,新娘。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说有个领导,去视察幼儿园。他拉着一个小孩的手问:‘孩子,几岁了?’孩子说:‘三岁了!’领导问……等一下……”
  “……按掉了?”
  “按掉了。”
  “短信息?”
  “是来电。”
  “你爸妈?”
  “我妈。”
  “她到家了?”
  “不确定。不要紧张亲爱的,没事。什么都没有变化啊。来,我把那个笑话说完吧。领导问那个孩子:‘会说话了吗?’”
  “你妈如果回到家,看到你的字条,一定会追来火车站的。”
  “怎么你不觉得这个笑话好笑吗?哈哈哈哈。”
  “她会追来火车站的!”
  “追呗。”
  “你能不能严肃点!”
  “你总是过于严肃,于是会错过很多东西……亲爱的,假使我们被捕,在那之前还有一些时间——现在六点三刻——至少一个小时可以在一起。生命是由一天24小时一个月30天一年12个月构成的。我们要享受每一分钟,这样才对,你知道吗?好,好,亲爱的,不要瞪着我。我害怕。我投降。我告诉你,我妈妈不知道墨涅拉俄斯是谁,她不知道。她没读过《荷马史诗》,不明白我的典故。她是个家庭妇女。我没有贬低她的意思,但她不会想得到这么远。她会以为我在开玩笑。好,等她明白过来,她会给我父亲打电话,哭,趁着这乱乎劲,我们早上火车去上海了。OK?”
  “什么时候的火车?”
  “七点一刻。T717次。我乘过无数次的,忠实而勤恳,像老黄牛一样不会出问题。”
  “哦。”
  “放心了?”
  “……你说,你妈有心脏病的。”
  “是啊。轻度的。那种一遇到紧张情形,就会闭眼抬手摇摇欲坠,宣布:‘我心脏病犯了’的家庭妇女。”
  “知道你走掉,她会心脏病发作的。你以为一个妈妈会关心家里失窃更甚于儿子逃走吗?家庭妇女最关心的不是家里的钱,而是丈夫和儿子。”
  “……”
  “你干什么!没有你这么开窗的!下雨呢。”
  “我闷。”
  “怎么了?”
  “没怎么。”
  “你怎么忽然这样?”
  “别碰我!”
  “你……”
  “我说,别,碰,我。”
  “……那随你吧……司机,什么时候到火车站?”
  “这不是到了吗?”司机说。
  C
  你开了车门,冷雨在那一刻扑了下来,你几缕沾湿的刘海随即以顺从的姿态帖服到你的额头。
  你的男人紧抿着嘴唇,固执地缩在座位的暗角,听任你跨出车门,在阴雨霏霏之中跨向车后箱。
  司机的手指落在了一个玄妙的机关上,车后箱盖在你的注视中伸起。
  不必否认,此时你记忆中闪过了约翰·屈伏塔和萨米尔·杰克逊在《低俗小说》中取枪的场景。
  秘密轻而易举的被你洞悉。
  弹起的车箱盖犹如阿里巴巴的石门。
  火车站那变幻的暗光成为了照耀珠宝的烛火。
  在那幽暗的箱盖中,臣服着那即将随你浪迹天涯的包裹。
  你抬起头来,透过车后的窗玻璃,无助而绝望地看到,你的男人,我,帕里斯,在雨阵切割的视野中,保持着缄默与沉肃。
  一种偏执的狭隘。
  男人的傲慢。
  你一定是如此思索。于是你咬了一下嘴唇,一滴雨水被你的牙齿从中分开,化为二份。一份沿唇流落,一份咽下喉咙。
  你的手离开了箱盖。
  你大步流星(你穿的运动鞋正适合如此蹬哒)地回到了车门口,你朝着车中,那个傲慢的男人,你的男人,我,大喊一声:“你这个王八蛋!你帮不帮忙?”
  作为一声大喊的回馈,你看到了你的男人,目光在你脸上倏然一扫。他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那意味着固执、坚毅、自大和跋扈。你燃烧的怒火促使你圆睁双目持续和他的对视。然后你看到——不要讳言你的惊讶——他像个孩子一样笑了。
  他伸出右手,舒展肩膀:“拉我一把,我亲爱的。我一个人是钻不出来的啊。”
  D
  我把箱子一一放上传送带,向车站把门的出示了车票。
  把门的女性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点头,让我和我的女人自她身旁越过。
  车站入口处,一张木黄色的桌子。敲一下,沉厚的回声,那么应当是木制的。
  两个穿着青色稽查服的男人在交头接耳,并且发出笑声。
  左边的男人目光在我和我女人的身上微微一飘,伸出右手,印章在我推上前的两张车票背面按下了青色的烙印。我获得了安全的象征,一个平和而没有侵略性的身份。
  卖饮料的。
  雨衣。
  伞。
  自动扶梯。
  她跳上去了。
  这是我今天第一次审视她。一天都忙于偷鸡摸狗,未曾一一过目。
  湿刘海。迷人。雨珠。白围巾(我送的),红色ADIDAS外套(还是我送的,保加利亚的玫瑰色),黑色背包(逃亡者的象征),解开的拉链间那白色的毛衣(绵羊、夜雪或者白云),纤细的腰身,黑色长裤(配色盘,亲爱的,或者蜡笔),刘海间的眼睛在对我闪光。
  她提了一个箱子。
  我提了两个。
  没有背包。
  铁道部门的工作人员——温情款款的他们——为火车站配置了空调,设置了出售蓝色雨伞、方便面、可口可乐、褐色的核桃仁、灰色的报纸以及其他必需或不必需物件的机构。
  电动扶梯到头。
  咯噔。差点跌倒。
  想到了那个女孩。那个穿着粉红色外套的,身高173公分的,妩媚的,娇柔的,17岁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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