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李桥——玖月晞
时间:2022-01-24 14:59:42

  这些年网上流行精致女孩生活,旅行化妆健身烘焙画画展览乐器这些,我一没那个金钱,二没那个兴趣。
  三年前,有只小狸猫爬到我窗口,我吃什么,喂它什么,结果她赖在我家不走了,作了我的伴。白天我上班,她守屋,晚上我追剧,她陪看。
  公司同事给我介绍过相亲,有一位男士,我蛮有好感。之江人,在省城读大学后留在本地。
  他不热情,也不冷淡,戴一副眼镜,见面那天穿白衬衫,面相斯文而踏实。
  我不善跟人聊天,他也比较腼腆,一顿饭吃下来,说话不多。
  我们互相留了微信,但他没有联系过我。我猜,他对我没感觉。
  同事说,其其,你别多想,他没有说你不好。半点都没有。
  我说,我懂,也没有觉得好,对吧。
  同事很尴尬,说,哎呀,这种事情要看缘分。
  妈妈总在电话里说,早点回江城吧,趁年轻早些结婚,现在网上说的那些独立女性,都是骗人的。你年纪一天天大了,在外头不是个事。
  我说,我自己养活自己,不要你管。
  她说,你那叫养活自己?月初发工资,月尾用完。你说你到现在攒了多少钱?
  你死活不听过来人的话,还不找人结婚,以后有你苦日子过。
  我说,结婚有什么意思,天天为买菜几分钱吃酒几分钱吵架,吵一辈子,有意思没?
  妈妈语塞,说,那是你妈妈没本事,你是坐办公室的,难道会走我的老路?年代不一样,你们这代还是比我们幸福些。
  我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我跟你一样,没得本事。幸福见了我也绕远路走。
  妈妈气得挂了电话。
  我没有讽刺她,我是说真话。
  有时候我很羡慕李桥,消失得无影无踪,远离生他养他的家,远离江城的一切人和事。
  我羡慕,但没胆。活该过成如今这样子,往前看,往后看,皆是一眼到底。
  如果我跟身边的陌生人讲故事,我的生活没有任何可讲,除了和他们三人的那一段,证明回忆里曾有过起伏和爆发。
  我原以为长大了离家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未来会有无限可能。我已经把「未来」走过,才知道我依旧懦弱。
  公交车到站了。我下了车。
  站台离渡口还有一小段路,路边一家奶茶店,藏身绿荫后。
  我进去买了杯奶茶。小店装饰精美,最近流行的清新ins风。玻璃门旁刷了面水绿色的墙,五颜六色便利贴满。
  这地方离渡口近,留言多是离别之人。诸如「XXX我走了」「XX以后我们,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XXX 你还会等我吗?”
  我忽然看见了我的名字。一张粉色便利贴上,写了一行字,
  吴润其,你还喜欢白色吗?秦之扬。2019.04.06;
  街边黄槐花开了,光线明亮,我拿起一支笔,想了很久,写道,
  一直喜欢。吴润其 2019.04.06;
 
 
第六章(2)
  ——夏青——
  一切存在的物质,都是可以用数字衡量的。今天温度23度,湿度91%,我早上6点03分醒来。
  我的体温36.6度,我的体重43千克,我的身体长166厘米,我的床长200厘米,宽120厘米。我的房间长3.5米,宽2.5米。
  窗外,枫树高10.4米,有1根树杆,23根大分叉,56枝小分叉。
  它的叶子我没有数,可惜疗养院不允许我爬树,不然我可以把它数清楚。
  太阳的角度,月亮的盈亏,树的高度,猫咪的年纪,蜗牛壳的大小,一切都是数字。
  护士说,夏青,疗养院就是你的家。
  我说,为什么这里是我的家?
  护士说,因为你住在这里呀。
  照她这么说,我有7个家。
  ……
  小时候,我的家在江边的筒子楼里,后来,我的家在12路公交站终点的对面。
  之后,我的家在张洪源的小楼,再后来,我的家在特殊儿童寄托所。
  然后,在李桥的房间里,又后来,我的家在一艘汽渡轮船上。我喜欢船,虽然只有夜里才能去。
  船上风很大,风铃挂在栏杆上,唱一整晚的歌。
  李桥扎个猛子,鱼一样钻进水里,不见了。我蹲在船上看,等啊等,他不出来。
  我喊,李桥。
  什么也没有。
  我啊啊叫,跳啊,踩啊,跺啊,铁皮子甲板轰隆隆响。江面破开,水花四溅,李桥抓住我的脚腕,他从头发脸颊到肩膀胸脯裹着一层水膜,月光嵌在里面,亮晶晶地流动。李桥说,不怕,跟你躲猫猫。
  我说,不躲猫猫。
  他说,好。不躲猫猫。
  李桥攀着船舷,抓住栏杆上我的手。他的手湿润冰凉。他不上船,一头闷进水里,身子漂浮起来。
  他趴在水面上,头发像黑色的水草,几串泡泡从水草里冒出来,很快没有了。
  他还趴在水上,江浪飘荡,他也飘荡,像落在水里的一件长衣。
  我抓住他的小手臂,往上拉,他的手臂上全是水,滑溜溜像泥鳅,拉不动。我不管,用力拉他。他还是不抬头,不上来。
  我叫,李桥。
  李桥从水里站起来,跃跳上船,贴贴我的脸。他闻起来有一种水腥味,像江鱼。
  我说,你闻起来像江豚。
  李桥笑了,说,你见过江豚?
