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注意,”她说,“可是我觉得,更久以前我见过他,不知道在哪里见过。更为深远的回忆。记忆的深处。”
“你故弄玄虚。”我说。
“你故做镇静。”她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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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踏上沪朱线长途客车时,车里还只有几个人。
司机右侧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中学生年纪的少年,不无兴趣地打量着仪表盘。售票员手握着一本通俗故事杂志阅读。
靠车门的座位上,一对老年夫妇身穿整齐的灰色外套,正襟危坐。
一个颇为肥胖的打着领带穿着银灰色大衣的胖男子将头靠在窗边睡着了。
后排有一对少年男女安静的坐着。男的戴棒球帽,藏青色外套,戴着上有NIKE字样的棒球帽。女孩戴着金丝边眼镜,黑色长发遮住了半边脸,脖子上挂着一个金色坠子,穿着黑色丝织毛衣和浅灰色外套,手中握着一个木雕,木雕的脖子上缠绕着玫瑰花枝。
他朝门外的老涅挥了挥手,看着老涅将烟踩灭,穿过马路离去。花圃边有麻雀在跳跃,鸣声连成一片。初生的花朵缀成一片锦色。阵雨的痕迹依然在路边闪现。水洼映射着阳光。
他找了个座位坐下。
太阳在侧面的车窗外越升越高。橘红色的光游离在他的手掌。麻雀的叫声水光一般柔和婉转。
开始不断有人上车。
空旷的车厢座位像练习簿的方格般被不断填充。
售票员收起了杂志,奔走往来的收取车票钱。
他看一眼手表,七点五十七分。
司机戴上了手套,开始发动汽车。
陈旧的汽车发出生病的大象般的低吼声。一个烫发穿尖头皮鞋双手各戴四个镯子的中年妇女在他旁边一屁股坐下。
他将放在膝上的背包放在了脚旁。
“这车子有年岁了。”他听到人说。回头一望,见到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嚼着口香糖,用手指逗弄着木雕脖子上的花儿。“半路别抛锚才是。”女孩则侧首看窗外,间或伸手碰一碰自己的右耳耳环。
他将头转回,看了一会儿花圃。杉树的枝叶如云朵一般连绵不断,绿得触人眼目。他想了一会儿小悦,伸手碰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惊觉自己没有刮胡子。
“她大概不会在意的吧。”他想。
身旁的女子掏出手机,手指错落有致的按键发送短信。隔着客车走廊,一个头顶秃得颇为稀疏的老人正仰着头,听着一个中年男子谆谆嘱咐。老人身旁一个穿滑雪衫的男子以毫不掩饰的厌恶感盯着那中年男子。
“开车了,开车了,不相干的人下车了!”售票员双手按着门框喊道。作为注脚,司机按了下喇叭。
站着的中年男子喊一声:“等等,我下车。”随即快步穿过走廊下车。途中响起两三声叫,显然是被踩到了脚。
“都齐了是吧?那开车了!”售票员喊道,刷的一声将车门关上。
车子再度发出轰隆隆的大象粗吼的声音。
车厢里起伏着被踩了脚之后的埋怨之声。
他抬起手腕看表:八点整。
“这声音像大象吼叫一样。”他听到后排说。
他回过头去,看到那个戴棒球帽的男子正轻松地张嘴嚼着荧光绿色口香糖。不知为何,他对这个男子产生了好感。也许只因为他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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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一个赌。”我说。
她将木雕搁在车子的窗台上,玫瑰花在朝阳的照耀下看上去妩媚有致。
“打什么赌?”她问。
“那个男孩爱上你了。”我说。
“哪个?”
“那个你说有些眼熟的人。他回过头来看了我们两次。如果说第一次是因为好奇,那么第二次就无法解释了。”
“你怎么老希望别人爱上我呢?”
“因为那样就会显得我眼光精准,而且丰姿迷人。”
“歪理。”
“最迷人的男人不是漂亮的男人,而是拥有过漂亮女孩的男人。”
“谁说的?”
“米兰·昆德拉。”
太阳不断升起,车厢里温度渐升。我脱下藏青色外套,搁在膝盖上,将帽子反戴。她将头靠在我肩上,好一会儿。
“什么时候到呢?”她问。
“中午左右。”我说,“不太久。到了我就给他打电话,让他想法子让我们住下,还可以让他请我们吃一顿。我这个朋友是个仗义疏财的好汉,一听说我去,准得拉我到桥边,吃新鲜鱼虾。”
“然后呢?”
