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帕里斯(出书版)——张佳玮
时间:2022-01-20 09:12:22

  “爸我没事。没事。这种事也不是没经过。过去了就好。过去了就好的。我自己有分寸。”
  “好好,好样儿的。拿得起放得下,像个男子汉。”父亲伸手拍拍我的肩。“趁这几天长假,出去走走,散散心。到北边去看梅花怎么样?还可以去吃船菜。现在造了新公园,风景是很好的。”
  “好。”
  C
  “我在你家楼下。”
  “哦?”
  “有些东西要给你。”
  “好,等等,我马上下来。”
  她从小区门口走出来时,穿着黑色的毛衣,蓝色长裤和白色外套。长发扎了马尾。夏日的痕迹仍未散去,肌肤依然洋溢着阳光的褐色。看到我的时候,她的左嘴角勾了起来,做出一个微笑。她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的鞋子,然后抬起头看我。
  “好。”
  “好。什么事?”
  “是这个。”我把抱在怀里的绒毛玩具伸给她看。
  “这是什么?”
  “你说你喜欢的那个。我在上海买到了。”
  “是这个吗?我都忘了。”
  “就是我们在健康路那家店看到的那个。你说想要这个当你生日礼物的。”
  “是吗?哦,我记得了……是这个颜色吗?我怎么记得那是蓝的?”
  “这个式样,我在上海只能找到这个颜色。”
  “哈……”
  “我搭车到城隍庙那里去淘了很久的……”
  “可是,”她说,敛起了笑容,“你知道我讨厌这个颜色。”
  “是吗?……这个是蓝绿色的……”
  “我不喜欢这个颜色。我喜欢淡蓝色。你知道。”
  “可是,这个也很接近蓝色……”
  “你什么时候看到过我穿这个颜色的衣服?”
  “有过吧……”
  “没有。我不喜欢这个颜色。”
  “我上去了。”
  “等一下。”
  “还有什么事吗?”
  “你好吗?”
  她嘴角又一次勾起。她的眉毛微微一扬。
  “你看我好吗?”
  “……”
  “呵,我戴隐形眼镜的,眼睛都不像你那么湿。”
  我回过头来,闭一会儿眼睛。眼睛发疼。
  “是阳光太烈了。”
  “是吗?”
  她将双手插在口袋里,脚尖踢着碎石子。
  “我上去了。”
  “你真的不要这个吗?”
  “我不喜欢这颜色。”
  “可是我留着也没有用啊。”
  “你可以送给那几个喜欢你的女孩儿嘛。”
  “……”
  “怎么了?”
  “阳光太烈了。”
  她走到了小区门口。我跟着她。在一片楼宇阴影俯瞰的地方,她站住了。
  “虽然不好看……”她说,“不过,还是拿着的好。”
  她从我手里接过绒毛玩具,挥手:
  “那么我走了。拜拜。”
  她走开了。我站着。她跨进小区大门时,我喊:
  “喂!”
  “保重身体。”
  “知道了。”
  “喂!”
  “又怎么了?”
  她侧过头,抱着绒毛玩具,望着他。
  “生日快乐。”
  “好的。谢谢。”她说。
  她拐了个弯,消失了。我弯下腰来,用袖子抹眼睛。眼泪流了出来。我转过来,背对着阳光。抹完了眼泪,我继续弯着腰,呼吸着,压抑着哭泣的冲动。好一会儿,我站起身来。抬头望向她所在的楼宇,看到她站在窗口。一望见我抬头,她便将窗帘拉上了。
  我在走回去的时候接到了她的短信。她说:“谢谢你的海豚。”我看了一会儿手机屏幕,然后把这条短信删除。
  D
  我坐在河岸公园的秋千架上,读着当天的体育类报纸。阳光像细细撕碎搅拌后的金色箔片,低低地压着绿色的草坡。我将看完的一版收起,闭了一会儿眼睛。眼睛仍然在发疼。
  短信铃声响起,我拿起手机。
  “我在海豚背上看到一个电话号码。你也许需要吧。没事了。”
  接着是一个号码。
  我回复一声:“谢谢。”
  然后拨那个号码。
  “喂?”从手机里钻出来的是一个陌生的女声。我呆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进行下一步。
  “你好。”我说。“您是哪位?”
