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学江摆摆手,“说起来,这些都是我们应该做的,保护人民,保家卫国,是军人的天职。不过我们装备实在落后,这不,这次是想登陆个小岛,船不够,只得到咱们村租了一条渔船。”
陈石头「啪塔啪塔」吸了几口烟袋杆,“那你找错地方了,我们家没啥劳动力,就我跟两个丫头,我这些年身体不好,就在山里种种自留地,已经很多年没下海了,那两姑娘家更不行,撒网的力气都没有。”
陈学江点点头,“老乡,您放心,船我们在村长家就找到了,是这样,我们需要个水性好,又熟悉地形的给我们带路,说来不怕您笑话,因为地形不熟,我们刚来的时候经常触礁,一触礁,船底就坏洞,还要拖到沪市船厂去修,耽误事儿。”
陈石头脸色难看起来,他最讨厌村里流传晓渔是鱼娘的消息,这一行人来他家找水性好的人肯定不是找他一把年纪的陈石头,况且他也就是年轻时候在水里淹不死而已。
后来离岛去做工,下水都少,更别说熟悉远处海岛的地形,肯定是村长陈老歪那老不死挨千刀的出卖他家。
第6章 时间的荒野
陈学江在陈石头让晓渔跪下的时候就在门外听着了,自然知道陈石头的难处,要是以前在陆地上,他怎么也不会为难一个带着孩子的鳏夫,可惜这种情况下,他们人生地不熟,这两年折损的厉害,有些同志不熟悉水性,船沉了还以为带上救生圈拉上来就行,谁知道还有暗流,手下动辄失踪在茫茫水域,尸骨无存。
刚开始几乎折损了一半人手,都是经过陆地硝烟洗礼,还没来得及享受荣耀,就换下黄军服来到海上的战士,太叫人心痛。
只见刚才眼带笑意的瘦高小伙说道,“叔,咱们不用您家人潜水,只要在船上指路就行,而且任务完成后,咱们可以跟团里申请津贴票据。”
小伙子顿了顿,见陈石头面色缓和,又小声补充道:“而且咱们团里有不少未婚小伙儿!”
陈学江闻言,与另两个人同时瞪了一眼瘦高小伙,只见小伙佯装严肃,清了清嗓子,“是这样,叔,咱们部队有规定,不能跟驻守地的居民搞对象,不过咱们部队也有不少小伙子到年纪就退伍转业的,您说不定可以心想事成。”
陈石头不说话,抽了几口烟杆,才说道:“这事儿我说了不算,还要问问晓渔答不答应。”
陈学江点点头,“这是自然,我们尊重老乡的决定。”
话音刚落,早就躲在灶房偷听的晓渔一个大步窜出来,“我愿意我愿意,首长同志,不知道津贴有多少?有没有布票?”
晓渔寻思着晓茶已经是大姑娘了,后山陈阿嬷早就跟她说过,女孩子大了光穿小背心不行,要准备小衣裳,她没有票,家里种来搓麻绳的剑麻搓揉多少遍,织布穿在身上也磨人,谷玉珠为晓茶准备的那些光鲜亮丽的衣裳经过这么多年,早就烂的不能再缝补了。她的遗物又被陈石头当成眼珠子一样收藏,谁也不许碰。
陈石头没眼看,二话不说,脱下脚上趿拉着的草鞋举起来就要揍,晓渔见状忙绷紧了身子跳到另一边陈学江跟前。
陈学江眼疾手快的伸手拦住,身后的瘦高小伙见晓渔如此灵活,反应迅速,看起来是熟门熟路,刚被揍过,这会儿又要挨揍,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陈石头听到笑声,原本就黝黑的脸庞也忍不住黑红黑红。
陈学江一手拦住陈石头的胳膊,一手护住晓渔,“老乡,老乡,使不得使不得。”
陈石头这才就坡下驴,撂下鞋子穿进去,“让你们看笑话了,这孩子,天生皮的紧。”
陈学江大约是想到了自家的孩子,由于自己常年不在家,孩子们对自己更多的是敬重,敬畏,这样跳脱的性子倒是稀罕又欢快,忍不住笑道,“有了这孩子,您家这日子才热闹。”
这倒是,如果没有晓渔在家里,他搞不定晓茶,晓茶哭闹起来还真没办法。
陈学江见好就收,“那就这么说定了,老乡,我们晚上要去登岛,到时候我让——”
陈学江扫了一眼跟来的三个人,一个张廉,长得英俊不凡,却在装木头,一个叫贺余年,黝黑着长脸,平日里话不多,也没啥表情,能耐是又,性格是真木头,只有笑嘻嘻的刘晓川看起来对晓渔没偏见,应该能更容易开展工作,“让这位刘晓川同志过来接晓渔同志。对了,您家晓渔姑娘多大了?”
