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寓三层高,还是新中国成立那会儿建的,墙皮剥落,露出底下深红的砖坯。
有些附近的小孩儿顽皮,常跑来这边探险,发现楼里既没断了头的鬼,也没拳头大的蜘蛛,顿时觉得好没意思,拿着捡来的粉笔头在灰墙上写字,写的东西大部分也没什么意义,不过是诸如“张××是王八蛋”“李××不是人”之类的话。
魏明朗说,他就是在一句“今天的我你爱搭不理,明天的我你高攀不起”边拦住程雪的。
这句话在满墙的脏话中,显得稍稍有格调一些。
“程雪,听说你爸爸家暴你、家暴你妈,是吗?”魏明朗这个蠢货如此问道。
程雪当时愣了估计有一分钟之久。
然后,她的脸色迅速冷下来:“你听谁说的?”
“司徒玥,还有马攸。”魏明朗这个蠢货如此答道。
程雪很快地来找司徒玥质问。
司徒玥从没见过她脸色如此可怕的样子。
程雪抿着嘴,直直地看着司徒玥,目光像数支冰凌,往司徒玥身体里钉。
“你为什么跟魏明朗说那些话?”
“什、什么话?”司徒玥被她目光里的冷厉冻得一哆嗦。
“家、暴。”程雪的嘴里,冷冷地吐出这两个字。
司徒玥在那一瞬间傻了,脑子里发出尖锐的防空警报,一声高过一声,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拼命地呐喊:快解释!你没说家暴!家暴两个字不是你说的!快跟她解释!可嗓子眼里却如同含了一团破败的棉絮,堵住声带,卡住喉咙,让她有口不能言,脸涨到通红。
马攸在旁边挥舞着手臂,急道:“不是的!小雪,我们没跟魏明朗说家暴,是之前寒假我和司徒去你老家找你,听村子的人说了一些你家的事,我们也不知道真的假的,我和司徒又不敢去问你,私底下说起的时候,被魏明朗听到了,他说如果我们不告诉他,他就要去问你……”
马攸的脸上顿时带上一些愤怒神色。
“谁知道魏明朗还是去问你了。”
“怎么?”程雪居然冷笑了一声,“如果不是他告诉我,你们打算还要背着我,编排我的家庭多久?”
“编排?”马攸被她的话狠狠一噎,“我们怎么会编排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没有吗?”程雪反问一声,“你们没有猜测过,村子里那些人说的是不是真的?假设是真的,程雪她是不是太可怜了?这样的念头,一次都没有过吗?”
马攸说不出话了,脸色和司徒玥一样,憋成猪肝色。
“我不用你们两个可怜我。”程雪说。
“我们……没有……没有……”马攸吞吞吐吐,想要解释,却又理屈词穷。
他因为身材偏胖,汗腺发达,总是很容易出汗,夏天的时候一天要换两次衣裳,否则被汗水浸湿的校服发出一股子馊味儿,就要被司徒玥嫌弃。
现在是四月芳菲天,马攸却已经满头大汗,汗珠顺着鬓角流下来,滑过他涨红的胖脸颊,就像是水蜜桃上沁出的水珠。
最后,他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一跺脚,拉着司徒玥的胳膊,对她说:“司徒,你比我会说,你来解释。”
程雪也看向司徒玥。
程雪两手攥成拳,贴在大腿两侧,目光如炬,嘴唇紧抿,整个人姿态紧绷,宛若正进行着两军交战之前的心理交锋,谁先露出畏惧的表情,谁就输了。
司徒玥从未被程雪用这么带刺儿的眼神盯着过,程雪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仿佛无时无刻不在说着:你解释一个给我听听。
这么倔强又美丽的大眼睛里,却荡漾着一片水光。
司徒玥心脏一缩:“对不起。”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
程雪挺直了背离去。
一旁的马攸瞪大了眼。
“司……司徒,你怎么说对不起呀?”
“难道不该说吗?”
“说是该说,但……但至少要解释清楚,我们没有可怜她的意思吧?”
“算了,”司徒玥吐出口气,移开盯着程雪背影的目光,“不想再在她面前提起有关她家里的任何一个字了。”
“噢。”马攸摸摸鼻尖,“司徒你去哪儿啊?”
司徒玥头也不回,周身杀气暴涨。
“去杀人。”
“杀……杀谁?”
