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川似懂非懂,只点点头。
夕阳收敛起最后一丝光芒的时候,天就迅速暗了下来,海边的天空就是这样,明暗只在顷刻间,刘晓川指指前方,几艘略大一些的船,船身用蓝色油漆手写着沪市船厂,还有编号,甲板上有序分布几门大炮,人群忙忙碌碌的检查船板船舱,后挫座和炮身,该上油的地方上油,该拧紧的地方拧紧。
晓渔走马看花,一知半解,原本想着上了这么大的船,心中还有几分惶恐与雀跃,不想刘晓川带着她经过一艘又一艘,也不停留,越过这一排,走到几乎港湾的尽头,才看到几艘小渔船,零星排列。
“我们就用这?”晓渔不敢相信,询问的看向刘晓川,刘晓川点头,“为什么不用大的?你说的那个坐标的岛,还是有点距离的。”
刘晓川眼神逐渐放空,远眺大海,远处海天相接,烟波浩渺,遥遥无尽头。
“我们被战火困扰一百多年,如今什么也没有,船是旧的,东拼西凑缝补起来的,弹、药是敌人留下的残次品凑起来的,炮是别人淘汰不要的,还动不动哑火,更别说航行需要的汽油,我们还有太多不足的地方了。如今只能先靠人力!”
刘晓川的目光转向远处忙碌着即将集合的战友,天色渐暗,目光逐渐变得坚定,“走吧,我们要开始行动了,辛苦我们这一代人,幸福往后几代人,该有的,我们总会有的。”
晓渔作为特聘,没有训导要求,只跟着白天到家里一行除了陈学江以外的三人还有一个不认识的细长眼小伙,四个人,四只桨,带上晓渔作为领头船,打头阵,开始起航。
天已经完全黑了,偶尔有对岸过来的侦查机,这两年被打落不少,损失惨重,如今不敢靠近,只在远处用昏黄的探照灯扫了扫。
晓渔回头看去,一共五艘渔船,全都没有点灯,抹摸黑行动,借着对岸的灯光和昏黄的星子缓慢前行,夜里的海风吹在身上有些寒冷,这些战士却几乎都汗湿了衣襟。
晓渔观察着天空,他们大约是特地选了有些阴沉的夜晚,方便摸黑行动,同时也在辨别方向上增加了很大难度,所以他们需要晓渔这样有特殊本领的人。
晓渔看着该出来的星星都被乌云遮盖,前面海天茫茫,什么也看不见,远处渐渐飘来团雾,晓渔不敢再犹豫,利索的脱下脚上编织的密不透风的草鞋,露出奇特的脚掌。
鱼娘为了游水的时候增加阻力,打小就把脚趾手指皮肉剪开,用桑树皮线缝在一起,形成脚蹼,在水下,只要十指张开,蹬水的时候前进的速度可以比正常人高两到三倍。
晓渔比之不同之处在于,陈石头厌恶鱼娘身份,当时谷玉珠已经卧病,陈石头怕谷玉珠生气,晓渔刚刚连在一起的手指又被陈石头生生切开,也是当时年纪小,如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弯弯曲曲的疤痕,倒是脚上,陈树林坚持,加上穿上鞋子,没人看见,躲过一遭。
好在天色暗沉,没有人看见。晓渔利索的跳下船,那个细长眼闷头划船累的呼吸粗重,突然被晓渔「噗通」一声吓了一跳,刚要惊呼,又吞下了后面的声音。
刘晓川三人见怪不怪,手上不约而同的放慢了速度,他们担心船走远了,晓渔跟不上。
这时晓渔在右侧远处三十度夹角方向露出头来,低声呼道:“刘晓川,这边!”