陈石头难得露出好脸色,“首长同志,这您就问着了,我们家晓渔打小跟着她爷爷管家,六七岁上就做的一手好茶饭,十岁上家里家外就一把抓,如今虚岁十七了,正是成家的好年纪,身体也好,长得也好,首长您给多留心。”
陈学江笑道:“老乡您别误会,是这样,任务完成后,我要给晓渔同志申请津贴补助,到时候要把晓渔姑娘的详细籍贯年龄报上去。”
装木头的张廉压下吃惊,面上不显,悄悄打量几眼陈晓渔,小身板看起来又瘦又小,他还以为最多十三四岁,随即想到父女俩这番殷勤是想钓金龟婿,还是上门养他们仨的金龟婿,就难掩反感。
陈石头僵了僵神情,又释然,“这样啊,也行,不过这孩子确实到了成家的年纪了,我听说你们部队也很关心个人情况,首长您给留意着些,咱们岛上实在已经没有什么年轻小伙子了。”
部队有铁的纪律,陈学江不应下也没拒绝,只是不住点头,“老乡放心,我们一向关心所有保家卫国的战士,晓渔同志能协助我们完成任务,也是我们的好同志,好同志必然有好将来,您就放心吧。”
陈石头被唬的露出了笑意,“那晓渔等会儿就跟你们去吧?”
这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开门声,一个女孩子略带哽咽呼喊道:“晓渔——”
晓渔忙跳开,三两步跑过去,嘴上应答着:“阿姐,我在呢,我冲了糖水给你喝,快来。”
陈晓茶还记得中午甜甜的米浆的滋味,瞬间忘了醒来没见到人的惶恐,喜笑颜开,“糖,甜的!”
晓渔忙不迭点头,拉着她进了灶房,捧起一碗早就倒好晾着的糖水,这才安抚好晓茶。
一行人见状神色各异,木头脸的贺余年露出不忍的神色,张廉仍然板着脸,好在眼神里的厌恶没有了,陈学江笑道:“晓渔姑娘真是个善良周全的好姑娘。”
陈石头原本见晓茶出来被生人瞧见了有些紧张,这会儿也松了口气,“那是,晓渔打小就懂事,虽然经常淘气挨打,不过在照顾家里这事儿上,一点也不含糊。”
陈学江见天色不早,“那就先这么定了,我们傍晚出发的时候我让刘晓川同志过来接晓渔姑娘,我们还有事,就先回去了。”
那位笑眯眯的刘晓川捏了捏口袋,“团长,我去跟晓渔同志打个招呼。”
陈学江应下,自己脚步不改往院门口走去,“速度快点。”
刘晓川后脚跟一碰,站立了一个标准的军姿,轻声道:“是!”这才转身跑到灶房。
第7章 时间的荒野
晓渔正在拧毛巾给晓茶擦脸,午睡出了一层汗,脸上还有枕在竹席上留下的印记。
见门口走进来一个生人,晓茶快速躲到晓渔身后,又忍不住好奇,探出头来。
刘晓川笑吟吟的看向俩姐妹,从口袋里掏出三块硬糖,递过来,“晓渔姑娘,我叫刘晓川,团长让我傍晚来接你,这是我上午在供销社买的糖,给你跟你阿姐吃!”