“魏明朗。”
马攸一路小跑跟上司徒玥。
“那我给你递刀。”
他忠心耿耿道。
3
程雪单方面开启的冷战持续了一周之久,司徒玥已经受不住了。
程雪开始独来独往,无论是课间操,或者是上洗手间、去小卖部,并且将自己关在一个屏蔽了司徒玥和马攸的世界。
本来也要屏蔽魏明朗,但架不住魏明朗天生脸皮城墙厚,嘴欠界的一把好手。
程雪不理魏明朗,他就故意在她面前乱晃,明明自己就坐在第一组最后一位,椅背后就是教室后门,每回出教室时,他故意绕到程雪课桌边,从前门出去。
经过程雪的课桌时,魏明朗总要“不小心”撞翻桌上垒着的书本,然后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蹲下身去捡。
程雪一开始还不言不语地低下身去和他一起捡,后来次数多了,断定魏明朗是故意的,下次再来撞倒她书时,就动也不动,专心做着手上的题,等魏明朗自己把她的书规规矩矩垒成一垛。
魏明朗独自捡了几次,下一次再来撞时,就不冲着书去了。
他开始去撞程雪握笔的胳膊。
每一次,程雪被他一撞,黑色的水性笔就在试卷上画下长长的一道印迹,魏明朗就双掌合十,比孙子还要恭敬。
“对不住对不住啊。”
程雪再好的脾气也禁不住他这样消磨,几次之后更是再也忍不住,皱着眉骂:“你有病啊?”
后排几个调皮的男生立即嬉笑道:“他是有病!班花,你看他一天跑那么多次厕所,绝对尿频尿不尽!”
魏明朗脸上爆红,怒骂一声,转身就往那几个男生扑去,打得他们不断求饶,嘴里却不断高声说着浑话。
“朗哥!不要讳疾忌医,尿频是种病,早治疗早好!”
“我认识个老中医……”
“班花不会瞧不起你的,是吧?程雪?”
程雪低着头,不闻不问。
魏明朗又骂一声,把这几人一个个地制伏,压在桌子上,挨个儿抽过去。
也许是不想让自己的膀胱功能受到质疑,魏明朗隔天就和程雪后桌一个小眼睛男生换了座位。
小眼睛男生平时最爱看漫画,但由于前座是个学霸,课堂上老师总喜欢点程雪回答问题,一旦程雪没答出来,老师们总会说“那后面那个同学你来说一下”,小眼睛男生只能遭受池鱼之殃。
虽然程雪答不出问题的概率很小,但他是个很有忧患意识的人,不管程雪答不答得出,他总是忍不住去担心她答不出,那么被叫起来继续回答的很有可能是他,他能不能答出来呢?
于是,他便开始去思考老师问的问题,以免自己被问到时答不出来。
如此一来,他在课堂上开小差看漫画的机会大大减少,这严重影响了他的身心健康。
因此在魏明朗提出要和他换座位时,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去潘艳华那里申请时,还美其名曰是帮助视力减退的同学,被潘艳华好一顿夸。
可等他成功坐到最后一排后,他发现每次在程雪回答问题时,自己也去思考的习惯竟然怎么也改不掉了。
最后高考时,这位同学是班上第二名,考上了复旦大学。
魏明朗成了程雪的后座后,要承受三方面的压力。
一方当然就是程雪的冷眼嗔怒,实在气极了还有程雪的“粉拳攻击”。
另外两方一个是马攸的瞪视,战斗力约等于零,还有一个是司徒玥的冷嘲热讽,时不时伴有一些“重拳出击”,战斗力无限恐怖。
饶是在如此三方势力的围剿之下,魏明朗依旧目光坚毅地坐在他的座位上。
直到程雪的气在十天之后依然没消时,司徒玥坐不住了,她带着马攸,和叛徒魏明朗,暂时地结成了同盟。
“招她。”
魏明朗手里转着笔,一手撑着下颌,一条腿搁在走道的蓝色塑料收纳箱上,在司徒玥眼里,活像只翘高后腿在电线杆子旁撒尿的公狗,臭屁得很。
魏明朗一边转着笔,一边闲闲道:“就是招她生气,她生气就对了。”
“像司徒你这种,”魏明朗翻起眼皮,“太狗。”
司徒玥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我的刀呢?”
马攸好歹拦住她:“先听听他怎么说。”
魏明朗就在马攸的阻拦中幽幽道:“你看你轻言细语地哄,又是道歉又是骂马攸,程雪理你了吗?你每次给她买的零食,她吃了吗?你也别送苹果了,每天一大红苹果,还刻个鬼脸,整得我现在一见苹果就犯恶心。”
司徒玥磨着牙齿道:“那是笑脸!”