刘晓川几人忙把船划过去,晓渔抓住船舷,水淋淋的爬了上去,随手一抹脸上的水,“今天是下旬,水下有暗流,咱们有些偏离方向了。”
作为领航船,刘晓川很是紧张,也没有多说什么,立刻按照晓渔的指领,调整放行,身后一行船也不说什么跟着调整。
再走十几海里,终于大致看到了目的地的大致轮廓。刘晓川与那位俊秀军官用衣服遮住光线,打开手电筒,看了看之前拍的照片,对比一番,确认了目标,一行人这才打算靠岸,晓渔打了个手势,“等一下,这个岛白天比现在大,我先下去看看。”
晓渔又跳下去,这回过了很久才回来,她几乎绕了小岛一圈,上来的时候胸腔才慢慢打开,大口喘了几下。
“这会儿涨潮了,这边下面白天是岛的一部分,现在都变成暗礁了,咱们绕到另一边,另一边是断崖,现在离岸只有一米多,不过那边靠岸,咱们就不能待太久,不然下半夜退潮的时候船会搁浅,咱们还要找路下去上船,只怕比较麻烦。”
第9章 时间的荒野
刘晓川与张廉快速对视,现在距离下半夜还有点时间,两人当机立断,绕到另一边停船上岸。
身后的四条船也跟在后面,一行人背着武器,跳到断崖上。
晓渔这才看到后面还有人运了东西,此时几人齐心协力,把油布遮住的东西拉了上来,用木棍穿绳抬着走。
岛虽然不大,直径不到一百米,但是外围全是大石头,嶙峋不平,正常行走都非常困难,更别提抬着东西。
晓渔羡慕的看了一眼抬物料的几人,人人高大壮实,脚下稳稳生风,要是陈石头有这样的子侄,她就不用扛着巨大压力了,也不用担心晓茶的后半生。
张廉正是白天跟陈学江去过晓渔家的那位俊秀军官,不小心听过陈石头逼婚的墙角,一直对晓渔有些防备,虽然他们早已调查了岛上所有人的人际关系,但是对这种本身就目的不纯的人,也不能掉以轻心,而他尤为嫌弃晓渔这样的女孩子,这会儿见晓渔走在最后面,他才略放心了些。
走过外围的石头,再往前走,就是杂草和矮灌木丛,刘晓川担心草丛里有蝎子毒蛇之类的,跑到队伍最前面,用棍子不停的横扫敲打着深到大腿的草丛开路。
接近午夜,海上的温度很低。这时候海浪高涨,带来阵阵冷风,晓渔衣服本就是湿的,这会儿被风吹个透心凉,鼻子一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张廉忍不住跟她拉开了点距离,白天去过晓渔家那位皮肤黝黑,国字脸的贺余年有些不忍,忙脱下外套,递给晓渔,“披一下,挡挡风,回去可能还需要你下水。”
晓渔感激的说了声「谢谢」,接过来直接披上,这会儿的确不是逞能的时候,村里人啥都不怕,就怕生病,病了没钱治,耽误干活,不干活就要饿肚子,如此恶性循环。
到了小岛的最高处,一行人分成两路,抬着油布包的几人没有放下,继续往前走,这里的几人开始布置东西,晓渔看不懂,只看到通讯用的天线,还有红旗插了起来。
晓渔刚才下水消耗了不少体力,这时候大伙都在忙碌,顾不上她,她找了个平坦的石头坐下来,掏出带在船上的鱿鱼干和虾干,大口大口嚼起来,快速填饱了肚子,这才打开刚才一直绑在船尾,跳上断崖时才拖回来的水泡子,里面已经有了大半碗淡水,晓渔一口气喝完,赶紧把东西装好站了起来。
等去了南边的几人回来,一行人装好东西,连忙折返,这回手上没有东西,速度更快。
晓渔身上绑着包袱跟在后面,几乎要小跑,路上难走,晓渔几次差点摔跤。