晓茶见状抢先一步欢喜的接过来,智力有缺陷的人天生直觉比正常人更灵敏,她快速判断出眼前人的善意无害,看到这人手上一把花花绿绿,亮晶晶的玻璃纸,再听到这是糖,马上窜出来,先于晓渔抓起刘晓川手里的糖块,“甜的!”就要往嘴里塞。
晓渔赶紧握住晓茶的手腕,“阿姐,外面的玻璃纸要剥下来,不能吃。”
晓茶的舌头也碰到了糖纸,的确没味道,这才顺从的让晓渔抠出来,眼巴巴等着晓渔剥给她,晓渔三两下剥出有些融化的糖块,塞到她嘴里,见她满足的眯起眼,自己也忍不住笑。
晓茶见糖纸上有些黏,还拿过来舔了舔,晓渔忙抢下来,“这上面有糖,会招来蚂蚁,我给洗洗,晾干了给你玩,中间用线扎一下,两头散开,像个蝴蝶一样,到时候给你扎辫子上。”
说着放在给晓茶洗脸的水里涮了涮,铺开在石桌上,还叮嘱道:“别让风吹走了。”晓茶连忙盯着玻璃纸。
刘晓川见状,想起了小时候老家的大妹照顾下面弟弟的场景,十分好奇女孩子扎糖纸绑蝴蝶结这一招是如何做到全国统一的,看向晓渔的目光更柔和几分。
晓渔安抚好姐姐,这才落落大方地看向刘晓川,“谢谢您的糖,傍晚您来了留下吃饭不?我们晚上煮米粉吃。”
刘晓川轻轻摇头,“不了,我们有规定,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而且我在部队吃过才来,不用管我。”
晓渔这才了然,刘晓川不能多待,团长和战友还在等他,“那我就先走了。”
晓渔得了糖果已经想好怎么安抚晓茶,趁晓茶嘴里有糖,想不起她手里的,忙收起来。
傍晚晓渔还是煮的米粉,这会儿太阳下去,晚风习习,中午没吃饱的晓渔吃了个肚儿圆,这才塞给陈石头两块糖,“爹,晚上晓茶要是闹腾,你就给她糖吃,就说我去捞鱼给她换米粉吃了。”
不说捞鱼,陈石头不生气,接过糖果还不忘瞪她一眼,“晚上出去机灵点,有危险赶紧躲开,宁愿不要什么津贴票据,要是打起来就赶紧游回来,别往上凑,知道不?”
陈晓渔眼珠子咕噜一转,凑近陈石头,“哎,爹,你不是不让我下水吗?”不安分的皮又开始痒了。
陈石头脚往另一边膝盖处一提,踩着脚后跟的草鞋又到手里了,“我看你这臭丫头一时不气我一时心里不舒坦,非要老子抽你一顿才长记性。”
晓渔忙跳开,哈哈大笑着往屋里跑,嘴里嘟囔,“晓茶晓茶,爹爹要打我!”
