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营长!”晓渔大声喊道,“快来这边。”
张廉安顿好手中的伤患,带着一个车站巡视奔过去,“怎么了?”
晓渔将玻璃片递给张廉,“这个,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我记得,之前我下火车被一个孩子撞到,一个男人扶了我一把,他当时穿着一件宽大的罩褂,没有系扣子,怀里就有这个味道。”
张廉仔细闻了闻,一股烧焦的味道,难闻又刺鼻,张廉别开头,那个味道还在鼻腔里,慢慢淡化后,里面的另一种味道才显现出来,“是硝化甘油!”
硝化甘油是极其不稳定的液体炸弹,遇到碰撞,挤压,明火,都会引爆,对携带运输要求极高。
绝不可能是从外地带过来的,只能就地制作,而且必须有规模不小,设备齐全的实验室,嫌疑范围从全国立刻缩短到一个沪市。
“你还想到什么?”车站巡视立刻追问,“记不记得那人模样?往那边去了?”
晓渔低头思索一番,慢慢说道:“他当时对我说了句话!”
逼着自己集中精神,模仿那人的口音强调,一字一顿地道:“小心一点!”
这口音很奇特,「小」的发音接近「秀」,巡视员麻利的脱下自己的衬衫,铺在地上,将晓渔发现的所有碎玻璃片找出来,放在一起,看玻璃弧度很像一个酒瓶子,瓶身还有贴纸,虽然被熏黑了,回去清理一下未必没有收获。
附近民兵和医院支援终于到了,伤员得到妥善安置,去了的人也被抬走了,那孩子,车站负责的人说会联系孩子的爸爸,在对方来之前,孩子先由他们照顾。
晓渔趁着众人不注意,伸手从包袱里掏出一沓钱,卷吧卷吧塞进孩子的兜里,冲孩子做了个禁声的收拾,孩子瞪着明亮的眼睛,缓缓捂住自己的嘴。
很快张廉和晓渔被带到车站办公室,车站站长眉头紧锁,“晓渔姑娘,方才张营长跟我介绍了你,你是我们海军不可或缺的人才,我这边想请你帮我个忙!你会画画吗?或者口述?能不能把那个敌特的模样形容起来?”
晓渔遗憾的摇摇头,“我当时急着赶路,并没有抬头看那人,而且你也看到了,我身量不高,那人——”
晓渔思索一番,站到张廉胸前比划了一下,“我当时要摔倒,就会更矮,他扶我的时候,手臂只弯曲一点点就扶到了我的上臂,我大约到他这。”晓渔抬起张廉的胳膊,比划出一个弧度和高度。
站长无法,只得让人安排车直接送两人离开。
晓渔抱着刘晓川的骨灰盒,小心的用布盖严实,走出了车站。
一路上两人心情更沉重了,晓渔头一次直面外面的世界,普通的无辜的人,鲜活的生命,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这样被随机无差别迫害了,鲜血淋漓,残忍接近残酷,颠覆了她的认知,给她的震撼多过这十几年加起来。
这么多年,她一直生活在岛上,自由自在,是非观念都是绝对的公平,他们没有什么家国天下,只知道多劳多得,有恩就报,不服就用拳头说话。
她弄死蒋东方的时候只是觉得这人对自己有极大的威胁,要将危险掐灭在萌芽状态,可是当她作为手无寸铁的砧板鱼肉时候,浓浓的不甘与愤怒冒了出来。
第90章 时间的背后90
第一次知道有人可以这么坏,在对方的衬托下,才明白军人如此伟大,晓川哥,甚至当初贺余年的遭遇,都不是特例。
陈学江曾经跟她说的,每一寸移动国土,都是战士的生命铺就的,是真的,活生生的生命,就想今天那个孩子的母亲。
车窗外草木纷纷往后掠去,晓渔恍惚良久,“晓川哥也是被这样的爆炸炸死的吗?”
张廉反应片刻,才点点头,“是啊,这样的爆炸,破坏性强,危害大,造成的恐慌和影响更大。”
他跟晓渔说不明白,对方只是一个荒岛鱼娘,哪里知道目前国家在国际上立足艰难,要是不能保证人民的安稳,被敌对抓住把柄抨击,会更难。
晓渔眼睛里装满了迷茫,“敌特,是不是对岸来的?”
张廉神情变的冷峻,“是啊,都是曾经的同胞,兄弟,手足,有的是对岸来的,有的是当初留下就没有走的,这十年,我们清洗,严管,重点防控电厂,医院,车站这些地方,没想到今天还是被钻了空子。”
晓渔默默不语。的确,曾经的同胞,兄弟,手足,互相残杀!
她是有印象的,当初那个蒋东方就是踩着自家人的尸骨上位。
晓渔抱着漆黑的盒子,一路上沉默了不少,比之先前的沉默更多了几分寂寥与安静,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外表无声,内里撕扯!