身边的贺余年见状有些看不下去,把手里刚才用来抬东西的棍子递过去,晓渔抓住东西,这才松了口气。心里暗暗记下,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报答贺余年。
一群人到了断崖边,果然此时船的位置已经下去很多,距离断崖有四五米高,他们立刻解下环在手上的绳子,就近寻找固定物帮助,相互帮助,短短几分钟,所有人都下去了,贺余年和刘晓川留在最后,刘晓川指指绳子,“到你了,贺余年在你下面挡着,需要落脚点就踩在他肩膀上,我在上面,你要是害怕,可以拉住我的脚。”
晓渔摇了摇头,“你们赶紧的,就别管我了,我在下面等你们。”
说着,晓渔把披在身上的衣服还给贺余年,自己纵身一跃,只听下面「咚」的一声,小小的身影消失在海上,犹如一条鱼跃出水面又下去,只泛起一簇微弱的水花。
不一会儿,晓渔在他们来时的那条船边浮出水面,抓住船舷爬上去,张廉坐在船上冷眼看着。
几人算是开了眼界,刘晓川与贺余年也不再多言,利索的顺着绳子下去,最后刘晓川拉一把垂下来的绳结,绳子立刻松动,很快被收了回来,刘晓川边收边环在手上,很快整理放好,可以出发了。
晓渔打开手上的包裹递给刘晓川,“给同志们吃点东西补充一下体力,下半夜温度低,肚子里没有食物,人体容易失温。”
晓渔把手中的水泡子继续抛下水,“不过我这个水泡子做的淡水不多,只够我一个人喝,你们忍一忍。”
刘晓川看向张廉,张廉一挑眉毛,微不可查的点点头,刘晓川这才收下,“多谢,不过我们带水了,你别担心。”说着把食物分到其他穿上去。
返航的时候起风了,天上聚集的乌云很快被风吹散,天晴朗了些,晓渔看着星子就能辨别方向,张廉手上还有指南针,一切顺利。
到了港口,海平面上已经泛起鱼肚白,不一会儿太阳出来就该天光四亮了,陈学江早就带人等在港口。
“晓渔同志辛苦了。”陈学江拍拍晓渔的肩,触手湿漉漉的,忙对刘晓川道:“晓川,你快带晓渔同志去炊事班,那边埋锅造饭有火,把身上衣服烤干,再给晓渔同志吃个早饭,然后送晓渔回去。”
刘晓川忙答应下来,除了张廉跟陈学江走了,其他人都跟刘晓川一起往食堂走,虽然有虾干鱼干垫底,但是吹了一夜的海风,他们还是想吃点热乎的。
食堂就是一处临时搭建的棚子,里面横着几条长桌长凳,刘晓川带人进去,很快就有很多人跟他打招呼,刘晓川一一回应,带着晓渔到了后厨,一位火头军正在从大锅上搬蒸笼,晓渔被安顿在灶前,里面的柴火正旺。
“军营里没有女兵,你且将就着烤烤衣服,我让外面人别进来。”刘晓川从蒸笼里拿了三个包子,又盛了一碗稀饭给晓渔。
“我先出去了,你快吃吧,吃完我送你回去。”
晓渔坐在火堆前,总算舒了口气,冻的发白的脸色也红润了些,这才拿起一个包子。
半小时后,刘晓川早已吃过早饭,去汇报工作的张廉也来了,给了刘晓川一个布包,“给她,让她回去一个字也不准对别人提。”
刘晓川点点头,站在灶房外头高声叫道:“晓渔姑娘,我进来了?”
晓渔身上的粗布衣裳烘烤的差不多,只裤腰部有点潮,也不在意,“刘同志你进来吧。”
第10章 时间的荒野
刘晓川这才掀起草帘子走进去,只见碟子里的包子只被吃了一个,粥倒是喝完了。
“晓渔同志不爱吃包子?”
“不是,我想带回去给我阿姐和我爹吃,其实我能吃好几个,就带我这份,可以吗?”晓渔一双大眼看向刘晓川,心中有些忐忑。
刘晓川看出晓渔的紧张,“当然可以,我再给你装几个回去,我们都吃过了,剩了几个都给你,反正晚上我们还包新的。”
晓渔立刻高兴起来,“谢谢您!”
