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有个女人问他们:“你们找程二流子女娃儿做么子的?”
司徒玥一愣,二流子这话在湘市方言里也有,但不是什么好意思,是流氓、痞子的意思,且大部分指的男性。
“为什么叫程雪爸爸二流子啊?”
她这话刚一问出口,几个中年女人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一种兴奋的表情来。
这种表情司徒玥曾在马攸脸上见到过无数次,大部分出现在马攸和她分享一些隐秘的八卦时。
司徒玥心里,忽然有点不适。
几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将程雪家里的事情说了个底朝天。
她们人多口又杂,说的又是方言,有时说得快了,司徒玥没听明白,信息一下子就过去了,最后综合马攸听到的,再加上两个人的一些润饰揣摩,得出了一个大概完整的故事。
可怜,是几个女人七嘴八舌的叙述里,出现频次最多的两个字眼。
程雪的祖上成分不好,是地主,新中国成立前,占地几十亩,家里还请长工,程雪爷爷那时候还被村里人喊作“少爷”,等到了土改,打土豪,分田地,她家里房子被分走了,田也没了,最后只留下那一座三居的平房。
程雪爷爷还是被别人喊“少爷”,不过这个称呼就或多或少地带了一些调侃之意了。
他出身优渥,过惯了被人伺候的日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到四十来岁都还是一条单身汉,家里又穷又破,没女人愿意嫁给他,最后只能娶了个神经有点问题的女人当老婆,这就是程雪的奶奶。
程雪奶奶可怜,女人们说。
虽然脑筋有点不清楚,像个小孩儿一样,但是手脚勤快,一双手跟把大蒲扇似的,打扫屋子,下地割稻,拉扯孩子,没有她不能做的,最后还要被程雪爷爷打。
程雪爷爷心情好就打牌喝酒,心情不好就打老婆,有了孩子就打孩子。
身边有棍子就拖棍子打,没工具的话,就脱鞋子,用鞋底抽。
程雪奶奶像个孩子,打痛了就往地上一躺,滚来滚去,哇哇乱叫,扯开嗓子号,声音传出二三里,都听得见。
程雪爸爸从小被打到大,耳濡目染,又不学好,二十来岁还整日在外晃荡,游手好闲,人人都在背地里说他是二流子,和他爸一脉相承的坏苗儿,没有好人家愿意把自家姑娘许给他,最后娶了邻村一个穷人家里的姑娘,也就是程雪妈妈。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还过了一段安生日子,程雪妈妈长得漂亮,她爸爸心疼老婆,那阵子家务事都帮着做,村里人人都说他转了性儿。
谁知好景不长,因为程雪出生,家里经济逐渐捉襟见肘,程雪妈妈为了养活家里这几口人,随村子里一个好友去东莞打工。
她去了三年,三年里,不断有好事的人来跟程雪爸爸说,东莞不是个好地方,女人去了都要学坏,男人头顶长绿毛,变成乌龟王八蛋。
程雪爸爸一开始还骂那人,后来跟他说这话的人越来越多,他骂不过来,最后只能开始骂程雪妈妈,她人在千里之外,骂了也听不到,他就转而骂身边的程雪。
好在程雪也才两三岁,根本听不懂她爸在说什么,只会被他凶恶的语气吓哭,次数多了,生理上自动免疫,以后也不哭了,只当爸爸天生嗓门大。
三年后,程雪妈妈回来了,城市的水养人,她的皮肤比嫁人前还要水灵,掐得出水来。
她踩着小高跟,脸上化着妆,包里还装着给小程雪带的巧克力。
离家三年,程雪从一个襁褓里的小孩儿,变成了一个拖着长长的鼻涕,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女孩儿。
而她的丈夫,从一个温文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数九寒天,她刚从随身包里掏出巧克力,还没来得及递给女儿,就被男人拽着头发,当着来看热闹的村民面,一路拖到厨房外的水缸边,不由分说地摁进结冰的水面。
“脸脏了,我帮你洗干净。”男人恶狠狠地说。
而坐在一旁,早已习惯父亲大嗓门的程雪,只是面无表情地捡起地上掉的那块巧克力,放进嘴里。
