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后来呢?”
  “不知道是不是命运。”我说。“我和小胡分手的那个秋天,她的病势又奇迹般的好了……等我的心情允许被开玩笑时,爸爸说,外婆的身体就是我感情状况的晴雨表……呵。”
  “原来如此。”她说,“现在呢?”
  “现在?应该还好。冬天到了,怕她的肺受不住,就让她找个医院疗养一段儿,然后,差不多过年时接她出来。她的身体是经不起折腾的了。就盼着她好些。我在上海做完这些实习,就回去陪她了。”
  “像是个孝子。”她以手支颐,说。“如果不是做姿态,倒真的很可爱。”
  “谢谢。”
  我俩默默无语地喝柠檬汁。
  我几口将柠檬汁喝罢,把杯子放在桌上。
  她莞尔一笑。
  “你有事?”
  “没有。”
  “那干嘛喝这么急?匆匆忙忙的。”
  “因为,”我说,“秀色可餐,吃得太急太饱,所以要用饮料消一下食。”
  “其实你大可以把饮料喝慢一点,这样你就可以多纠缠我一会儿了。”
  “你看你都猜到我会这样了,肯定有破解之道。所以我就不用这招了。控制与反控制。”
  “喝白的吗?”胖男子问长发男子。
  “不要,”长发男子说。“小悦一会儿到了,我们喝高了她一个丫头怎么扶得动?”
  “那就别扶了,”胖男子说,“我就躺她怀里睡。”
  “你别美了,”长发男子说,“她的心早被那小王八蛋给收了。以前多爽的一个女孩子,现在没事掏手机,等那男人短信。那男人约她去哪儿,刷的打车就过去。女人哪。”
  “小丫头刚谈恋爱都这样。”胖男子说,“将来要结婚了还是我这样的有安全感。”
  “反正便宜也被那小子占光了,”长发男子说,“你还惦记着哪?”
  “我说你小子,”胖男子朝我瞪眼,“看什么看,看什么看?没见过人喝高?我没高。我还能喝白的。”
  “你说你装什么北方人,还一口一个喝高。装吧你。”长发男子说。“你别装醉给我逃杯。你喝不?”
  “对不起。”我说。“听到你们说到一个名字。有些耳熟。”
  “我说什么了?”胖男子说,“我说什么名字了。你在糊弄我。”
  “你,糊弄,我!”长发男子说。“你这杯没喝,你跟别人说话,说什么话。”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我说。“我好象听见他们说小悦两个字。我一个朋友也叫小悦。”
  “重名吧。”她说,“你那个朋友是什么月?月亮的月超越的越?”
  “喜悦的悦。”我说。
  “同音的字那么多,重名都不希奇。人家喝醉了你别和人家多说了。”她说。
  “所以我也没多说啊,我只是看他一眼而已。”我说
  “你呀,”她说,“怎么从来就没有认错的习惯呢?”
  “得,我错了。”我说。
  “你说谁喝醉了?”胖男子说。
  我朝他摆了摆手。
  “吃完了吗?”我问她。她轻轻的咬着吸管,喝柠檬汁。“一会儿吧。”她说。
  “我说,那什么,”胖男子站了起来,长发男子拉他的衣袖,没拉住。胖男子双手箕踞在我们的桌面上。“你说谁喝醉了?什么名字?你看我喝醉了就看不起我了是不是?”
  “别瞎折腾。”长发男子说,“丢人吧你。”
  “丢人就他妈丢人。”胖男子说,“我丢的人还不够?我他妈的看上的女孩儿居然跟个无锡人跑了。我他妈的丢人不丢人?无锡,那是什么地方?吃东西甜得,像他们拿糖当盐似的。我没醉。我都没喝白的。”
  “我不知道您对无锡人有什么看法。”她将空杯子搁在桌面上。“可是,麻烦您别在这里撒酒疯。回您自己的桌子上去。”
  “你说什么?你,你当老师的吗?你还会训人哪你?我是自由的,我在这里走走,怎么了?你,你是干什么的?”