刘晓川把晓渔没吃完的包子装起来,这才拿出手上的布包,“对了,这是团长给你的津贴,今天多亏有你,我们的任务才会完成的如此顺利。”
面食在南方很精贵,晓渔看着布包,就有点不敢收,“我已经拿了包子,再拿津贴,团长会生气不?”
刘晓川笑道:“放心,我们早饭包子都是随便吃的,就当你带回去吃了,团长不会说什么的,而且这里头还有布票,粮票和糖票,我们团长特地找别人给你换的。”
晓渔忙接过布包,刚才那点忐忑已经飘到九霄云外,“谢谢你们团长,对了,下次有需要,还可以找我。”
刘晓川手上快速装了剩下的包子递过去,笑的眼睛弯弯像月牙,“没问题,对了,我每个月都有糖票,你要是需要,可以拿虾干跟我换,我不爱吃糖,虾干倒是很好吃。”
晓渔跟着他往外走,心满意足的捏捏布包,“虾干在海边不算啥稀罕东西,回头我给你整一大口袋海货,你还可以寄回去给你阿爹阿娘尝尝鲜。”
刘晓川笑容凝了片刻,眼神垂了下去,“我爹妈都不在,孑然一身。”
晓渔虽然不知道缘故,不过各有各的心事,她自己亲娘也不在,“对不住,那你想吃虾干就告诉我,我给你弄来,需要缝缝补补的也可以拿给我,我也没有阿娘,不过我还有阿爹,虽然我时常气的他跳脚揍我。”晓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刘晓川眼神又渐渐有了温度,柔声道:“好。”
太阳已经完整跃出海平面,见晓渔要走,“对了,团长嘱咐,咱们晚上的行程不能对任何人说,一个字都不可以,你一定要记着。”
晓渔点点头,“放心吧,我对我阿爹和阿姐都不说一个字。”
想起晓茶,怕晓茶醒了见不到她要哭闹,晓渔利索的收起东西,步伐变大。
“我要赶紧回去,晓茶见不到我要闹,你也忙了一整夜,不用送我了,快回去休息吧,再见。”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拉练几天几夜都是正常,这点任务量根本不算什么。
刘晓川目送着晓渔抱着包裹,大步往前走,还不忘回头跟他挥挥手。
刘晓川是晓渔从小到大接触的第一个同龄异性,温柔如斯,让晓渔愁云惨淡看不到未来的日子照进一缕阳光。
晓渔抱着包裹一路奔跑,朝阳就在脚下,踩一步,落下一个影子,拉的老长,一口气跑到家,看到家里灶房已经升起缕缕炊烟,晓渔脚步更快。
刚到家门口就听晓茶哭声,“阿爹,晓渔不见了,我要晓渔……”
陈石头在灶房被烟熏的止不住咳嗽,“晓茶乖,晓渔去给你换米回来做米粉吃了。”
晓渔推开院门,高声叫道:“阿姐,我回来了。”
晓茶丢下手里被拧成团的海裙菜,跳起来往门口跑,“晓渔晓渔,你回来了。”
晓渔见晓茶跌跌撞撞要跳到她身上,忙上前揽过晓茶,“我给你带了好吃的呢。”
展示出手里的包子,又高声喊道:“爹爹,别烧早饭了,我带了好吃的。”
陈石头煮了点玉米糊糊,已经煮好了,这会儿灭了火也走了出来,站在灶房门口,拍了拍身上的草木灰,最近生火用的都是玉米杆,玉米杆上的叶子烧了之后最容易到处飘,落到身上一个不小心碾碎了就黑乎乎的一块,难洗也难看。
陈石头看到包子忙接过来,“一顿吃不完,放在院里晒晒,晒干了收起来,下回蒸着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