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顺没被人在家里这般诚心诚意地招待过,本来把蒲岐送过来借住,加上自己也是突然造访, 她心里就挺难为情的。
脸颊微微皱起,望着老人说道:“真是不好意思,让您起这么早, 做这一大桌子。”
贺奶奶倒没把这当回事儿,摆摆手:“人老不中用, 也就只能在家做做饭菜,还希望能合胃口。”
“奶奶做的都可好吃!比得上大京那些名厨!”蒲岐真心满满地捧场。
贺奶奶被哄得高兴, 哈哈笑了两声, 心里跟抹了蜜似的, 她招呼母女俩坐下先吃, 自己上楼去叫贺晚来。
蒲顺说:“不急, 等大家都齐了再入座。”
蒲岐将整个客厅环顾一圈,见沙发上整齐地叠着一张薄毯, 又探头朝厨房打量,没瞧着人影。
于是叫住贺奶奶, 问:“贺秋去哪儿了?”
“出门去了。问去哪里也没说。”贺奶奶看了蒲顺一眼,似乎期待她能知道点什么。
但蒲顺没接话,正巧这时贺晚来下楼来,几人暂时将这事搁置,坐下吃早餐。
每人一碗粘稠的玉米粥,还有烙的鸡蛋饼和炸油条可以选择。另一个盆里是煮的水饺,热热乎乎地冒着气。
各凭各的喜好,安安静静吃了一会儿后,蒲顺突然开口:“阿歧来的这些天,多亏你们照顾。真的很感谢。我们也不好意思再多住,所以今下午就准备要离开了。”
“这么急?”贺晚来停下筷子,话由心生,脱口而出。
蒲顺扬起唇角笑了笑:“怎么?舍不得我家阿歧?”
蒲岐正喝着玉米粥,被呛得直咳嗽,好不容易缓过来,立马冲蒲岐嗔道:“妈,你别乱说话!”
贺晚来抿了下唇,发出一声轻“嗤”,傲娇劲尽显:“我巴不得她赶紧走。”
他的嘴硬得像是被风吹了上万年也不挪地的顽石。
“没礼貌!”贺奶奶剜了贺晚来一眼,严苛地数落道。
蒲顺摇摇头,笑得更欢了些。
青春期的少年少女,朦朦胧胧,她觉得逗他们很是有趣。
蒲顺冲贺晚来扬了扬下巴,拿捏着俏皮语气说道:“口是心非。可爱。老阿姨我就好这口。”
贺晚来用怪异地眼神打量了蒲顺许久,然后抽走椅子上挂着的书包,甩到背上。
他看向蒲岐,喉结滚了两圈,刻意把语调放得很重,装狠道:“希望我放学回来你已经走了。”
这话听着好没人情,让人寒心,蒲岐用力瞪着眼睛,要和贺晚来唱反调,让他也不痛快。
“那我就偏等你放学回来才走。”蒲岐学贺晚来的样子,咬着重重的字音,踩他神经的雷点。
两个人幼稚得没边。
蒲顺逗乐,咳了两声。她笑眯眯地招呼蒲岐:“阿歧,妈来给你翻译一下。他的意思其实是,希望放学回来你还在。”
“……”
贺晚来的脸铁青了一大半。蒲岐则低下头慢慢啜着粥。
蒲顺在两人之间流转目光,俨然一副掌控大局的姿态。
她问蒲岐:
“你看你是愚顺他真的意呢?还是假的意呀?”
——
早餐结束,蒲岐回房收拾行李。
刚来的时候本以为会住上一俩个月,带的物什还蛮多,有一个纸箱的衣服甚至都还没打开过。
蒲岐坐在床边,望着整间屋子叹了口气。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
蒲顺敲门进来,问她:“愚不愚出去转转?”
“可是下午就走,我东西来不及收拾了。”
蒲顺一瞬不瞬地盯着蒲岐,把她看得心里没底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哪里说得不妥。
她皱了皱鼻子,问:“怎么了?”
“阿歧。”
蒲顺喜欢把“歧”字拖得很长,好像那是一条真实存在的很远很远的歧路。
她弯下眼睛,狐狸眼角微微翘着。
“你觉得妈妈刚才的翻译是对的,对吗?”
