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位于县城的主干路上,从县城最早也是最大的一家超市走过,再经过一家小书店,樊简的母校的大门就在眼前。
四个烫金大字嵌在以红色瓷砖为底的大门上,格外的大气庄严。
踏进大门的时候,樊简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的那段岁月。
那时,长及腰的黑发被扎在脑后,身上穿蓝白相间的校服,衣柜里少有自己合身的衣服,手上能花的钱少的可怜,头饰和电子产品更是没有。
现在,她的肩上挎着一个时尚的单肩包,包里装着一个钱包和手机,钱包里的钱不多,却也足够让樊简购买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手机不贵,在通讯的基础上还兼顾美观,发丝像瀑布一样倾斜在肩背之上,映在玻璃上的人影窈窕纤长,高筒靴子搭配短裙,即使罩上一件土黄色的外衣也足够的出挑。
樊简却十分先想念那段岁月,那时的她,心中有目标,可以为了 那个目标不断的去努力。
现在呢?她在南国埋头在机器前,在格子间的时候,曾经不止一次的在心里问过自己,只能这样了吗?她的青春,她的人生,难道只能这样了吗?
没有人能回答樊简,在脑海中回旋的问声也在机器不断的运转声中开始消弭于无形。
樊简有时觉得,人就像是一艘艘小船,在生活的这片一望无际的大洋中行驶着。
大多数的人没有方向,只能随水飘荡。生活推着樊简不断往前,那些不甘的声音在心中渐渐低了下去,接近消失,只留下了一颗种子。
走在熟悉的母校教学楼前,听着里面传出来的琅琅的读书声,樊简停下了脚步,恍若春风化雨,旱地遇甘霖,那颗种子快速的萌芽,生叶,茁壮的成长起来。
樊简一个人在教学楼前待了许久,冬季凛冽寒冷的风吹的人脸颊生疼,拂过樟树的枝叶,带起了一阵沙沙的响声。
停在枝头的麻雀抖了抖身体,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滑过一道利落的身影。
终日灰蒙蒙的冬季有一点不好,只有天黑和天亮时才会露出了白天和黑夜的明显界限。除此之外,其它的时间没有多少分别。
樊简没看手机,只是她觉得自己该走了,时间从来不会因为她的驻足而停留,人永远是被时间催着长大的。
从教学楼下去,就是一段长下坡,这个长坡直接延伸到校门口,长坡两旁的花坛里栽种着高大的红杉树,细长如针的树叶在地上铺了薄薄的一层,红针般的树叶下是薄而密的青色,恍如皮肤一般覆盖在粗糙的水泥面上。
再往前就是私家车辆聚集的地方了,最新款的轿车,最便利的摩托车,最简单的自行车,自然也少不了在县城农镇之间穿梭的载客载物都非常适应的三轮摩托车。
樊简站在门前犯了难,她并没想要这么早回去,那些载客的车辆却一次一次的按响着喇叭,一次比一次更急促,这更好像是对樊简的鞭笞,昏黄冬天的下午,好像再不及时回去就是一个了不得的错误。
樊简脑海里的想法被刺耳的喇叭声击溃,她信步走向一辆车,没走出几步,却突然停下了脚步,身体像是被不轻不重的打了一下,冥冥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她,看向一个方向。
樊简缓慢的转头,目光不期然的和一个视线碰撞到了一起。
不是春风化雨,也非情深浓烈,只是非常简单的一次对视,就像是你走在街上,目光到处搜寻的时候,不小心落在某处或者某个人的脸上一样。
缓缓降下的车窗后,是一张不怎么熟悉的脸,那张不怎么熟悉的脸上,却有着一双樊简十分熟悉的眼。
樊简看不到自己的表情,但她想,她此刻的样子应该和她看到的一样,没什么特殊的样子,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平静的恍如一片镜子似的湖面。
但她又觉得不该是这样,胸中翻涌沸腾早已经将平静打破。
香槟色的车子从杂乱无章停放的车群中倒了出来,突然加速的车身让车窗后的那张脸猝不及防的往后倒去。
他不会犯这种错误,但他也确确实实犯了。
哪怕在倒下去之后,他望的方向也是没有变过。跳动的心脏恍如擂鼓,快速流动的血液让樊简的脑海一片空白,脚步却比脑子更快一步的做出了决定,她往前走了几步。
迎面而来的风似乎多了些温度,是因为唇角绽放的笑意吗?