  “我是小悦。”她说,“你是谁呀?”
  “可能弄错了。”我说,“我在我的一个绒毛玩具身上看到这个号码的。你写的?”
  “啊是你呀!我是小悦呀!嘻嘻。我现在在陪朋友吃饭呢。哎呀,你什么时候回上海呀?记下我的手机号呀。回上海见面再说吧!BYE!”
  E
  记忆的片段。
  2004年8月23日。
  “怎么迟到啦?”
  “是我忘了。刚想起来就急着往这里赶……”
  “唉,算了没事啦。我就是想跟你说,我看中了健康路那家店的一个海豚了。”
  “海豚?”
  “这个海豚多可爱啊……”
  “这个明明是海豹嘛……”
  “胡说!是海豚!”
  “是海豹呀,你看还有胡子呢。”
  “哼!我把它胡子剪了就是海豚了!”
  “……”
 
 
第五章 .忒修斯
  “小姐请问一下这个海豚多少钱?”
  “这个?这个不是海豚。”
  “对嘛我就说是海豹的……”
  “闭嘴!”
  “这也不是海豹。这个是海狗……”
  “海狗……”
  “哼……”
  “多少钱呢?”
  “这个已经被人订掉了。两周前,八月十日订的货。”
  “啊,好遗憾……”
  “那只海豚可真可爱呀……”
  “是海狗……”
  “我说是海豚就是海豚啦……”
  “我到上海去找找。这个式样也许会有的。”
  “好!我今年生日,你送我这个就可以啦!一定要哦!海豚!”
  那天,我们打算,私奔。
  我爱着她,爱她的一切。
  我必须带她离开这个城市。
  没有二话。
  没有了。
  时间:2005年2月14日
  修私奔的日子
  A
  “我买包烟抽。”修对他说。
  他点了点头,站在了便利店门外。便利店看店的女孩戴着手套抱着暖炉,正看着电视中重播的春节晚会片段。他注意到女孩的围巾外缀着一个银色的十字架。
  修走了回来,递给女孩一包烟和一张十元钞票。
  他听到女孩的手拨弄着柜台中那些跳跃的硬币。金属相击的轻响。
  修把一支烟递给他,他摇了摇手。女孩坐了下来,瞥了他一眼,伸手把十字架掖进了围巾。
  “还是没学会抽烟?”修问。
  “没学会。”他说。
  “男人不抽烟不算大学毕业。”修说,低头为自己点火,然后喷了一口烟。
  “我一直以为你不抽烟的。”他说,你做那些活计的时候不会烧着吗?”
  “伙计,做木雕设计又不是木材厂。还严禁烟火嘞。”
  “你知道我不大懂。”
  “没事没事,不是想说你。走走,进去吧。”
  路旁连绵的餐厅漾出鱼香肉丝的味道。
  街角的狗漠无表情地着他们。
  路灯像元老院的傀儡议员一样低头凝立。
  天空带着冬季惯有的灰色。
  他跟着修走着。
  修用烟轻轻点狗的鼻子:“来来。”
  狗跳了起来,怒不可遏地朝修吠叫,亮出了森白的牙齿。修不迭退开几步,他急忙扶住修。
  对面餐厅里跳出了一个胖男人,朝修大声怒吼。
  修将烟弹落在地,一边冷笑着走开,一边盯着狗:“叫,接着叫。过两天把你弄成狗肉煲。红烧了你。还叫。居然想咬我。”
  “没事犯不着惹狗呀。”他拉了一下修的袖子,“疯狗咬人的。”
  “大冬天的,狗就该给人吃掉。敢咬人的狗更加是死不足惜。要说这是中国不是高丽呢,不然连着狗肉泡菜一顿就进肚子了。”
  他们过了马路,走向荷花池浴室。
  浴室之侧,便利店门前,年轻英俊的收银员,鼻子上裹着纱布,正用柜台上的电话说话:“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2月14日。我知道的。现在不成。我两点下工,然后去洗澡。你三点来吧。随你好了,我都无所谓的。别买太贵的。好。好。我不疼了。好。再见。”
  “鼻子怎么了?”修问。
  “前几天给打了。”收银员说。“莫名其妙的就打我,警察局还不管。”
  “又是你小子暴脾气是吧?为女朋友?你女朋友长得那模样,除了你小子还有人勾搭她吗?”