真苦!她“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这之后,村里谣言四起。
程雪妈妈挣了大钱,她说是买彩票中的。
没人会信。
谣言越传越广,就像成千上万只蜜蜂飞过田野,振翅时发出的嗡嗡声响彻天际。
程雪爸不堪忍受,用程雪妈的钱,搬了家,村子里的人不知道他们搬去了哪里,程雪爸也根本不想让他们知道。
搬家之后的事,女人们也不清楚了,猜测倒是有很多,有些说程雪妈和程雪爸离婚了,带着孩子单过,也有说程雪妈肯定是在东莞处了个相好,最后跟相好跑了,程雪扔给爸爸带。
几个女人争执不休,最后问起司徒玥和马攸程雪一家的近况。
司徒玥和马攸一摊手:“我们也不清楚。”
女人们脸上顿时显露出一种失望的表情。
“你觉得,那些大婶说的是真的吗?”马攸坐在三轮车另一边的长凳上,问司徒玥。
乡下的路是泥巴路,坑坑洼洼,三轮车行驶在上面,一颠一颠,带得马攸脸上的肥肉也一颤一颤,很有节律。
司徒玥就入迷似的盯着他脸颊两侧颤动的肉,嘴里叼着一根路边随手扯来的狗尾巴草。
这东西在乡间到处都是,见风就长,夏天是青草绿的颜色,到了冬季,就泛成黄色。
“不知道。”她老实说,最后又补充了一句,“我希望不是。”
马攸看着她,说:“我也是。”
第02章
冷战
1
冬去春来,高二下学期开学了。
司徒玥能明显感觉到,高三楼的氛围一下子紧张了很多。
好几次她去找关山,明明是下课的时间,走廊上却寂静无人,如果扭头往教室里看去的话,能看到黑压压的一大片,全是学生伏案做题的身影。
一楼大厅的白墙上,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被贴了一个大大的“静”字。
大红色,在白底的墙上,突兀又显眼,任谁一进来,率先看到的,肯定是这个“静”字。
另一堵白墙上,则贴着一张成绩榜,同样是大红色,上面是年级前一百名学生的成绩,还有单科前三名与文理综前十名。
司徒玥在这张榜单上,总能见到关山的名字。
她因为这事,还闹过一个笑话。
关山在搬去北京之前,成绩和她一样烂,以爱交白卷而出名。司徒玥好歹还连蒙带猜地交上去,他倒好,回回交上去的试卷,比他的脸还干净。
关山班主任曾给他妈妈关小燕女士去过电话,关小燕听了,捂着嘴嘻嘻地笑:“我儿子这么酷的吗?”
从此以后,班主任再也不管关山交白卷的事。
因此司徒玥的印象异常顽固,认为关山和她一样是烂泥糊不上墙。这导致曾经有一次,她和关山、小黛他们一起出去玩,小黛几个问起关山想考哪个大学,是清华还是北大。
司徒玥当时饭都笑得喷出来了,指着关山说:“就他?还清华北大?北大青鸟还差不多。”
小黛他们捧着饭碗,目瞪口呆。
最后还是小胖对司徒玥说,让她下次去八班玩的时候,看一看一楼大厅里贴的年级榜。
司徒玥下次去的时候,果然扫了一眼,结果眼珠子都差点儿掉了出来。
关山的成绩,出乎她意料的好。
虽不至于到年级第一,但也不下于年纪前三十,并且势头很猛,单兵突进。司徒玥每次去看,总能见到他又前进了两三个名次。
而且他数学尤其好,好到变态的那种,接近满分,每次单科前三名里,数学年级第一总是他。
他理综成绩也不错,能进前十。司徒玥特意去看过,发现最给他拖后腿的,是语文和英语,这两科里,又以英语相对较差,150的满分,可能只能考个及格线。
这也从侧面证明了,他的数学和理综是多么强悍。
高考迫近,关山彻底忙了起来。
他们俩虽然每天还是一起上学,放学却不能一起走了,高三年级的晚自习时间被延长了一节,每天晚上十点才能下课。
关山让司徒玥自己先回去,不用等他。
他严重地缺少睡眠,司徒玥能看到他眼下明显的青黑。每天清晨在楼下等司徒玥时,他坐在花坛上仿佛就能睡着。
有一次,司徒玥甚至还看见他穿了家里的拖鞋就出来了,要不是司徒玥提醒,他都没意识到。
司徒玥看不下去了,问他每天什么时候睡的。
关山说:“不一定,有时候四五点,早的话,就两三点。”
两三点还算早?
司徒玥头一次听到这个论调。
她每天十一点就上床睡了,除非是放假玩手机,那也最多到一点就支撑不住了。
一天两天还好,连续一段时间的熬夜,她无法想象。
“你每天那么晚睡,都做什么啊?”她皱着眉问。
“做题。”
“不能白天做吗?”