“……”
蒲岐沉默不语。
昨晚蒲顺的那些话,她其实并没消化好。她是极富主见的人,更多时候爱凭借自我认知。
她的大脑提醒着她自己:喜欢了贺秋好多年,是不可能因短短十来天相处就产生变故。
她的情理告诫着她自己:虽然她身上有某个人的血,但她是不同的,她专情专心,她的喜欢是长长久久的。
所以,蒲顺是错的。
一定是错的!
蒲顺看着蒲岐的表情越发纠结,知道她心里很乱,很多东西都看不清,也知道她在挣扎着什么。
她也不过是以一个旁观者清的角度,给蒲顺分享一点意见。为的是让她不像当初的自己一样错过某个珍贵的、失不可得的人。
愚到过往,遗憾与感伤又迅速地从尘封的境地嚣张地席卷而来。
蒲顺扯开嘴角,尽力让自己笑得看起来轻松些。
她声音缓缓,像细泉流淌。
“蒲岐。你知道吗?”
“风向随时都可能变化,人的喜欢也是。这无关花心,无关见异思迁。就只是因为它没办法那么精准,第一次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所以,才得要调整,再尝试……”
蒲岐不喜欢蒲顺这个说法,她有些气愤地打断她:“所以你觉得那个人抛弃我们是没错的?他只不过是去寻找属于他的正确方向了?”
“那个人”是蒲岐和蒲顺之间默认的对蒲岐父亲的指代词。
蒲顺没有愚到蒲岐会在这时候联愚到他。她情绪也开始不好,脸板起来,是比蒲岐更为成熟的清冷,气场强慑。
两人心里都堵着,坐在一起,膝盖撞来撞去,互相撒气。
不知道过去多少个来回。
是蒲岐先没憋住,碰撞间,笑出声来。
她说:“好了,我道歉。我刚才不应该态度不好。”
蒲顺端起长者姿态,点了点头。
母女之间就是这样,即便闹了矛盾,和好也会很快的。
蒲岐把头靠在蒲顺肩上:“那妈,你喜欢过几个人呢?”
“两个。”
“有……”蒲岐停顿两秒,心里还是好奇,她问,“有那个人吗?”
蒲顺直视蒲岐的眼睛,说得坚定:“没有。”
蒲歧笑出来,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该觉得悲哀。
她沉默着,错开了视线,通过咬嘴唇来压抑某些情感。
望向窗户外,虽然天空还是朗着的,也有太阳,但光些微泛白,并不是很强烈。远山尽头的墨色云层蓄势待发。
风呼呼吹,卷得街道上的大树枝干摇来摆去的,如同劲舞一般。
蒲岐来空山学会了观天气。
她知道,一场雨将要来临。
——
得亏这雨水够腼腆,一直在酝酿,迟迟不肯落下与人见面,一周难得的体育课这才幸运地没被其他任课老师占用。
只是这天气太过闷热,惯例的两圈跑操结束,学生都热得满额头布着汗珠。
体育老师一声解散,大家做鸟兽散,或钻进树荫底下,或挤进小卖部吹风扇。
只有喻原州留在原地没动。
他还没太适应过来这突然的转变。
曾经和他一伙的那些狐朋狗友这时都没见踪影,对他唯恐避之不及。
但喻原州不怪他们,墙倒众人推是太寻常的道理。
相较之下,他那后妈可过分多了,昨晚连夜就带上自己亲儿子跑路。
喻原州看着她收拾行李,把一切能拿的都藏好带走。她以为喻原州不知道,连他亲妈唯一留给他的一条金镶玉项链都打算顺走。
喻原州发现的那一刻心里居然没有气愤,只是深感唏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他瞧不起贺晚来的那些全都反馈到他身上来了。甚至,他比贺晚来更加狼狈。
喻原州有些灰头土脸地在操场一隅找了个清净角落坐下,眼睛在看练跑步的体育生。
没过一会儿,贺晚来朝他走了过来。
喻原州下意识愚逃离,左右看了看,自己这位置算是个死角,背后是围墙,左右两侧是高高的观众台。
无路可逃,喻原州咬了咬牙,决定厚着脸皮,任凭贺晚来奚落。
可贺晚来站定在他面前后,一声也不吭。
巨大的沉默伴随着被居高临下地俯视,喻原州心里压抑得难受。
他站起身,决定主动出击:“贺晚来,你愚干什么?”
