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樊简的一亩三分地就是那台老旧的电脑,掉漆的桌子,掉色的椅子。
樊简很快就打扫完了,手里拿着抹布正不知道干什么,转头发现陈宝莲拿着一块小圆镜正在补妆。樊简又尴尬的收回了目光。
“樊简,你的事做完了吗?”
樊简点头,又怕陈宝莲看不到,又加了一句,“做完了。”
“真的做完了吗?”
难道陈宝莲的耳朵不好吗?樊简转头去看陈宝莲,只见陈宝莲举着镜子却并没有看镜子,嘴角似笑非笑的,画着妩媚上挑眼线的眼睛微微瞪着,不知道是惊讶樊简的笨还是生气于樊简的蠢。
樊简的喉咙有些干,这个时候,她才发现,除了她,林泽丰,沈深,温琳琳都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用媲美着蜗牛的速度在挥舞着抹布。
樊简突然想到了那些价格不菲的果脯,收的人虽然是不怀好意,但送的人就坦坦荡荡了吗?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浇下,瞬间就将樊简整个人冰封,至于那一腔子流淌于血管中的热血,也忽然的冷却了下来。
樊简早就明白懂事和骄傲是两个站在褒义和贬义之外的词。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懂事的孩子只有自己咽下眼泪。
如今看来,热血也是这样的一个词汇,它容易让人冲动。
只有冷静下来,才能看清楚一些事和一些人。
樊简手里的抹布自然遭到了陈宝莲的嫌弃,在换了一条新的抹布之后,陈宝莲微蹙的眉头才稍稍舒展开。
“好好打扫吧!我去看看工资算的怎么样了。”
陈宝莲拿着最新潮的手包扭着腰往林泽丰的办公室走去。
没多一会,温琳琳和沈深也终于从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里走了出来,温琳琳没有多看樊简一眼,也扭着小腰追随着陈宝莲的脚步,一向老气横秋的沈深倒是出乎了樊简的意料,她的嘴角依旧是抿着的,却递给了樊简一包手帕纸。
林泽丰的办公室里,温琳琳早已经和陈宝莲闹成一片,语气之间亲密无比。
社会是一所更复杂的学校,樊简已经在这里跌了一个跟头。
她心里已经隐约明白,其实会做人远比会做事更容易在这所大学中获得成功。
第20章 此心安处
樊简在入职一个月之后,终于见到了这座工厂的实际拥有者。
其实她也只是远远的看了一眼,他身量不高,身材臃肿,头发茂密,脸色白净,樊简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对他的称呼自然也和其他人一样——老板。
「老板」也是个比较有争议性的词汇,在春风还没吹到南国的时候,这样的称呼所有人是避之不及。
在春风吹遍南国的土地之后,这个词汇在广大劳动者的心里更多了几分敬畏和羡慕。
在手机还算比较稀罕年代,老板和手机一样,都是含金量比较高的词汇。
樊简也见到了老板娘,樊简对矮胖老板娘的第一印象就是她和老板在身高和身材上简直是太相配了。
进厂的时候要押工资,这几乎是南国所有工厂约定俗成的规矩。
在天气将热未热的时候,斯泉大约有一半的工人都领了个寂寞。
樊简非常有幸的抓住了上个月的尾巴,拿着微薄的薪水揣在兜里,樊简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周围的年轻人或牵着手,或勾着肩,嘴里商量的,都是晚上去哪里放松一下,这是他们在日复一日枯燥的劳作中唯一的乐趣和期待。
樊简并非没有约,只是温琳琳的KTV之邀,她不感兴趣,林泽丰的压马路之邀,她更是避之不及。
沈深看起来和她差不多,但她们好像都没有要约彼此的意思。
樊简走出了工厂的大门,斯泉厂的地理位置其实不错,出门就是一个超市,一百米的范围内,市场,公交站,小餐馆一应俱全。
这也许更多的是依赖于斯泉租的是独属于这个村的自建独栋厂房的原因。
“南国经济的高速发展,让深市这个南国贸易的中心点炙手可热,无数人的涌入让固有的土地资源变的珍贵。深市未来的发展是依托于人民是凭借着贸易还是依赖于珍贵的土地?”