张廉揣度好兄弟的心意,因着刘晓川的亲爹柳望川生活在县城,张廉先带着晓渔来到县城柳望川的家,他手里有那家的地址,到了地方,找到街道办的人陪同着去职工家属院。
街道对接的人嘟囔着,“唉,又一个好青年牺牲了!”
张廉瞄一眼对方,“还有人牺牲吗?”
“有,怎么没有,到处都不太平。”街道对接指指前面,“喏,也是那个大院的,家里还有个老母亲,大儿子在滇池当兵,是个孝顺的,小儿子跟小儿媳妇却不是个东西,得了老人的工作,又不好好奉养,把老人分出去单过,住在棚户里,夏天漏雨,冬天漏风,还要出去找零活干,糊火柴盒扫大街捡大粪什么的。”
糊火柴盒是个长期招人的临时工,但是真的不轻松,里面的抽盒,外面的贴纸,歪一点都要扣钱,糊一千个,才能得七八毛钱。捡大粪更别提了,跟在驴车牛车后面等,脏还累。
张廉面色铁青,晓渔咬牙,“就没人管吗?”
街道办的人无奈道:“管,怎么不管,我们都上门说了好些次了,小儿子说的好听,说是老人要跟老大过,老大当兵不在家,才孤身一人的,那老人又不能说自己小儿子不好,要是名声坏了,工作咋办?小的家还有好几个孩子谁养!”
晓渔抿嘴,愤愤不平。张廉投过去一个警告的眼神。
到了家属院,就看见两位绿军装,捧着几件衣裳,肃然站在院子里,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抱着漆黑的盒子,脸庞贴在上头,歪坐在地上无声痛哭,老泪横流,凌乱的头发稀稀拉拉像一把枯草,身上的衣裳仿佛不是自己的,衣袖裤腿都短了一截,露出里面蓝色卫生裤,露出的部分能看出经过多年磨损,都是小孔,变得像筛子,围观之人无不动容。
旁边一个文弱青年,中等身量,带着眼镜,眼眶通红,小声的询问绿军装,“抚恤金是多少?”
晓渔握紧拳头,将要上前,被张廉一把拉住,拽着胳膊,跟着街道的人往里走了。
“你能杀了那男人还是打一顿?他丢了工作丢了性命,那老太太更惨,还有他几个孩子就要成孤儿。”
晓渔无力的垂下头,“就这么随他吗?”
张廉帮晓渔稳住盒子,“你别管了,我会跟上头说的。”
两人走到里头第三排一户人家,街道的人上前敲门,“这会儿柳望川的媳妇应该回来做午饭了,她三个孩子,两个闺女下乡去了,一个小儿子还在上学,中午会回来吃饭。”
街道的人毫不客气的「啪啪」拍着红油漆的木头门,“柳嫂子,在家吗?我街道的。”
没想到声音从旁边的灶房传来,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材微胖,探出头来,“纳罕,谁呀!”
见着张廉一身白色军装,眼神微闪,邻居们不断有探头查看的,“柳嫂子,你家还有当海军的亲戚啊?”
邻居们偶尔听到柳嫂子吹嘘自家曾是地下・党,又从没见到厂里给过什么特殊待遇,等见着晓渔抱着个匣子,又不敢说恭维的话,怕冲撞了。
那女人勉强笑笑,含糊地道:“啊,老家的。”说着就打开房门,“几位进来吧!”
街道的人后退两步让开门口,“柳嫂子,人带到了,我就先回了啊!”
走到张廉跟前,“海军同志,有什么事随时到街道办找我们。”
张廉点点头,冷然道:“多谢!”
“为人民服务,应该的!”对方没多说什么,急匆匆走了。
柳嫂子收敛笑容,推开门,“有事进来说。”
等晓渔与张廉进屋,那女人赶紧把门关上,把邻居们探究的目光都关在外面。
“有什么事情?我们老柳都说了,以后当没这个儿子。”柳嫂子扫一眼盒子,抱怨道。突然收到张廉冷冷的目光,才降低声音,闭上嘴。
晓渔却不是个能忍的,这房子极小,搭了三张床,有一张堆着东西,中间用麻布袋隔开,空余地方不多。
晓渔「蹭蹭」两步打开门,转身就走到中年女人跟前,“你确定老柳是你一个人的?不是你从人家先头大着肚子的媳妇手里偷来的吗?海里的乌龟到处下蛋才会认不得自家儿子,你那老柳怕不是个王八吧,还是你家小子是个龟儿子?”
张廉瞪大诧异的眼神,那女人更是气的发抖,牙齿「咯噔咯噔」撞击,眼看着外面的探出头来的邻居越来越多,还都是一个厂里的同事,女人暴起:“放你娘的狗P,你这个贱皮子找打……”
话没说完就被晓渔拎着衣襟「噼里啪啦」几个大耳刮子扇了上去,晓渔力气奇大,女人被打的头昏脑涨厉声尖叫,往日里自持身份维持的体面全被晓渔撕扯下来踩在脚底下。
第91章 时间的背后91
邻居里有几个上年纪的女性见状,八卦之火呈燎原之势,迅速围过来,假意调解,“小姑娘小姑娘,有话好好说!”却没有一个走过来的。
“是啊,再大的仇怨也不能没说清楚就打人哪!”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有误会就说清楚,可不兴打人啊!”