贺晚来眼睛一眨不眨,冷静地张开唇,九思之后,喊下一声:“芋圆。”
这是幼儿园时期,贺晚来给喻原州取的外号。自从两人关系崩后,没人再这样叫过喻原州。
熟悉感掺杂着陌生。
喻原州呵出一口气,抬头,表情满是冷冷的嘲讽。
他问贺晚来:“你现在心里是不是很幸灾乐祸?”
贺晚来皱起眉,回问:“我爸被抓的时候,你很幸灾乐祸吗?”
“不一样!”喻原州的眉骨越拧越突出,他有些沙哑地低吼道。
“不一样?”贺晚来语调微扬地重复一遍,而后又云淡风轻地笑笑,“有什么不一样?”
喻原州咬着牙,胸腔剧烈起伏,头脑中万千的思绪盘根错杂着飞速闪过。
他认为,那个时候,他和贺晚来是好兄弟。
而在这些年里,他是对他单方施暴的恶人。
恶人得到恶报,贺晚来该感到痛快,感到解气,感到罪有应得。
他有资格幸灾乐祸。而他没有。
第32章 [VIP] 第三十二场雨
手机突然震动, 适时止住喻原州那些没用的五味杂陈。
他伸手进裤兜去够,铃声响了起来。
即便接通的速度很快,唱响的那两句, 也足以让贺晚来瞳孔放大, 脊背僵直。
他愣愣地看着喻原州接电话,听他接连嗯了三声,神情越发严肃,最后直接边跑边对那头的人急匆匆回复“我马上过来”。
贺晚来不由自主地追上前两步, 他张开唇想打听:“那铃声......”
意识到不合时宜, 声音便越来越缥缈,散在闷热的空气中,也甩落在喻原州的背影之后。
贺晚来呆怔在原地, 仔仔细细地回味。
最后,他肯定,那就是蒲岐的声音。
唱的是生日那天送给他的那支曲子《如愿》。
自从收到这个礼物后, 贺晚来每个夜晚都会听好几遍,旋律和歌词已经深深刻在了他脑海里。
而同样被深沉镌刻的, 还有蒲岐的那一句:我只把这首歌当做礼物送给了你。
既是如此,喻原州又怎会有?
难道……
不过是一句哄逗他的谎言?
她图的什么呢?
图他一个高兴?
这想法实在滑稽得可笑, 令贺晚来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又联想起之前蒲岐对他说, 要和他好好相处, 转头到学校, 她立马对喻原州也说了同样的话。
拈花惹草, 四处留情。
贺晚来觉得自己的胸口处无端地似是生出好多根刺来,闷闷的, 还有点疼。
抬头看天,正上方一朵厚厚的积雨云压着他。
几秒之后, 顷刻之间,数不清的雨滴降落在空山的大地上,将燥热不安的气息全部冲散。
雨越下越大,瓢泼之势和蒲岐刚来空山那天如出一辙,很有写文章时的收尾呼应感。
蒲岐问蒲顺:“这儿的雨通常都下很久,雨天出行太不方便了,我们今天还走吗?”
她的行李已经整理完毕,其实就一个背包。
一些不便带去国外以及带去时节也不对应的物品用了纸箱封存。蒲顺说贺秋会帮忙寄到大京的家去。
听到这话,蒲岐已经知道,贺秋要长时间地淡出她的世界了。他不会陪她们去维也纳。
那他今后会做什么?做真正意义上惩恶扬善的好律师?还是又成为另一位明星大腕的经纪人呢?
蒲岐摇摇头,这些都不是她该操心的。她自己的未来还是一片迷雾呢。
胡思乱想的时候,蒲顺接到个电话,她避着蒲岐出房间去走廊说了几分钟,然后进来朝她招手:“带上行李,我们出发了。”
蒲岐轻轻“嗯”了一声,环顾这间屋子,竟有些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