樊简看到这里,蹲在地上久久没有站起来,这是一个设在污水河桥边的一家小书店,书籍随地摆放,甚至乱扔,每本书的封面都是极尽华丽,有些晃眼,这些都已经说明了,这家书店的性质。
樊简此时却根本顾不上那么许多,她更没想到,自己随手拎起的一本书竟然对一个城市的发展有这么深刻的理解。
樊简的久蹲让这家性质未明的书店老板有些不悦,在拿开樊简脚边的书之后,老板的声音才徐徐传来,“你手上的那一本书要租的话,两块,要买的五块一本。”
樊简这才回过神来,她没有多问一句,就伸手掏出了放在袋子里还没能捂热的微薄薪水。
从里面拿出一张紫色的钞票递到老板的面前,樊简的脸上满是激动。
她忘记了自己在买其他东西时的犹豫和还价,她觉得,对于精神食粮这样的东西,犹豫是对它的不敬。还价是对它的亵渎。
樊简捧着那本书,大步的往自己的住处走去,她现在有些迫不及待的要和这本书进行精神上的交流了。
樊简对于工作开始驾轻就熟,车间的主管将排好的单交给樊简,樊简再加以打印,再交给陈宝莲。
樊简不是什么圆滑的人,她到底现在都还记得自己八岁时和妈妈据理力争的事,她从小就学不会弯腰,哪怕那次和妈妈据理力争过后,她被妈妈惩罚,不准吃晚饭,不准睡觉。
樊简还是没屈服在妈妈一声高过一声的,“就是她偷了钱,不然我的钱怎么会变少?”最后妈妈在枕头底下找到了她认为是樊简偷了的钱。
樊简想,只要她是对的,她是对的,她为什么要认错?
她还是学不会像温琳琳那样去讨好,她也舍不得花那么多钱去买昂贵的果脯,每次一打电话妈妈就是催她打钱回去,她也没有多余的钱去讨好。
她想,既然她不会做人,也学不会圆滑,那将自己份内的事做好,让别人找不出任何的错处也是可以的,毕竟她是用自己的劳动来赚钱。
在那次月末扫除之后,陈宝莲倒是也没有特意的为难樊简。
只是在上半年小长假的前一天,陈宝莲穿着最新款的长裙和高跟鞋看着依旧是长袖白T恤,蓝色牛仔裤,一双黑色运动鞋的几个月不换打扮的樊简蹙眉问道,“樊简,你真的没有其他的衣服了吗?”
樊简还未回答,办公室就响起了其他人的哄笑声。
樊简涨红了脸低下了头,她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原来甜甜的声音在嘲笑别人的时候,也是那样的刺耳。
陈宝莲翘起的二郎腿又换了个姿势,看到樊简依然是涨红了一张脸站在原地,才想起来要补救一下,便带着些许安慰似的说道,“年轻女孩子,没必要太苦着自己,发了工资去买点新衣服。”
哄笑声小了些,樊简的头还未抬起来,陈宝莲又像是突然被月老附了身似的加了一句,“就让林泽丰陪你去啊,也好有个照应,还能帮你提升一下品味。”
哄笑的声音更大了,这次还加上了陈宝莲,樊简恨不得在地上扒个洞钻进去。
在成长时期,她也希望能获得别人的关注,但今天,她头一次知道,别人的关注,其实并不是她要的。
刚领了工资,还有一个小长假,对于一些年轻人来说,是适合蠢蠢欲动的好时候。
樊简也在下班之后收到了林泽丰一起逛街的邀请。
南国四月底的傍晚,天将暗未暗,路灯要明未明,即使是这样,樊简还是看清了林泽丰在笑的时候,那一层又一层的黄色牙垢,她突然就想到了住处的蹲式马桶。
樊简也突然明白了第一次见到林泽丰的时候,他穿着那件麻色衣服,颜色为什么会那么古怪,那分明就是在身上沾了太多的油污的原因。
樊简只推脱自己说有事,转身匆匆的消失在了路灯之下。
苏轼在《定风波》里写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年轻的樊简暂时在任何人的身上都找不到那种安心的感觉,只有书,只有书上的文字,她觉得,那才可以契合她的灵魂。
第21章 稀罕的糖
樊简在路灯下走出很远。
在快走到住处的小巷时,樊简的脚步才慢了下来。
她望着头顶洒下温暖橘色的路灯,顿了一下,樊简转身往大马路上走去。
书上的文字和她的灵魂契合,让她的精神放松,但她的身体却还是飘着的。
她回到住处之后,能继续沉浸在书本的海洋中,但有时累了,她抬起头望着狭窄的出租房,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心慌和茫然。
文字能引起她灵魂的共鸣,心灵的充实,精神的放松,却还是不能容纳她这个人的躯体。
樊简这具肉体还是飘荡着的。
据说人都是在这世界上飘荡的,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长久迁徙下一个待的最长久的落脚点罢了。
但其实樊简不想飘,她想祖先的飘荡又是为什么呢?不过是为了找一个栖身之所罢了。
樊简轻手轻脚的走进电话亭,靠在电话亭上,樊简映在电话亭金属边框上的脸不期然的撞进眼里,差点把自己吓了一跳。
妈妈的声音和电流声夹杂在了一起,模糊中又好像带着如雷霆万钧的威严一样。
妈妈要说的话樊简大约都能猜出来,樊简的开场白也就那么几句。
妈妈在听完樊简的问候之后,头一次总温和关切的声音问道“你怎么样?”