“想法子呗。能借住一段,但不能太长。我想试着问他借点钱,先过了这一阵子。等到稿费都到了,再继续一阵子。再以后,我们不要多想了。”
“一切都会好的是吧?只要时间过去。”她说。
“你也学会我的名言了吗?”我拉了一下她的耳环,她莞尔一笑。
“要不要给你那个朋友先打个电话通报一下?”她问。
“不敢开机,”我说,“我一开机,我爸我妈就会左一个短信又一个电话的来骚扰我,而且万一被他们知道我在什么地方,那就麻烦得很了。到了地方再打电话就是。没关系的。”
客车左转右绕,周围人烟渐次依稀。
车载DVD开始播放电影。是部香港娱乐片。字幕是粤语版。因坐得离屏幕远,听不真切望不仔细,我和她都没兴致。前排的乘客倒都抬头望着,津津有味。大概其中颇有可观之处。
前排一个穿鹅黄色外套,洒浓郁DESIREBLUE香水青年女子的手机响了。
她右手提起,左手按住耳朵:“喂?说大声点儿。说大声点儿。说大声点儿!我在车上,车上,刚出市区,现在去青浦。到地方……喂?”
凝神观赏港片的乘客,无不对其高亢的嗓音面带嫌恶之色。
本来已睡着的一个正襟危坐打着领带的胖男子霍的惊醒,东张西望。
女子转过头来。枯黄的面色和未涂均匀的粉底相映成趣,几乎泛现紫色的唇膏令人惊悚。虽则看上去只有三十不到,然而青春早逝的姿态不可掩盖。
“你刚才说,是几点到朱家角镇呀?”女子看着我问。
“中午,十二点前后吧。”我战战兢兢地答道。
女子似乎颇为满意地回过头去,继续大声道:“十二点左右。十二点左右!听到了?好,你到时候来接我,先帮我把吃午饭的地方准备好,我饿死了……知道啦,知道啦,拜拜。”
“猛犸一样。”她凑着我的耳朵低声笑道,我轻拍了一下她的头。
“做人要厚道些。”我说,“你老了也会这样的。”
许是说得大声了一些,女子回过头来望了我们一眼。我们俩人不约而同地对女子微笑了一下。
女子转过头去了。
她对我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车厢里闪过了一阵嗡嗡的埋怨声后,复归平静。
戴领带的胖男子继续头靠在抖动的玻璃窗上,企图尽早睡去。
我眼望着车子在道路上行驶,太阳始终保持着同一高度悬挂着,云流下缘的青灰色犹如午夜的天空。阳光一片一片的闪过她的脸儿。我轻轻拂一下她的头发。
“好困。”她说。
“我也是。”我说,“昨晚都没有睡觉嘛。”
“我睡一会儿。”她说,“你不准动。”
她将头靠在我的肩上,合上眼睛。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尽可能让自己的肩膀不至于过于疲劳。我觑一眼她的手表:车行了大约一个小时。
我将头靠在后座上,闭上眼睛。有节奏颤动的车座,加深了那种疲惫感。绵绵的睡意像一只手一样蒙向我的脸。在确认她的身体进行的微微规律性颤抖之时,我也缓慢的坠入了睡眠。
在梦中,我看到我和她一起回到了高中校园。我和她一起在草坪旁的走廊中坐着。
“那,”我说,“这就是我和小胡曾经坐过的地方。我和她在这里把合欢树的叶子做成标本。”
“啊。”她微笑着点头,站起身来,沿着草坪之边,像只小鸟一样跳跃着行走。我看见她回了回头,在阳光下,她的面部轮廓变成了小胡。
“是你呀!”我跳起身来,追上去时,她又一次回头,样子依然故我,“怎么了。”
“没怎么,”我说,“你的样子像小胡。”
她冷笑了一声。
倏然之间,她消失了。我看见一只猫站在草坪上,嘴里叼着一只苹果。猫看了我一会儿,快步从草坪的那一端逃走了。
“喂!”我喊道,踏上草坪想去追索。
传达室的老大爷此时却跳了出来,挥着拳头涨红着脸对我喝道:“不许践踏草坪,知道吗?”
“是,知道。”
“知道还踩?”