  收银员龇了一下牙,这个动作让他想到了海豹。
  “要有人能把她拉走我就谢天谢地了。”收银员说,“谁把她追走我请谁喝酒。不带虚的,要多少我喝多少。真是,醉死都比看着她强。这女人就像我们做电路的时候焊锡用的松香,一开始软乎乎的,一粘上就硬,粘着你不放呀。”
  修眼睛闪了一下,咧开嘴哈哈笑了起来。超市柜台边有人喊着买瓜子。收银员做了个示意回头见的手势,站回柜台中。
  他跟着修朝浴室里走去。
  掀浴室门帘的时候,他对修说:“其实这样不好。”
  “怎么?什么不好?这浴室不好?”
  “不是。”他说,“一个男人背后说自己女朋友坏话,这样不好。当面对人家好,背后说坏话,这不是男人该做的事。”
  “那是因为你没有过女人。”修微笑了一下,掀起门帘,“请吧,还得我扶您进去哪?”
  “两位老板来了?”浴室的掌台春风满面,亲自起身迎接,“阿修你是很久没来了。”
  “前段儿感冒了,”修说,“发一阵子烧,咳嗽一阵子,脑仁儿疼。拿些西药通鼻子,又弄了个鼻子过敏。怕生病,一直没来。这不,今天有朋友来看我,叫着一起来了。”
  “还是老位子吧?”掌台手持着叉竿跟着。修指了一下,“靠墙的那两张软铺吧。”
  他站住了,修拉了他一把。“你的铺。”修说,开始脱外衣。
  他坐到了自己的铺位上,抬头看,阳光自高高的窗口泻落,砸在对面的墙上。片段明暗,如斑马的皮肤。被温暖空气蒸熏的手开始热了起来。他揉了揉脸。
  修把外衣脱下来,递给掌台。后者提起叉竿,把外衣挂了起来。
  修看了看他,拍了下他的后脑勺,“呆着干嘛?你洗澡时还穿衣服啊?”
  他开始脱衣服。
  掌台抱着叉竿看着他。
  修给掌台递了一根烟,掌台接了,夹在耳后。
  他看到自己裸露的苍白的皮肤。他有些不好意思。
  修看着他颀长的身姿从衣服的覆盖下亮相,发出低声的叹嘘:“真不错。”修伸手拍了下他的胳膊。他吓了一跳。
  “我可不是同性恋。”修笑道,伸手给自己点烟,“希腊人才都是同性恋呢。你的身材真不是一般好。按说你皮肤这么白,不能够这么结实才对。我见过的身材好的,都是打网球跑步游泳出来的,一身的阳光颜色。就你这么白还这么结实的,少。”
  他不露齿地笑了一笑,点了点头。他把衣服脱光了,掌台把他的衣服一一挂上,而后转身离去。一个胖胖的服务生端来两杯绿茶。
  修拿起杯子,喝了一口。
  “烫!”他喊道,“你先别喝。”
  他把端起的杯子放下了。
  绿色的茶叶在水中载浮载沉。这植物的残骸,被剥离了生长的母体,保留着绿色的本质,在遇到强烈刺激的热水之下,尖叫呻吟,释放出自己绿色的血液,于是馨香满室。
  他想。
  室内温润的空气使他感到发热,头发刺刺的发痒。他躺在铺上,伸直修长的双腿,按住嘴咳嗽了几声。
  “等我抽完这支烟,”修说,将头靠在软枕上,轻轻吐出一口烟,袅袅若画,幻漫的弥散开去。修目注着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有一天,我会因为肺癌死去的。”修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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