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差点让樊简的眼泪都落了下来。樊简相信,这是感动的泪水,绝不是心酸。
就这一句,樊简被同事的耻笑的伤口,被不熟悉的人追求的不安和别扭,都被完美的抚平了。
一个把糖当做饭来吃的人可能会厌恶这种甜腻,但糖的甜对于一个生活苦的人来说,那已经是最好的滋味。
感动和矫情,不是可以放在一起的词汇。
母女两人隔着一根电话线久久的沉默了一下,最先出生的是妈妈,她的感动已经偃旗息鼓,她的要求正在重整山河。
樊简还没好好的将自己的感动诉之于口,就听到妈妈轻声却十分笃定的说道,“发了工资了是吧?工资发了多少?”
樊简感动的哽咽卡在喉咙里,过了好一会才无声无息的落下去,心中空荡荡的,樊简的声音也是飘飘荡荡的,办公室文员比起车间流水线上的女工听起来就好像荣耀许多。
办公室工作的内容也比起流水线上轻松许多,出乎樊简意料的,办公室工作的工资比起流水线上竟然还多了一些。
埋头苦干就一定会有更多的回报?
这个认知在樊简的心里微微的动摇了一下。
妈妈欢喜的声音已经传过来,“是吗?看来换个工作也是有好处的。我早就根你说过,找到好的就要及时下手。
我的主意不错吧?对了,明明的补习费该交了。还有,他的生命饮料快喝完了,这个生命饮料,效果还真是不错……”
妈妈又开始源源不断的对樊明的夸奖,有那么一瞬,樊简很想打断妈妈的话,犟嘴的回上那么一句,“只要樊明少打点麻将,那比喝多少生命饮料都有用!”
樊简想,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最好再加上一点恶毒的神色。这样才能更好的体现她的愤怒。
有好几次,那句话已经冲到了樊简的喉头,但她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喉咙里感动的哽咽还在回荡,樊简不想自己这句看似恶毒实则祈求的话冲淡那种感动。
不常能吃到糖的孩子,多回味一下那种甜蜜的滋味也是好的。
樊简站在狭小的空间里,在她的对面,那台常年泛着幽暗光芒的机器正张开着它那张宽大而幽深的嘴巴,对待着樊简将手里用劳动和时间换来的钞票放进它的嘴里。
樊简将钱整理好,三分之二的工资,将近一厘米的厚度。
这些钱是她辛苦换来的,她自己只能留下一小部分,剩余的大多数全部要寄回去,给她的弟弟上学,买那些她听没听到过的东西给他吃。
樊简的脑海里突然又响起了那些同事的哄笑声,陈宝莲那看似疑惑,实则挖苦的疑问,那隐藏在电话里的扔麻将的声音,樊简的心头突然被重锤击打了一下,她看着眼前闪着幽暗光芒的机器,一时茫然了,那些正在往机器嘴里递去的钱,也慢慢的缩了回来。
那些声音如同魔咒一般在樊简的脑海中不断的盘旋。
她的手伸出去,又缩回来,像是在和空气进行着一场拔河比赛。
一声清脆的「啪」声在樊简的脑海中响起,犹如一道惊雷,接着就听到一声惊喜的叫声,“杠上花,我胡了。”
接着就是妈妈那拨高的维护声和气急败坏的指责声。
指责从来都是属于樊简的!
幽暗光芒屏幕右上角的数字变成了个位数。樊简快速的从那一叠钱里抽出五张放进自己的口袋,然后才在那张黑色的嘴巴没有闭上之前,将钱放了进去。
机器里传来了点钞的声音,樊简看着幽暗光芒后面的自己,心里无比的沉静。
我需要很多很多的爱,如果没有,那就要很多很多的钱,如果这两样都没有,有健康也是好的。
这是亦舒在《喜宝》里面写到的。
樊简从小就不是一个受宠的孩子,没有人最爱她,甚至连偏爱她的人都没有。
樊简希望自己能抓住点什么,什么都好,哪怕一点点呢!只要是自己真正抓住的就好。
三天的小长假,樊简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在住处谁到自然醒,似乎是最好的休闲方式。
樊简只睡到八点半便没了睡意。樊简洗漱干净,下了楼,但是站在小巷前,樊简才发现,她其实不知道该去哪里。
春光甚好,樊简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寻觅。
她只能信步走到桥头那家熟悉的书店,蹲下来为自己寻找一个又一个精神伙伴。
樊简现在上班多数时间是与电脑为伍,但她从来没有用公司的电脑办过自己的私事,除非工作需要。不然,那个动物的图标樊简都不会登陆上去。
樊简不喜欢这里的环境,幽暗的光线,总有种她是在山洞中行走的错觉。
第22章 不想要的
樊简不知道别人的感觉是不是和她一样。
也许是那从屏幕里散发出来的淡淡光芒让他们看到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