  我说,好吧,没有,我想说江鱼。但是,江豚可爱,我喜欢江豚。
  李桥说,那你闻起来像刚刚结了果子但还没有长熟的小西瓜。
  我说,你喜欢小西瓜吗?
  李桥说,我喜欢。
  李桥说,开动。
  飞船启动,脚下震颤,我吓得抱住他的腰,脑袋左看右看。
  江岸离我们而去,几颗星子掉在岸上。我们滑进江心,漂流而下,沿岸缀满了星星。
  李桥说,青青,我们一路开,把船开到海里去,好不好?
  我说,好。要是船翻了,我们就变成鱼。
  李桥说,船不会翻,会没油。
  我说,加油,李桥。
  李桥哈哈笑。
  江风潮湿,我们在黑色的江水中游荡,月亮落下来时,船哐当撞上了岸。我们回到白筏渡口。那时候的李桥闻起来像夏夜的江风。
  李桥又扎到江里去了,我也跳进江里,我像一只秤砣,咚!
  李桥在水里把我接住,托出水面。
  他说,好玩吗?
  我冷,哆哆嗦嗦,牙齿咯咯响。江水像冰块。
  他说,习惯就不冷了。
  李桥一手抓着船边的缆绳,一手拉着我,我们在起伏的江中颠簸。
  他说,夏青,干脆漂走吧。
  我说,漂走吧。
  李桥松了力道,我和他慢慢下沉,咕咚,我被江水吞没。那种感觉很奇特,像是掉进一个巨大的密不透风的果冻里,被紧紧包裹。
  风声,浪声,安静了,咸湿的气息,没有了,江面以下,暗流涌动。
  李桥松开缆绳。一股波浪一推,轻轻地,我们漂离了渡船,像两片树叶被水推远。
  咕咚,我张开嘴巴,痛苦地抽搐。
  李桥的脚勾住缆绳,用力一拉,我们逆流拨回船边,撞出水面。夜风大吹,我趴在他肩头,咳嗽不止。
  李桥的脸上全是水,有冷的水,有热的水。
  他说,不行。
  那时候,李桥闻起来像下了雨的夜晚。
  ……
  傍晚,没有风。枫树一动不动,夕阳落在上面,灰尘一样。
  李桥坐到窗台上,说,我走了。
  我盯着我的拖鞋和脚趾,不说话。
  李桥又跳下窗台,走来我身边。树的影子在墙壁上闪烁。他摸摸我的头,说,怎么了?
  我说,你走了,不回来了。
  李桥说,不是。
  我说,骗人。
  李桥说,不骗人。
  我说,下次是什么时候?
  李桥不说话。我哭了起来。
  他说,青青,不哭,我会回来。
  我又不哭了,说,好吧。
  李桥坐上窗台,说,我要走了,你过来。
  我走到窗边,李桥亲了我一下。
  李桥的嘴巴上有薄荷糖的味道。
  他翻身,越过窗台,落进花丛里,人不见了。只剩墙壁上一串数字,170504。
  一切物质,都可以用数字衡量。连疼痛都可以,O 度、Ⅰ度、II度、III度、Ⅳ度。
  最高级的Ⅳ度是持续的剧痛,伴有血压升高,脉搏剧烈,严重甚至晕厥。我看到窗台旁的170504,是Ⅳ度痛。
 
第六章(3)
  ——秦之扬——
  收拾完行李,郑警官电话来了。他说他刚经过公墓,给李桥妈妈的墓上送了灯和花。
  我说,要送也不早一天送。
  他说一时心起,又说,打捞员在捞起李康仁的地方扩大范围,找了方圆几公里,又在江底挖出一具尸骨。怀疑是李桥。
  我愣了一下,说,不是吧。长江里头每年多少捞不起来的人,怎么就晓得这个是李桥。做DNA鉴定了?
