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昧!”余工一拍桌子,痛心疾首,仿佛损失了一大笔财富,几乎要捂住心脏。
郭华被震的后退一步,“那什么!”认识了乔爹许爹之后,她也被这样骂过,早就知道那几箱子书的价值了,她讪讪地道,“那些书,我都能背出个大概,还给南海研究所的人默写了几本,要不——”
“来来来,郭工请坐请坐。”余工立马站起身,捏着郭华的肩膀,将她按在椅子上,“今天我就跟区里打个申请,问勘测队借调你一段时间,那什么学习,叫他们再重新派个人来。”
余工挠头,想想还有什么遗漏,“对了,从今天起,我给你申请津贴按照21级工来发,每月195元工资,另外还有精细营养品补助,奶粉奶糖麦乳精咱们天天吃,一定要把你这颗脑袋保护好,咱要求不高,给你三个月,三个月能默写出来不?”
余工想了想,不等郭华回答,“三个月不够就五个月,对了,生活上工作上有什么困难都可以直接来我办公室跟我说,我去找区委书记。”
郭华点点头,“成啊!一切都听组织的。”反正在哪儿干不是干?
比起背着沉重的金刚钻头闯戈壁睡沙窝子,还是矿上舒服啊!
“算了,你还是现在就跟我去区里找阿书记,刚好我要汇报工作,顺便去把你借调的事情给办了,防止夜长梦多。”余工「噌」的起身,拿起整理好的报告,就要出门。
两人都是在井下办公室熬了好几天的人,要不是冬天冷,郭华觉得办公室里一定臭的招苍蝇。
好在边疆人都缺水怕冷,普遍体味重,余工带着郭华坐上司机小刘的老红旗轿车,一路往区委办公室跑。
路过五零一军工厂,看到里面又有新器械嗡嗡的开出来,一个巨型铁疙瘩,还有比人还高的齿轮,要是伸手摸一把,能把胳膊绞断在里面。
区委的阿书记是边疆人,中央任命的一把手,对如今总设计师极为重视的余工十分尊重,听说要借调郭华,二话没说就签字同意。
“小郭同志,余工是我们共和国最伟大的石油工程师,他的论文就算放在国际杂志上,都是领先世界的那种,头一回见他这么紧张一个学生借调,跟着余工好好干,不论在哪里,只要能坚持发光发热,就是人民的好同志!”
阿书记带着白色头巾,花白的胡须说话的时候一抖一抖的,一脸慈祥看着郭华。
郭华点点头,“我都听余工的,阿书记您放心。”
办公室的桌子上还有阿书记用来招待访客的奶糖,阿书记见郭华看着小小年纪,一脸晒伤后的痕迹,大掌一挥,一大把二三十颗奶糖就抓给了郭华,“来,拿回去每天吃几颗,咱们基地眼下有些艰难,但是再穷不能穷工人,你要是遇上什么困难,回头跟我说,跟余工说,都可以。”
郭华撑开大口袋,阿书记一把糖就装满了半口袋。
这时候办公室外面又传来吵吵闹闹的声音,一个上年纪的妇人抓着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进来,见着阿书记就开嗓子哭嚎,“阿书记您给咱们劳苦人民评评理,我儿子在农场干活的时候被铁锨伤了脚,眼下脚上伤口烂了,这庸医非要叫我儿子截止,不就一个伤口吗?咱有什么仇怨?咱是阶级敌人吗?你要叫我儿子变残废……”
那医生也憋屈的脸红脖子粗的,梗着脖子道:“那是破伤风,破伤风,我说几遍了,不截肢就要命,你还拦着。”
阿书记一脸郁闷,“那余工您先带着郭工回去,我这边还有工作,就不送你们了。”
余工忙起身带着郭华往外走。
“哼,都是愚昧无知害人。”余工作为一个知识分子,眼里是非黑白分明,对那医生的遭遇很是不忿。
“医患矛盾自古就有,扁鹊眼看老蔡要得重病了,提前跑了,华佗倒是实诚,还不是叫曹操给砍了。”什么愚昧无知,不过是悲愤无处宣泄,找个借口罢了。
“唉!”余工叹口气,“谁说不是呢!”