  “走吧。”我说,站起来穿外套。她沉着脸站起了身,取外套。胖男子站到了她面前。
  “请让一让。”她说。
  “怎么了?”循声而来的服务生问。我正从瓶中取下玫瑰花。流水爬满了窗户。仿佛夜雨的车窗。
  “没什么事。”我说,“可能有些小误会而已。”我伸手拉着她的左手,她没有拒绝。我试图从胖男子身旁走过。
  “麻烦您让一让。”她说。
  “阿宝,别惹事!”长发男子说。
  “你,你这个四眼女人。你,说,我喝醉了?你就是说我没用咯?我还没喝白的呢,我怎么会喝醉?你看不起我是不是?无锡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女人都他妈贱。”
  她的脸气得绯红。我伸出手来,推了一下胖男子的肩。
  “麻烦您让一下。”我说。
  “跟这种人你没必要客气!”她对我说。
  “什么这种人?你知道我是哪种人?你找打。你想找打是不是?我看你就是,就是找打。我告诉你,我……”
  “阿宝!别惹事!阿宝!”
  “是这家吗?”她问。
  “你是路痴。”我有气无力地说。
  她从我口袋里掏钥匙,“哪把?”
  “银白色那把。”我说,“就是所罗门国王的金库钥匙……”
  “别说话了。”她说,“都伤了还废话。”
  “如果这时候不说,怕以后没机会说了。”我说,“看过《白帝托孤》吗?”
  她没有回话。
  黑暗中钥匙串叮当碰撞,恍若林恩电影中的风铃响声。
  我将额头靠上大门,耳听到钥匙插入门锁之后的绞动声。门锁颇不情愿的吱了几声后,露出了一道罅隙。
  她伸出手来扶我,让我靠着她的肩。我将头靠到她耳侧,用鼻子触了一下她的左耳垂。她下意识的推了我一把。
  “真拿你没办法。”她说。“光知道动手动脚。”
  “我既没动手,也没动脚。”我说。
  她把我扶进了房间,把门关上。
  我被扔在了床上。
  她开了灯。
  我仰面朝天,看着莲花状的吊灯,熹微不明的光亮。我咳嗽了几声。脸上依然火烧火燎的疼。
  “好些了吗?”她走到床边,伸手碰了一下我的脸。我畏缩了一下。
  “疼。”我说。
  她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看着我发了一会儿呆。
  “需要我做点什么吗?”
  “让我能听到你的声音,看到你坐我旁边,看到你能这么关心我,就好了……”
  “你能不能正经点儿呢?”
  “那你给我倒点儿水吧。”
  “说实话,”她看着我把空杯子放在床头柜上,问,“干嘛要替我挡那些拳头?”
  “因为我已经爱上你了。”我说。“多年前沉睡的爱情被召唤醒了。”
  “你对小胡也会这么说吗?”
  “什么?”
  “没什么。当我没说。你还要水吗?”
  我看着她站起的背影。石英钟指向了10。猫头鹰的眼睛闪烁不定。
  “你吃醋了吗?”我让自己的笑声尽量显得克制。
  “没有。别胡说。”她说。
  “啦啦啦你吃醋了。”我说,“你爱上我了。我英雄救美总算没有白救。”
  “被人打还算是英雄?”她说。
  “慷慨赴义嘛。不算英雄?”
  “还要喝吗?”
  “不了。”
  她把杯子放在了桌子上,站在床尾,默默无语地看了我一会儿。
  “谢谢。”她说。
  “创可贴。”我说,“红花油,在柜子里。”
  “其实你是个好男孩儿。”她说,让蘸着红花油的棉花在我脸上摩挲而过。我斜倚着,听任她摆布。
  “对了,这个给你。”我说,将右手依然捏着的残败的玫瑰花递给她。
  “傻瓜。”
  “刚才不是还说我是好孩子吗?怎么又说我傻?”
  “其实你还是忘不掉小胡。对吧?”她说。
  “小胡是谁?”我问。
  “你呀。”她微笑着,叹气。
  “要走了。”她说,“这么晚了,不回去就没地铁了。”
  “你来上海住哪里?”我问。
  “住同学的宿舍。”
  “多不方便啊。”
  “你想让我住你这里?”
  “好提议。我不反对。”
  “你的本事都在这张嘴上了。”
  她把手按在了门把手上,我看着她凝立在门侧,若有所思般站了许久。
  “你还是,惦记着她,对吗?”她问。
  “谁?”