樊简又往前跨了一步,但车轮运转的速度显然更快,香槟色的车子已经变成了一道弧线往前疾驰。
失去的方向的鸟儿该怎么飞翔?樊简的脚步停了下来,最后落入眼帘的是一扇黑洞洞的窗。
诗经中唱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是啊!能见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欢喜的事。樊简这样安慰自己,但在凛冽呼啸的北风前,被吹的干涩生疼的眼睛却湿润了。
第30章 天堑之别
很多事情都开始迷失在时间的长河中。
但总会有特殊的方式将它们留存,文字和照片是最鲜明最常用的载体。
樊简从她已经那被放到不见天日的杂物间的老式书桌抽屉里找了一本同学录。
同学录上的文字和信息又将樊简的思绪暂时拉回到了校园时代。
整个高中生涯,她能留下的,除了那个一生的遗憾,一张毕业照,就只有这本同学录了。
樊简缓缓翻动着手里的通讯录,心头滋味莫名,纸张和墨水混合的特殊香气让樊简喉头微酸。
湿润的眼睛落在某一页的寄语上,「平安喜乐」是四个简单的字,但要真的做到,又何其难?
不用看,樊简也能知道这是谁留下的,清俊工整的字体,很难模仿也很难再见到第二个的。
陈容给她留下的寄语多而杂,美好的祝福中夹杂着几句趣语。
樊简是既感动又想笑。将写在电话那一栏之后的数字抄下,樊简握着手里老旧在封面上都开始出现霉斑的同学录,最终还是把它塞到了原来的地方。
樊简用手机拨下那串数字。
接电话的人听声音是一个中年妇女,樊简认得这个声音,她是陈容的妈妈。
简单的问候了几句,陈容妈妈就问起樊简的现状,冰冷的链头被在指尖流连许久, 铁属也沾染上了暖意,但樊简明白,只要离开她的温度,链头又会回归本来的冰冷。
樊简无意对别人隐瞒自己的现状,陈容妈妈在听到樊简的回答之后,原本热络的声音多了几分冷淡。她只说陈容还没回来。
樊简握着手机的手指不由的收紧,陈容妈妈话里的冷淡,她听的出来。
但想到一年多没有音信的陈容,态度再冷淡樊简还是想知道答案。
樊简害怕受伤,被拒绝漠视的次数多了,她就把自己紧紧的包了起来。让那些弱点都藏在别人看不到地方。
坚持很多时候都伴随着倔强。
原来樊简骨子里还是倔强的,又或者她其实不那么害怕别人对她的拒绝。弱点这东西,越亲的人扎下去才越痛。
陈容妈妈叹了口气,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几分得意,“你也知道,我们容容的成绩比不上你,但我们为人父母的,怎么能不替自己孩子多想一点呢?你说是吧?容容她,去上学了,这还没到放假的时候呢!自然是不在家了。”
话已至此,樊简好像也没有再坚持问下去的必要了。
陈容妈妈的骄傲是如此的显而易见,在她的心里,早已经把陈容和她之间划出了一道天堑。
或许,这道天堑不仅仅是存在于陈容妈妈的心里。
樊简曾经不止一次的在聊天软件的聊天界面上看到这样的问题。
“你的成绩这么好,怎么不去上学?”
那些问题都是来自和她一样年龄并且跨进了大学的校门的人。
这就是不谙世事的年轻人和历经世事的成年人最大的区别。
《十万个为什么》是只适合小孩子的读物,大人不会问为什么,因为他们会自己寻找答案。
迷离昏暗的灯光摇曳,轮番在耳边轰炸的噪音,说是鬼哭狼嚎都是奉承的高唱,狭窄闭塞房间里四处流窜的酒精味,偶尔扫过脸上的彩色灯光,这一切都让樊简从心里感到不适应。
她更没想到,一年多未见,陈容约她出来,竟然是带她到这里来。
无论是在南国还是家乡,樊简都不喜欢这样的环境。耐着性子坐在这里,是因为陈容,还有陈容说别人要带给她的话。
《青藏高原》结尾荡漾悠长的高音在陈容朋友那可以和鸭公媲美的嗓音下毫无意外的翻车了。
樊简眉头微皱,伸手拉了拉陈容的衣袖,一束彩光正好从陈容的脸上扫过,让本就着了大浓妆的陈容看起来面目扭曲。
“你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说吗?”樊简低声在陈容的耳边说道。
“你说什么?”陈容涂着嫣红指甲油手指微屈,长长的指甲让樊简想到了昨天晚上在家看过的动漫里的人物。
樊简看了一眼被拉到沙发上的话筒线,这里正进行到火热阶段,看来一时半会是结束不了的。
“阿简,你真是不够意思,那些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多认识几个朋友不好吗?为什么每次出来玩,你都这么着急,我又不要你付钱啊!真是的。”
樊简拉陈容出来的这一路,陈容的抱怨声一直不绝于耳。
樊简和陈容站在僻静的角落里,镶在墙上白底青花的瓷砖像是一张模糊不清的镜子,未施粉黛的樊简和妆容夸张的陈容此刻就像是黑与白的两个极端。
想到包厢里的情景,樊简心中突然生出一片心灰意懒之意。
她嘴巴张了张,对陈容的规劝最终化为嘴边的一声叹息。“你不是有事要和我说吗?”