车里陷入沉默,郭华望着车窗外,远处矿上高高的煤山堆起,运煤车一趟一趟的往外拉煤,因为道路颠簸,偶尔有一些洒落,就有孩子们提着红柳编的小筐笑嘻嘻的跟在后面捡煤。
与更远的地方被阳光照耀的镀一层金边的雪山相比,郭华更稀罕这堆黑黢黢的煤炭,这可是温暖的象征啊!
“曹操最可恨,华佗的麻沸散,多好的药方子,都叫他给毁了,一代名医,就留下点骟猪养鸡的技术。”余工半天仍旧不高兴的嘟囔。
“嗐!要是没有骟猪技术,猪肉比羊肉膻味还大,陆地上的猪肉多好吃啊,我原先一直以为猪肉是很难吃的食物,还不如鱼虾呢,到了陆地上才改变看法。”
郭华并不了解余工的愤怒,“而且,谁告诉你麻沸散就是药方子的?它要搭配金针拨散法,金针知道不,多贵的东西,扎进麻筋里,拨动针尾,辅以汤药,才能达到麻醉的效果,因为针尾振动,形似散尾葵,所以叫麻沸散。”
第132章 时间的背后132
原来如此,怪不得国际医疗队听了他们关于失传的麻沸散叙述嗤之以鼻,要知道面对伤员,除了青霉素,最重要的就是麻醉药,这些都是战略必备物资,他们绝对不信有什么医生能单凭一把草药就叫人全身麻醉过去,可以截肢开颅都感觉不到疼的那种。
“郭工,你知不知道自从中苏断交,边疆发生过很多次冲突,我们的边防战士重伤后因为麻药不够,很多都生生疼死的,所以——”
余工眼睛一亮,期期艾艾地道:“你家也有麻沸散的方子不?”
郭华犹豫片刻,缓缓点点头,战战兢兢地道:“也,也被陪,陪葬了。而且我,我,我就认识点草药,方子我不会。”
说着就往边上挪了挪,她第一次在乔爹跟前提起这事儿的时候,乔爹眼瞪的要吃人,还想叫人去刨阿爷的坟。可惜,那些书都被阿爹烧个彻底。
余工眼里的火苗瞬间熄灭,痛心疾首,这个损失太惨重了,早知道不聊这个话题了。
见郭华小心翼翼的模样,余工有点不忍心,掏出口袋里一张票,“喏,国营饭店的招待票,拿去吃,算是给你接风啦!”
说着就缓和了语气,“郭华同志,克拉玛依石油基地欢迎你的加入。”
等到这一天下班,郭华总算可以回去好好洗个澡,睡一觉了,哪怕徐嫂子家的钢丝床再小,孩子夜里再哭闹,也比办公室里呼呼的冷风,坚硬的椅子强。
经过基地大院,就看见司机小刘在擦车,郭华打了个招呼,准备拦个大解放回去。
小刘追上前,“小郭同志小郭同志!”
郭华顿住,“有事儿?”她实在又累又困了。
“嗯——我送你回去吧!”小刘悄悄回头看了看办公楼方向又看向郭华。
“这可不行!”郭华摆摆手,“余工随时可能要用车,你还是待命吧!”
“嗐,余工起码三到五天去汇报工作才会用一回车,他回家属区都是搭顺路大解放。”
郭华说什么也不答应,往外头煤山那边走,“哎哎哎,郭工!”
小刘见状追上去,从兜里掏出一个纸包,“这是边疆特色,奶酪,还有点饼干,你带回去当个零嘴,回去路上吃着玩儿!”