  “明知故问。”
  我思考了半分钟,然后吸了口气。
  “是的。”我说。
  “呵。”她微笑。“我早知道了。”
  “你聪明。”我说。
  “你比我聪明。”她说。
  “你是不是喜欢上我了?”在她把门关上前,我用力地喊了一声。她关门的手顿住。
  “不知道。”她说。
  门关上了。
  我听着她的脚步声犹如波涛表面的阳光般粼粼远去。我闭上了眼睛。沙漠一般的孤单开始堆积了起来。冬夜的寒意,缓慢的浸染着我的脸。
  我还能记得花瓶中那玫瑰花雍容典雅的姿态。这个时候它们的花瓣或散落在了饭店或散落在了风中。
  我在想她走路的时候手持玫瑰花的样子。
  困意袭上心来。
  在层层叠叠的玫瑰阴影之下,一个女孩子正在不远处的梦境里对我展颜微笑。
 
 
第四章 .失恋
  我在走回去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短信。
  她说:“谢谢你的海豚。”
  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把这条短信删除。
  时间:2004年9月26日
  我在这一天,见了我的“失恋”
  A
  我对剪票员点了一下头,聊以致意。后者娴熟地转过身来,让我通过,顺手扶了一下我的手肘,将我手中巨大的行李箱推上了车厢。
  我拉住车门两侧的栏杆,用力将自己的身体拖上踏板。
  过道里人们熙熙攘攘,如同橘子罐头里的橘瓣一样听天由命的磨蹭在一起。
  我撞上了人群,引来一片怒目。我的脸堆起了尽可能谦卑的微笑,努力地将身体蹭入周遭的喧嚷。
  一身旧制服的列车员,像救护车穿越车流一样,从过道的另一面摩擦着多角的棱面走了过来,扯着一条高嗓子大声叫嚷:给我往前走哪!靠着车门干什么?说你哪孙子!
  我迅速地回了回头,盯了列车员一眼,发觉他是朝着车门旁一个矮瘦的年轻人嚷着。我又把头别了回来。我矮下身子压低重心,推车一般将箱子朝前推行,头也不抬的嚷嚷着:谢谢,让一让,让一让,谢谢啊,让一让……
  车厢里已经拥挤到了几无空隙的地步。
  每个人都大吼大叫,声浪在狭窄的空间中碰撞着,尖锐的切割面彼此参差着,凌乱不堪。
  列车员们粗鲁的手推着过道里的人群,好象堆货一样继续把人们扔进车厢。人堆后浪推前浪,前赴后继。脚下绊蒜,手上没根,前后不知是谁的肩膀硬邦邦的,不顾一切地往前推挤。
  我身不由己,几乎是匍匐在箱子上,被人七手八脚地揉捏推拿。昏天黑地。象被堵住了退路的老鼠,哪里有缝隙往哪里钻。脚下踩着棉花似的飘荡不定,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前面忽然有一个隐约的空隙。
  柳暗花明。
  我一把扯住箱子,踉跄地扑向过道的那个空隙,扑通一下坐倒。移动暂时得以停止。毕竟坐倒了暂时拥有了不再移动的权利。失去平衡的人大半在挣扎之后会一屁股坐下。这就好象斑鸠占雀儿的窝一样,是一种占据的证明。
  一阵子疼痛侵袭了我头颅内的神经组织。
  有那么一会儿,喧嚣声很远了。
  定下来神来后,我抬头,发觉自己坐的地方颇为奇特——火车过道两厢,两个类似于包厢的空间,两个洗手池,只是没有门。我就跌坐在那里。
  巨大的箱子横亘在我脚边。
  过道里挤着的人群有几个对我漠然而视。好像博物馆的清洁工在观看死去鲸鱼的标本。
  我手撑着箱子站了起来。狭小的空间里无从转身。想退回人满为患已达饱和的过道里无疑是痴人说梦。在众人的眼光逼视之下我略为尴尬了一会儿,然后心绪渐次平稳起来,终于达到了心安理得的境界。我安慰自己:到此地步,我也是无计可施。既然都改变不了,那么多想无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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