晓渔扇了几下,见那女人嘴里出血沫子,立刻停手,顺势一推,那女人跌坐在地。
“能有什么误会,刘小川根本不是我们老柳的儿子,谁家当娘的用老子名字加个小就给儿子使,怕不是欲盖弥彰吧?”那女人解放前曾在学校图书馆工作,也是有些学问的。
一个中年男人穿着一身沾满机油的灰色工作服急匆匆赶来,被众人挡在走廊上,有认出的邻居赶紧打招呼,“哟,老柳回来了,你先头儿子找来了,你媳妇还挨打了呢!”
柳望川这些年过的格外憋屈,越发沉默,也不说话,闷头往里挤。
晓渔飞起一脚踢在柳嫂子胸口,柳嫂子闷的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过去,更别说惊呼尖叫。
“你以为我晓川哥名字是大小的小?我告诉你,是知晓的晓,人家媳妇早就晓得男人跟你这骚・狐狸通奸的事了,人家孩子宁愿跟着寄养家庭姓文刀刘,也不愿意跟你投来的奸・夫姓柳,你还真以为没人知道,你就可以登堂入室?
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就是个通买卖的贱・妾,你人尽可・夫,你下辈子,下下辈子,在刘晓川亲娘面前也是个洗脚婢,小丫鬟,你儿子永远低人一等,让你偷人,叫你通・奸!”
晓渔搜肠刮肚,找出极尽恶毒之词用在这女人身上,她都有些后悔当年没多学学岛上泼辣户骂人。
晓渔一席话仿佛捅了马蜂窝,屋外纷纷议论起来,越发难听,柳望川将将走到窗外,听到晓渔的话,仿佛如五雷轰顶,定在当场。
他一直以为发妻不知道他的事,也曾伤心发妻的牺牲,偶尔因着憋屈的事业,看着一事无成,容颜不再的媳妇,还对功勋卓著却英年早逝的发妻滋生一丝愧疚,要是她还在,有她的功勋,有那个儿子带来的荣耀,会不会不一样。却没想到,那人早就知道了。
生活的磨砺,早已让风华正茂的男人失去了棱角,当年一个老师一个图书管理员携手念着诗词歌赋,风花雪月,偶尔收集情报的日子,也如昙花一现,如今都败给了柴米油盐,半生混沌,悔之晚矣。
柳嫂子坐在地上,捂着闷疼的胸口,难受的用力呼吸,哆哆嗦嗦的指着晓渔不住重复,“你胡说,你胡说。”连提高声线都做不到,今天是面子里子一丝不剩了。
张廉没有阻拦晓渔,这时候让她发泄一下也好,他与刘晓川早就看这家不顺眼了,动辄提起刘晓川和他的生母的功劳为自家谋利,如今撕掳开来最好。
见火候差不多,再坏就过了,张廉稳稳的捧着黑木匣子,“走吧!晓川也不会想看见这家人。”
晓渔点点头,看一眼地上的女人都嫌脏,跟在张廉身后走出屋子,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晓渔一眼就看到被孤立在地上的男人,瘦削的脸上可以找到几分晓川哥的影子,再看这男人瘫坐在地,一脸震惊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晓渔大步走过去,“唾!”狠狠的啐了一口。
张廉带着晓渔找到民政部门,此时已经是午饭时间,张廉走到旁边的国营饭店。
晓渔跟着进去,手伸进包袱里摸索,也不打开看,摸到一张钱就抽出来,递给张廉,“我出钱,你出票。”她没有票,钱倒是不缺,这样挺公平。
张廉摸清晓渔的性子,也不说话,接过来就去点菜,“有不吃的吗?”
晓渔摇头,“我什么都吃!”能填饱肚子就行,晓渔没有心思去琢磨这里的菜色。
张廉起身去点餐,过了一会儿才端着三碗大米饭,一盘子白菜炒油渣,一盘酱肉丝。
这里的饭菜分量都很足,深口大碗的米饭,一碗就有小半斤重,晓渔也不与他客气,先是一人一碗,第三碗一人一半,吃的饱饱的,才搁下筷子,她早就饿了,又不敢说,她力气大,消耗快,在火车上吃那点根本不够,虽然一路北上,气候干燥叫她有些不适应,不过对比不知道下一顿在哪里的行程,她还是决定多塞一点进肚,毕竟她还有大事要办!
从包袱里摸出一块干净的,火车上收到的手绢,倒是没舍得擦嘴,先把漆黑的匣子擦了擦。
“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张廉也放下碗筷,“先去找民政局的人办点事,再去乡下晓川的养父母家。”
晓渔不解,“去民政局办什么事?”她还想找到真正关心晓川哥的人,给她主持一场特殊的婚礼,她为此带上了家里所有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