咱又不熟,无功不受禄,郭华摆摆手快速的跑了。
徐嫂子在家摔摔打打骂骂咧咧两三天,才将将把那一根羊腿的疼惜之心按下去,没想到过几天这个跑了的郭华又回来了。
“哟,居然还知道回来!”徐嫂子的口气像极了质问夜不归宿的男人,唔,郭华已经无力转动脑子去思考了,解下身上的包丢给她,“徐嫂子,我回来了!”
徐嫂子一肚子话还没说,就被一个包袱压着手。
“那包里有基地给我的奶粉,给小蛋蛋喝,甭再给他喝羊汤啦,娃儿太小了,上火嘴角都烂了,眼睛里都是眼屎,拉粑粑又臭又费劲。”
郭华慢吞吞的走到自己卧室,不急不慢地说道,“还有给大蛋带的布料,那孩子老大了还没个裤衩子。对了,奶粉罐底下有张招待票,嫂子有空去把菜拿回来吃。”
说着话郭华就闭上眼睛,摸进房间准备往床上倒,才发现她的裸钢丝床上面已经堆上了小蛋蛋的尿褯子,她也懒得收拾,将东西挪到一边倒头就睡,反正屋子里有火墙也不冷,至于铺盖,嗐,穿在身上跟盖在身上都一样。
徐嫂子收到好东西,喜滋滋的琢磨家里的羊排应该拿出来化冻给炖汤,上回的烤羊腿叫小郭嘴角起一圈燎泡,这回给她熬汤,原汤化原食,再加点白菜心。
招待票是个好东西,都是招待上头来视察工作的领导才能用的,听说一桌子全是硬菜,有酱肘子,还有烤鸭烧鸡虎皮蛋,拿回来冻起来,想吃的时候切几块下来跟白菜土豆胡萝卜一锅乱炖,一个冬天都能沾到荤腥了,就是家属区的哈妈妈,要是闻见她炖猪肉,又要哇啦哇啦乱叫投诉,还得小心点。
郭华迷迷瞪瞪睡到第二天清晨,才被小蛋蛋咿咿呀呀的声音叫醒。
睁开眼就看见徐嫂子正在她的小床上给小蛋蛋包尿褯子,“醒了?炉子上有热水,赶紧打来洗洗,洗澡桶昨晚上就给你涮干净了,姑娘家家的夜不归宿还弄一身味儿,邋里邋遢可不行,将来嫁不出去,话说回来,你成家没?要不我给你寻摸个?”
郭华懵懵懂懂的爬起来,没听清徐嫂子的唠叨,跑到灶房一看,果然炉子上还有一钢筋锅的热水。
郭华将木桶提进来,先放冷水再慢慢兑热水,桶放在外面冻的硬邦邦,不能突然放热水。
兑好了水,提到自己屋子里,郭华才结结实实的洗了个澡,顺便洗了个头,水洒在地上也不要紧,屋子里干燥,土炕灰尘也多,徐嫂子每天撒好几遍水才敢扫一遍炕。
喝了一碗料十足的羊肉汤炖白菜,又泡了点饼子吃了,郭华暖暖和和的跑去上班。
徐嫂子跟在后头喊:“记着问问住宿补助是多少啊!晚上早点回来帮我看孩子,我今儿腌酸菜……”
郭华美滋滋的刚要上大解放,就听见一阵小轿车喇叭声。
小刘开着那辆老红旗滑过来,隔着玻璃微微笑着看向她,还上上下下的摇着车门上的摇把想把车玻璃摇下来跟她说话,似乎坐在小轿车里跟车外头站着的女人说话格外有面子。
没想到车玻璃给冻上了,小刘摇了个寂寞,还滑了手,一个惯性下巴和腮帮子都贴车玻璃上了,幸好不是外头的生铁,冻上了就要揭一层皮了。
站在家属区外头等上车的人见状都不怀好意的笑起来。
徐嫂子家隔壁的王工嘎嘎笑道:“小刘,耍把式砸下巴磕了吧!”