晓茶就是陈石头的软肋,此刻正在屋子里对着巴掌大的粉饼盒子里的小镜子,将糖纸扎成的蝴蝶结往头上比划,那粉饼盒子是谷玉珠生前用过的,底下的粉早已经用光了,只上面盖子里的小镜子被晓渔擦的锃亮,是晓茶的心爱之物。
听到自己最离不开的晓渔挨揍,忙起身往外走,“爹爹别打晓渔,打了晓渔会疼。”
陈石头哪里还顾得修理陈晓渔,咬着后槽牙动作前所未有的迅速把鞋子穿在脚上,换上一幅笑脸,“晓渔骗你的,爹爹脚痒痒,脱了鞋子挠挠,没有打晓渔。”
晓茶松了口气,看向陈石头苍老粗糙的脚掌,一年四季都踩着一双草鞋,后跟和脚趾早已龟裂,“爹爹脚哪里痒,晓茶给你挠挠。”
晓渔唯恐天下不乱,从卧房伸出头来,“爹爹脚底板痒,晓茶快给他挠。”
晓茶扶着陈石头坐下,不容陈石头拒绝,就捞起陈石头的脚,拔了鞋子给他挠脚心。
再粗糙的人,脚心也是软的,陈石头想笑又怕崩了严父的脸面,忍了又忍,脸上皮肉跟着抽动,晓渔看的捧腹大笑,挨了好几个眼刀,也收不住。
最后陈石头忍不住要收回脚,又不敢用力,怕带着晓茶摔倒,挣扎道:“好了好了,晓茶,好了,爹爹不痒了。”
晓茶这才松开,手放到鼻端嗅了嗅,皱着鼻子道:“唔,爹爹脚真臭。”
晓渔又欠揍的伸出头,“那是相当臭,爹爹从来不爱泡脚。”
陈石头一年四季光着脚,生活在海边,出门劳作沾上泥就伸到水塘子,小河边,海水里搅和搅和,哪里有那心思专门准备个盆,费那柴火烧水泡脚?整个村子也没有这么矫情的男人。
晓茶见状,跑去拿自己泡脚的盆,给陈石头打了温在灶上的水,肩膀上挂着自己个儿的擦脚布,晃晃悠悠的走进堂屋,“晓茶给爹爹洗脚。”
晓茶出生的时候闷的太久,大脑缺氧,放在医学上就是脑瘫,平衡感极差,到了六七岁才会扶着竹筐慢慢走路,之前都是在陈石头背上长大的。
这会儿端着一盆水,晃晃悠悠撒了一路,陈石头看的心惊胆战,生怕她摔倒,忙迎上去接过来,“这是晓茶的盆,爹爹脚臭,会熏臭的!爹爹等会儿去河边洗。”
晓茶为难起来,爹爹和盆都重要。晓渔见状这才走出来,牵着晓茶的手,“等会儿晓茶跟爹爹一起去河边帮爹爹洗,跟在家里用盆洗也是一样的。”
晓茶高兴起来,重重点头,“晓渔说的对!”
晓渔见晓茶被哄住,开始留意外面的日头,算着时候支开晓茶,就可以跟着刘晓川出发了。
果然,过了不久,刘晓川来了,手上还拎着一个纸包,“这是部队今晚的伙食,有你一份,我给你带来了,有包子,鸡蛋,还有炒米。”
在海边,面粉属于特别精贵的东西,包子的香气隔着纸包都能闻到,更别说打开了。
第8章 时间的荒野
晓渔怎会不知这是刘晓川特意给她带的,忙道谢接过来送进灶房柜子里,晚上爹爹回来,晓茶肯定要喝糖水,爹爹开柜子就能看见。走的时候顺手抓起她早就准备好的口袋。
“我帮你拿吧,里面是什么?”刘晓川虽然知道陈晓渔力气不是一般大,还是不忍一个瘦小的女娃子在他面前拎着重物,而他自己两手空空。
晓渔毫不客气的递过去,“我烤的虾干,鱿鱼干,都是可以快速补充体能的,晚上可能会饿,万一需要下水,很消耗体力,吃这个饱肚子快。”
刘晓川了然的点点头,“辛苦你了。”两人大步往基地船舶处走去,刘晓川好奇的问,“村长说你是鱼娘,能在水下十几二十分钟,在水里能举起一条小船,是真的吗?”
解放后,岛上来了不少生人,晓渔并不喜欢别人好奇探究看怪物一样的目光,好在刘晓川身上,晓渔没有感受到这种疑惑,仿佛只是单纯的新奇。
晓渔笑道,“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就经常被我阿爷丢海里扑腾,我阿爷说过,我们每个人在离开母体之前都和生活在水里的鱼一样的,只是接触到空气之后,开了肺,就再也记不得在水里应该如何闭气了,最好的方法是让孩子生下来继续回到水里去,让孩子有个水肺,阿爷说我是水肺最好的鱼娘,咱们村的鱼娘除了后山陈阿嬷,别的都不在了,阿嬷也这么说过,大约是这样吧,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