“随便什么吧,”魏明朗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但是你看程雪就理我,为什么呢?因为我惹她生气,她一生气,就想骂我,为了骂我,她就得理我。”
他脸上的表情自豪又得意,仿佛刚刚拿下了全世界铁人三项的冠军,看得司徒玥和马攸叹为观止。
在“抖M”这个词还没成为一个家喻户晓的词汇时,魏明朗就以他的亲身作则,向司徒玥和马攸证明了,一个人的心理可以变态到何种程度。
司徒玥也想过要不要像魏明朗说的那样,故意惹程雪生气,这样一来她就不得不理自己。
可每次见到程雪一个人默默地收拾书本,走去食堂吃饭时,司徒玥就觉得有种莫名的心酸,也舍不得再去欺负她了。
哪怕只是假装的。
高二下学期第一次月考,程雪依旧考了五班倒数第一名,也不知道她究竟是怎么保证自己刚好考到最后一名的。
班主任潘艳华每次看向程雪时,眼睛里的失望情绪就像海水涨潮似的,快要溢出来了,同时伴随着一声轻轻的叹息,继而移开眼睛,看向别处。
司徒玥在一旁看得着急,程雪以前是个爱学习的好姑娘,老师在哪儿,她的目光就在哪儿。司徒玥上课时都不敢拉她讲小话,怕耽误她听讲。可现在上课时,程雪的目光就像一枚秋天的落叶,飘飘荡荡,无着无落,有时落在书本上,眼神却失了焦,不知在想些什么。
数学课上,老师正在讲解月考试卷,讲到一道导数题时,说:“还有谁错了,给我站起来。”
这道题他曾讲过无数遍,没有人会做错,就连不爱听讲的司徒玥都做对了。
然而身边一阵窸窣声响,司徒玥侧目看去,程雪站了起来。
全班五十六个人,就她一个人站着,头低低地垂下去,盯着桌上那张数学试卷。
数学老师看见是她,准备的一肚子骂人话突然没了用武之地,只干巴巴地说了一句“坐下吧”,就撸起袖子,拿起一截粉笔头。
“我最后再说一次这个题啊,如果再有人做错,我建议你们回家种地去……”
程雪依旧站着,似乎是没听到数学老师让她“坐下”的话。
魏明朗在她身后,压低了嗓子提醒她:“程雪,你可以坐下了!老冯头喊你坐下。”
程雪一动不动。
魏明朗又压低嗓子喊了几遍。
他以为自己声音挺小,事实上全班同学都能听见,他如果再努把力,说不定能把隔壁办公室里的潘艳华给喊来。
数学老师再也不能视若无睹,手里那只黑板刷“嗖”地就冲魏明朗扔去,正好砸中他的脑袋。刹那间,粉尘漫天,魏明朗沾了半个脑袋的粉笔灰,看上去滑稽又可笑,他眯缝着眼冲前面看去,程雪已经坐下了。
魏明朗龇牙一乐,捡起地上的黑板刷,恭恭敬敬地还给了数学老师。
下课后,等数学老师夹着教案走出教室门,司徒玥终于再也忍不住,拉住程雪的手臂,问她:“你最近是怎么了?”
程雪侧过头,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这一眼的威力巨大,司徒玥心一虚,下意识松开了手。
程雪站起身,走出了教室。
魏明朗在背后说风凉话:“说了惹她生气,你怎么非不听呢?”
司徒玥柳眉一竖:“滚!”
心中实在是憋闷,魏明朗又嘴欠,司徒玥“啧”了一声,站起身,也出了教室。
她从走廊一路晃去卫生间,进去解决人生大事。
按下冲水键的时候,她听见外面传来说话声。
即使隔着雄浑激越的水流声,司徒玥也能听出那正高声说着话的人是谁。
有时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就是如此神奇,偌大一个湘中,三年的时光,有些人她可能一次也没碰到过,但前后不过半年,她和阿圆姑娘就在五楼女卫生间内,狭路相逢了两次。
并且两次里,都是阿圆在洗手台前说八卦,司徒玥在厕所隔间听墙脚。
这姑娘,说八卦也不挑个地方,回回来厕所说,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癖好。
经过之前潇洒哥的科普,司徒玥已经知道,阿圆姑娘大名“徐清圆”,高二一班的学生,坐在迟灏后头,是迟灏的头号粉丝。
水流声中,她听见阿圆说:“和司徒玥玩在一块儿的人,能是什么好货色,你看那程雪,就她那样儿的,整天苦着张脸,一副倒霉相,还好意思去勾搭迟灏,谁给她的脸?”
另一个女生语气惊奇:“真的吗?她真有去勾搭迟灏?”
阿圆嗤笑道:“可不是,有人看见他俩在老教师公寓那边说话,程雪还在哭,估计是迟灏看不上她,骂了她。”
“啊?她这样,司徒玥知道吗?”
“谁知道呢?兴许她们两个感情好,司徒玥搞不定,就换程雪出马。”
几个女生嘻嘻笑了起来。
司徒玥“啪”的一声,把门推开。
她一看洗手台边,比上次多了两个人,一共是四个女生。
她也不慌,径直走过去,左右两掌齐发,一掌推开一个,最后故技重施,左手揪住阿圆脑袋,一手提起另一个女生的脑袋。
阿圆这次没扎双马尾,估计是被上次司徒玥揪出了心理阴影,头发全部束起,扎成一个丸子头,反而便宜了司徒玥,一手刚好合握,揪起来相当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