旁边人也笑,都知道小刘见一个爱一个,一看见年轻姑娘就要上前搭话,不是送一把糖,就是送几朵头花。
晚上还总往农场跑,那边年轻小姑娘多,还有音响店可以跳舞,现在都流行迪斯科,小刘是基地上第一个学会的。
爬上大解放车后头,几人兜着袖笼,一个抽烟多牙齿有黄斑的用胳膊肘戳戳王工,“你看这小刘,眼光可够高的,不是看上阿书记的女书记员,就是看上农场场长家的闺女。”
第133章 时间的背后133
王工叫王帆,跟徐工家比邻,让郭华印象深刻的不是王帆,而是王帆的媳妇儿,时常偷偷掐徐嫂子家的葡萄藤,扒徐嫂子家的煤,引的徐嫂子怒了就跑到他家门口跳起来骂一顿,就这,王工下班回家看见徐嫂子,还能面不改色的跟徐嫂子打招呼,“吃了么?”
徐嫂子被堵的额头鼓青筋,有时候受不了了也回一句,“吃你娘个铲铲!”
王工还笑容不变,“徐嫂子忙,我先回了。”
郭华可懒得搭理他们这些眉眼官司,不惹她,万事好说,惹了她,动手还是动嘴,给你个痛快。
最近基地上的工程师和见习工程师们日子好过多了,在这个看见一头狼都要分辨一下公母的荒芜戈壁滩上,难得有个条理分明做事麻利的女同志在,终于听不到余工拍桌子怒吼了,大家心头一松,偶尔也敢说说笑话。
王帆见郭工办事漂亮,图纸画的也干净利索,起码跟他一样的19级别工,一个月工资能有一百块钱了,中午啃着窝窝头,脑子就开始活络了,“哎,郭工,有对象没。”
郭华含糊的点点头,“家里有个闺女,明年得虚五岁了。”
“呃!”王帆差点被呛着,捏一捏口袋里的金镏子,想起上午出去办事,小刘的吩咐,又有点不甘心,哈哈一笑,“哎,听说你们干地质的,离家几十年不能回,留在家里的家属都另嫁娶了,我看你还不如在咱们基地再成个家,小刘那小伙子条件好,又稀罕你。”
郭华端着自己的汤碗仰头一口全喝下,将剩下的窝窝头全塞进嘴里,一口咬成碎渣,对着王帆说道:“那不成,咱不能犯错误。”边说,嘴里的窝窝头碎屑哗啦哗啦的往王帆脸上喷。
“哎哟,真对不住。”郭华见状忙掏出上午擦手的帕子帮王帆擦脸。
“哎哎哎?”王帆闻着味儿不对,“你这帕子什么味儿?”
“哎呀!”郭华看一眼帕子,“上午帮余工析样品,搞一手油,全擦这帕子上了,我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我这就给你拿双氧水洗。”
“用不着用不着——”王帆话还没说完,一瓶双氧水泼在脸上,面皮瞬间滋滋冒泡,脸上的黑油跟着哗啦啦流下来,“郭华,曹你娘的——”
“哟,嘴巴也脏了,顺便再洗洗嘴。”郭华又一瓶双氧水倒到王帆嘴巴鼻子里,叫王帆几乎不能呼吸。
王帆捏着拳头正要动手,碰巧余工听见这边吵吵从书案上抬起头来,“吵吵什么吵吵?”
王帆咬牙切齿,闭嘴不敢说话,余工见两人分开,这才消了点气,“都去工作。”
今儿工作任务稍稍轻松些,能准点下班,郭华正准备早点回去帮徐嫂子带孩子,就叫余工抓壮丁。
“小郭留下加班!”办公室一众同事吓的缩起脖子,王帆见状幸灾乐祸的一笑。
郭华走进办公室,认命的放下小挎包,余工就拿过来一支钻笔,一张蜡纸,“来来来,淮南子,还有没有什么别的鬼谷子的书,都写下来,回头我要印几份送到区委寄到中央去,这是国家重要机密,你只能在这里写,没写完的锁进我的一号抽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