“能,”关山点头,“但我晚上睡不着,就做下题。”
“怎么会睡不着?”司徒玥简直无法理解世界上会有人睡不着,她只觉得睡不够。
“不踏实,”关山摸了一下司徒玥的头,看着她说,“小玥儿,我心里不踏实。”
“做题就能踏实了吗?”司徒玥睁大眼,反问他。
关山说:“能。”
司徒玥就不问下去了。
她开始习惯每天等关山,到了睡觉的点也不睡,贴着墙,听墙那边,关山的房间里传来动静,她就知道他回来了。
有时,她跑到小阳台上,看到他的房间亮起灯,就将自己房间的躺椅搬到阳台上,披着被子坐在上面,想看看他这次几点睡。
结果等得睡过去,初春深夜里冰凉的雾气将她冻醒,她睁着迷蒙的睡眼往关山房间看去,依旧是一团暖黄的灯光。
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三点。
后来有一次,关山发现坐在阳台上的她,把她臭骂了一通,说她要再犯蠢半夜不睡坐在阳台上,他就去告诉杨女士。
司徒玥最怕她妈,只得被迫放弃了这项睡前活动。
不过这之后,关山每次下晚自习回来,如果她没睡,会在微信上把她叫出来。两个人在小阳台上,隔着一台生锈的空调架子,聊会儿天。
当然,司徒玥几乎每次都还没睡。
两个人站在阳台上,手扶着栏杆,抬头看着头顶的夜空。
有时万里无云,有时满眼星空。
小区里栽了很多株梨树,春来气温升高,梨花在夜里悄然绽放,一不留神儿,就花满枝丫。他们站在夜色里,如果仔细闻的话,能嗅到梨花清郁的香气,灌满整个胸腔。
两个人什么都聊,聊小时候的事,聊将来,聊关山,不过他的事聊得少,大部分时候是司徒玥在说自己的事情。
司徒玥有时候不想说太多自己的事,她更想知道关山在北京的四年,是怎么过的,他妈妈关小燕呢?
她还是那么美丽,那么有趣吗?
司徒玥那时候多喜欢关小燕哪,关小燕从不摆大人架子,时常一副笑脸,和杨女士是截然不同的人,平生最大的缺点不过是打牌喜欢耍赖。
那时司徒玥年少无知,要和关小燕结为姐妹,关小燕二话不说,扔了手里的扑克牌,就要拉着司徒玥下跪结拜。可以说,如果当时不是关山拦得快,搁现在来讲,关山还得喊司徒玥一声“小姨”。
司徒玥的第一条裙子是关小燕送的,第一支口红也是她给的,杨女士从不关注司徒玥的穿着打扮,如果不是关小燕,司徒玥很有可能会一直沿着钢铁男儿的路子打马狂奔下去。
关小燕搬走之前还说,等司徒玥满十五岁后,要送她一双高跟鞋。
现在关小燕呢?她的高跟鞋呢?
司徒玥不敢问关山了,她还记得关山从北京回来的第一天,她去他家,问起关小燕,关山的那一声“滚”。
关山很少提及自己在北京的事,他喜欢问司徒玥,他不在的那四年里,她都发生了什么。
司徒玥就说自从他走后,她就没什么朋友,每天一个人上下学,孤单得很。
关山问她:“怎么不交新的?”
司徒玥苦着脸说:“我跟你混久了,大家都怕我,不敢和我做朋友。”
她那时候念小学六年级,前几年都是和关山在一起,两个人其实也没做什么,没拿板砖拍过人脑袋,也没拿钢棍打过人腿,大多时候都是为了一些幼稚的理由。比如司徒玥班上某个女生被高年级男生吹了流氓哨,放学路上被堵了几次,司徒玥帮人出头,打不过的话,就扔出关山的名号。
关山和司徒玥带着一帮小弟,高年级的也带着一帮小弟,两伙人隔空放狠话,但谁也不先动手,应了那句话,能动口绝对不动手。
这就是那时候小混混小太妹们打群架的普遍解决方式,要实在一言不合动起手来了,也不过是你绊我一跤,我推你一把,手段不入流得很。
但后来关山突然“恶名远扬”,成了他们那所小学附近都知名的小流氓,人人都怕他,这种威慑在他走后都丝毫不减,导致长期与他为伍的司徒玥连朋友也交不到。
这种情况,直到上了初中,才好了些。
“马攸和程雪,就是初中认识的吗?”
“嗯,”司徒玥点头,“一个班的,先是和老马熟起来,他那时候是我同桌,还没发胖,可瘦了,长得又清秀,像个女生,老是被班上男生调笑。”
“然后你帮他教训了那些男生?”关山猜测。
司徒玥脸一红,幸亏在夜色里头瞧不出来。
“不是,”她有些羞愧地道,“我和男生们一起笑他。”
关山一愣。
“不过!”司徒玥赶紧强调,“他被气哭过一次后,我就再也不笑他了,不仅不笑,还不准那些男生笑,谁笑我就揍他。”
“行吧。”关山忍不住笑了起来,眼睛很亮,在黑夜里发着细细碎碎的光。
“那程雪呢?又是怎么认识的?”
“小雪啊,”司徒玥笑了一下,“说起来还挺有意思的。
“虽然是一个班,但我和她是初一下学期才熟起来的,她那时候挺内向,整天埋头学习,大家聊天都不敢叫她,怕耽误她学习。但人长得可漂亮了,班上男生一半儿都暗恋她。”
“你呢?”关山突然问。
“我什么?”司徒玥没反应过来。
关山觑了她一眼,脸上神色不明:“就没男生暗恋你?”
司徒玥说:“你都说是暗恋了,那我哪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