陈容手指微屈,长而尖的指甲挖着指甲里根本不存在的泥垢。艳丽的颜色下,陈容的脸上也多了几分玩味。
“阿简,你为什么总是这样心急呢?”
樊简叹了口气,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屏幕中心那几个数字最前面的已经变成了「2」,樊简的心突的跳了一下。
“已经很晚了,我送你回去,边走边说吧!”
陈容侧身,躲开樊简的手,长的过分的睫毛眨了几下,“阿简,我没说要回去啊!”
时间已经晚了,父母的责骂是少不了了,但既然已经出来了。樊简还是想知道别人究竟有什么话要托陈容带给她。
“好吧!”樊简叹了口气,“那你在电话里说的,有别人的话带给我,究竟是什么?”
陈容的眼睛眨了一下,夸张的睫毛扇动,黑色的美瞳美则美矣,却掩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陈容往后退了几步,靠在冰冷的墙上,长发铺在她的肩膀上,她没有再看樊简。
“阿简,其实你这样聪明,在今天来之前就应该知道是谁有话要对你说。”
樊简将脸扭到一边,她怕突然变得灼热的脸颊会让陈容笑话她。
“这些话要说,也是有一个先决条件的,只是阿简,这个条件,你已经不符合了。你已经踏入社会了,应该知道入那扇门和没入那扇门的区别。”
樊简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苍白,陈容的声音和手擦过她的肩膀,微凉的手掌,惋惜的语气,“阿简,这不是我说的,我只是转达别人的话。”
第31章 云胡不喜
樊简猜的没有错。
九点半才到家的她,最先看到的是父母那两张威严又阴沉的脸。
樊简的爸爸是个不善言辞的男人,他拙劣的语言技术表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在樊简晚归的时候,那些没经过阻止没有任何修饰的言语和出口的技术再加上父亲这一个身份,语言的伤人之处被表现的淋漓尽致。
被父母忽视的樊简习惯将自己的弱点掩藏,期望用懂事来获得父母的疼爱。
樊简知道自己会被骂,也知道会被骂的很难听。她浑浑噩噩的往房间里走去,爸爸的骂声如影随形,樊简却充耳不闻,她的脑海里回荡着,只有陈容那一句,“阿简,你已经没有了那个条件。”
樊简的不言不语在樊父看来就是无声的挑衅,他伸出粗笨的手指拎起了放在角落了的长木棍,木棍的外表光滑,看着像是一个锄头把,是从外祖父手里退休下来,被樊父拿来作为行驶家法的权杖。
这根权杖从来都是对着樊明的,他是父母的希望,是望子成龙的寄托。
樊简从没想过自己能获得这项殊荣。
樊父手里的棍子高高扬起,跟在身后的妈妈高声叫道,“好了,孩子都这么大了,打着让别人看笑话吗?”
别人的议论对妈妈来说永远是重要的。
樊爸爸手里的棍子被扔下,他呛着眼睛看向相伴自己多年的妻子,恨声道,“都是你惯坏的!看看她都成什么样子了?在家里都能混到这么晚才回来,谁知道在外面是怎么样的?”
樊爸爸发挥了自己逻辑思维从长处。樊明是他的希望和未来,一定要以最大的宽容和能力去帮助他,樊简只要不给他丢脸就好了。
这样听起来似乎很公平,但没有人比樊简更委屈,长期的好和付出被忽视,而有一丝的不如意,丢脸这件重要的事就会凌驾在父女亲缘之上。
她所有的奖状和荣耀都放在柜子里激灰,直至腐朽。父母却总是抱怨她不如别人家的孩子。
如果不是长期以来被放在一个不公平的位置,樊简何至于会失去「那个条件」?
爸爸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带着千钧力道砸在樊简的心头,让她心里满涨的委屈喷薄而出,“我在外面怎么样?我不偷不抢,把工作赚来的大部分钱都寄回来给樊明读书,我自己节衣缩食,连件好衣服都舍不得买。”
眼泪被樊简逼了回去,太多次的流泪没有人心疼,樊简只能将泪流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自己心疼自己。
“我是怎么样的呢?我就是这样的。”樊简的声音低了下去,妈妈站在爸爸的身后低下了头,额前露出了几根白发,爸爸的嘴唇动了动,牵动着脸上每一条新增的皱纹,这些,都让樊简喷薄而出的委屈被重新关了回去。
樊简关上门,顺着门滑坐到了地上,地板冰凉,而更让樊简心里发凉的是从门缝从隔音效果并不好的门板外面传来的爸爸的声音。
“没上过大学能有什么出息?没见识也不懂得孝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一辈子打工的命。”
樊简的眼泪再也压制不住,她的嘴巴张了张,在下一刻,长了冻疮的手背被塞到了嘴里。
爸爸的声音又充满了希望,“儿子才是有出息的样子,等到他上了大学,也算是光宗耀祖了。我们老了, 就能享他的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