  郑警官说,结果没出来。其实这个问题,问夏青最直接。
  我怀疑郑警官在诓我。李桥行踪不定,警方实在找不到了,又撬不开夏青的嘴,所以想让我找夏青。我自然不会上当。
  整个下午,我坐立不安,在家里转来转去。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我忍不住了,去了疗养院。
  护士让我在活动厅里等,我很紧张,神经质地走到窗边观察,寻找警方的眼线,院子里风停树静。我甚至把桌子上下检查了一边,没有窃听器。
  我越来越不安的时候,夏青来了。她穿着白衣服,右手拎着一串风铃,风铃随着她的走动叮咚响。
  她的样貌让我的回忆变清晰,我的心平静了。夏青不看我,她坐在我对面,低着脑袋,摸风铃上的白羽毛。
  我说,夏青。
  她把脸抬起来,眼睛斜看着窗外。
  我说,你认不认得我?
  她说,时间从你身上穿过去了,秦之扬。
  我突然想哭,说,是啊,我老了。你过得好不好?
  她仍是看着窗外,说,还有吴润其。
  我说,你也记得她。
  夏青说,她刚刚来了,坐在小月季花的那头。
  我一愣,说,我来的时候没看到她。
  夏青说,时间又把她卷走了。长椅子不动,有次,李桥也坐在那里。
  我激动地说,我就知道他会来找你。
  四周没人,我趴在桌上小声问,夏青,李桥现在在哪里?
  夏青不讲话了,手指紧紧攥着风铃。
  我说,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一定保密。
  她呼吸急促起来,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薄荷糖,撕开包装,拿出糖果,拇指和食指捏住,吮起来。我看包装袋,是李桥常吃的那种薄荷糖。
  我说,李桥也很喜欢吃。
  可她只是吮着糖果,再也不理我了。现在的她比年少时期更难交流。
  她吃完了糖,站起身,一句话不说,转身走开,没有看我一眼。
  或许在她眼里,如今的我只是一条短暂的事件。就像吴润其一样,转眼被时间卷走。
  我问护士疗养院是否接受捐赠。护士说是公立的,但如果社会人士好心捐赠,自然欢迎。
  我立时捐了一万块。护士很惊讶,把院长叫来了。我说,拜托多照顾夏青。
  护士说,放心,比起其他病人,夏青特别省心。只是隔三差五,夜里在房间里跺地板。还好,这几天没跺。
  吴润其也回江城了,还来了疗养院,但没进来。我无法推测她的想法,时隔多年,大家都不是当初的孩子,除了夏青。
  四月六号上午,离家的时候,张秋苇老师还在书房批改卷子,她说,五一假期有时候就回来玩。
  我说,看情况。
  她低下头,继续看卷子。但我看见,她的手没有动,只是捏着红钢笔。
  我说,张老师。
  她抬起头,很奇怪我这么称呼她。
  我说,你今年要退休了。回想一下,有没有感觉很遗憾的事?
  她愣了一下,说,我对得起我的每个学生,没遗憾。
  我说,哦。我问的不是你的工作。
  她呆了一下。但我走了,没有多的话。我下了楼,出了小区,堂哥的车在路边等我。他们要回省城了,刚好把我顺去机场,晚上飞机回京。
  路上接到我爸爸的电话,他说,你清明回江城给爷爷上坟了?
  我说嗯……
  他说,好。你五一放几天假。
  我说,三天。
  他说,来杭州玩。爸爸好久没见你了。
  我说,到时候再说。
  秦老板问了工作是否顺利之类的,又问,谈女朋友没有?
  我一点也不烦,习惯了,也理解。他们爱问这个问题,是因为除了这个,父母与成年的孩子已没话可讲。
  我说没有。
  他说,你妈过得怎么样,升职没有?他这话刻薄,他明知她要退休了。
  我说,她要退休了。
  他笑了一下,说,亏得我来杭州了,当老师没前途。
  我没说话。
  他说,爸爸给你买辆车吧?
  我说,你不如把我妈妈当初给人的赔偿金先还给她。
  秦老板停了少许,说,还还还,明天给她打一百万。
  堂哥在开车,说,扬扬,叔叔那件事,我跟我爸想法不一样。
  我觉得你妈妈做得对。哎,当初爷爷不肯给补偿费,还是你妈妈给的。要我说,爷爷爸爸,脑子都不清白。
  堂嫂说,哎呀你话多,不要议论长辈,晓得吧。
  快到渡口,汽车排队过江,堵车了。
  我看路边有奶茶店,说,嫂子这个月份能不能喝奶茶?
  堂嫂说,可以,常温少糖。
  堂哥说,给我也带一杯。冰的……
  我说,你们别等我,往前走。过会儿我走过去,船上汇合。
  我点了三杯奶茶,几个高中女生从店门口经过,其中一个穿着白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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