那只猫消失了。
我走回到回廊里,看到那里铺展着一个木雕,脖子上缠绕着一朵玫瑰花。
逐渐从梦境中脱离时,我感到一阵头疼。
后脑那颤抖不已的车座已经复归平静。
我睁开眼睛,看到她的头还靠在我的肩上,兀自沉睡不已。车子已经停了下来。港片依然在播放。
我看了一眼她的手表:我睡着了大约半个小时。
我望了一眼车后,排成长龙的车流赫然在目。在树木映衬的大道上,前后车流望不到头。过了好一会儿,车子颤抖着向前滑行了数米,再次停下。司机关掉发动机,将胳膊肘压在了方向盘上。
我的左肩酸痛欲裂。我将左肩略微侧过。不料这一举使她睁开了眼睛。“到哪儿了?”她以慵懒的声音发问,伸手揉眼睛。
“半路上。”我说,“堵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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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了一眼自己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显示:二十分钟内,车子只前进了不到十米。
他沮丧地发现路旁的一棵白杨树,在二十分钟内的时间里,始终和他的肩膀保持水平。
时光已近中午,车厢里开始响起代表怀疑的牢骚声。不断有过马路的行人从静止的车间走过。这一情景提示了堵车的半永久性。
他感到有些不耐烦。
若在以往,他是习惯于等待的。他可以在寒冷的雪天兀立街头等待一个朋友四个小时,可以在烈日之下的交通灯旁静等一个下午而不动声色。显然有一些什么改变了他原本坚不可摧的意志。
他想到了他的小悦。
在他想象中,她已经刷好了牙,披着她的长发,带着她明媚的笑容,在朱家角镇的车站等待他的到来。
每一秒钟的消磨都意味着她耐心的流丧。
他注视着手机屏幕的时间显示。
九点五十四分。
随即跳到五十五分。时间流逝得飞快。
“这车还走不走了呀?”坐在他旁边的妇女提着嗓子喊道,在前排开始翻阅通俗故事杂志的售票员回头看了一眼,随即面无表情的回过头去。
司机对此言显然充耳不闻。
然而这一声喊叫似乎成为了一个开始。原本只在私下互相唠叨的人们,开始做起了目标不明确的抱怨。
“这么堵下去堵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紫色嘴唇的女子尖利的嗓音此次并未遭受众人的白眼。
“有别的路可以绕吗?”坐在后车门的老先生说道,随即招来另一番言论:“这可是被堵在中间,不能转车道的。”
“那这么堵着什么时候能到朱家角啊?”
穿银灰色衣服戴领带的胖男子又一次醒来,痛苦地按着耳朵,对车厢里喧嚷的人群扫了一眼,又闭上了眼睛。
经过了一轮喧闹,疲惫不堪的人们闭上嘴来,开始不断打量窗外的车流。他盯着白杨树看。车子颤抖着行进了一点,停顿,又一次行进,又一次停顿。像富有节律的诗歌。
他抿着嘴唇,拨电话。
“喂?”小悦说。
“是我呀。”他说。
“噢,怎么啦?”
“可能要迟到一会儿,车堵在半路了。”
“是青浦那一带是吗?”
“不大知道。”他说。
“我听说了,一个养猪场运猪的卡车翻了,满大街是猪,正在收拾呢。”
“是吗?”他想象着满大街是猪崽的样子。呜噜呜噜。小猪的声音。
“给你省点手机费吧。我先去玩儿。你到了打个电话告诉我声儿。”
“好的。”他说。
“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一个声音喊道。他回过头,看到是紫嘴唇的女子,握着手机发出叫声。
“怎么了?”乘客们群相耸动,后门的老先生都站了起来,伸长脖子。
紫嘴唇女子握着手机,拿着腔调读道:“青浦附近发生重大车祸,两辆客车相撞,已有十位乘客当场死亡。现在路况依然复杂不明,交警正在处理现场。”
“喔哟!”车右的老太太叫道,伸手拍胸,“还好还好,撞的不是我们的车。危险死了。”
“一般出这样的状况,”前排一个戴金丝边眼镜的男子深谋远虑地说,“清障车来处理,再加上现场扫清,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我们堵了好半天了呀。”后门的老先生喃喃地说,“一个半小时?”
“这么着,我也得问问。”穿尖头皮鞋戴四个镯子的女子掏出手机,开始拨电话。“没信号!”她嘟囔了一句,重新开始拨。
“不对不对。”头上秃得颇为稀疏的老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并举起手机。“我儿子说,是前头一座桥桥梁钢架断了,压住了一辆卡车,所以才堵车的呀!”
情况显然发生了分流,车厢里的嗡嗡声甚嚣尘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