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李桥
作者: 玖月晞
简介:
本文实体书已于2020年出版,当当、淘宝均可购买。
现网络连载,不V。
文案:李桥永远是夏青的李桥,与世界无关。
第一章(1)
——吴润其——
《再见李桥》玖月晞;
——第一章——
——吴润其——
四月四号这天,山茶花开,长江水暖,是个好天气。
上午九点多,江风把阳光送过来,光线充满锈迹斑驳的水泥阳台。
我家在江边的小山丘上,丘上长满木材公司种的白杨。向江那面是荒废多年的采沙场,视野极好。
江水一带青,缓缓东流。春季水低,晾出岸边石灰白的防波堤。
下游一两公里的白筏渡口,汽渡轮船刚抵岸,小轿车小客车像火柴盒子爬上坡。
我说,妈妈你看,今天长江好漂亮。
妈妈说,我走了,中午饭你自己弄。这么大的人了,过了二十七,足二十八,我像你这个年纪,伺候起一家子人了。
我不指望你给我安置饭菜,你自己吃喝自己管好。难得回家一次,也不是来当祖宗的。
我想,在家里我什么时候当过祖宗?
但我没说出来。和王菊香女士和平相处的秘诀在于沉默顺从。我要是回一句,她能把长江水说干。
早知道不回来了,清明调休,还特意多请了两天假,何苦回这破烂房子里听她永远怨气冲天的话?
可我又想回来。
上个月江城警察给我打电话。对方姓董,自称是郑警官的下属,说李康仁的尸体,准确说是尸骨找到了。
我说我不认识李康仁。
对方说,他儿子李桥,你总该认识吧?
我说,好像有那么个人,不太记得。
对方奇怪地笑一下,十年前他失踪,郑警官找你做过笔录,不记得了?
他的语气让我愤怒,好像我跟李桥的失踪有关一样。我说,郑警官派你来审问我?
对方见我生气,又缓和地说,没那个意思。不过,李桥畏罪潜逃,你们没联系?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潜逃!我说,万一他只是离家出走。
董姓警官不认可我的说法,说,十年了,他妈妈的墓一直没人扫。碑上的字掉色了,没人管。这不是潜逃是什么?
我冷笑,那是他够彻底够果敢。下狠心走了,还管什么死人的墓?
对方沉默一会儿,说,我翻了你跟秦之扬当初的证词,不合常理,简直叫人怀疑,他的逃亡,你们是不是知情,还帮他隐瞒?
他这一通狗屁,气得我火冒三丈,挂了电话。
我好几天心情不爽,临近清明,突然想看看李桥妈妈的墓,于是买了回江城的车票。
一时冲动回江城是个错误,我不知道李桥妈妈的墓在哪儿。
对李桥的事,我知之甚少。怎么认识他的,好像也是个意外。
2009年我读高三,最后一次模考考了473分,班级第十名。
拿到分数表时,我快哭了。我很努力了,可这个分数只能上三本。
爸爸看到成绩表,没说什么。我不是天资聪颖的,他不指望。
妈妈假装不在意地叹了口气,说,我听人说,越好的大学,学费越便宜。会读书的伢儿就是好,晓得给家里省钱。
冷嘲热讽,是王菊香女士的绝招。她要读书够多,应该很喜欢鲁迅。
要不是碰上重男轻女的外公,导致她小学四年级辍学,bpmf声母表倒背如流菜场买菜算账比算盘还快的王女士按她的说法能考上大学当官,再不济也能当个老师,而不是客运站旁迎宾招待所里的保洁员。
她数十年如一日地清洗车站旅馆里脏污的体味四溢的床单,她骂那些不讲卫生的乡巴佬旅客,骂那些不知廉耻的中年老年偷情狗男女,碰上年轻学生,更要把他们只管生不管教的父母臭骂一通,骂男学生淫・虫上脑糟蹋女娃总有一天烂鸡・巴,骂女学生不知廉耻下・贱骚货妈卖批。
她骂骂咧咧着把床单洗得干干净净,发泄完怨气和力气,回到家里只剩半死不活的碎嘴抱怨,怨她那开公交的男人在外当孙子,在家当大爷。
她累死累活回家,地没人扫,衣服没人收,烧的开水没人倒,做饭没人搭把手,厕所灯泡坏了没人修。
我爸说他累了,开车受了一肚子气,哪个私家车别了他的车,哪个中学生下车时摔了一跤破口大骂。
我妈说难道我不累?你回家就当大爷,你要有出息挣了大钱也好啊,那我天天伺候你。结果呢,开公交开了十几年,也没开出个花儿。
没办法。公交司机不比别的行当,不像白领努把力了能升职加薪,公交你开得再好,也没法升职去开飞机。
自我有记忆,他们成天吵得不可开交,吵上了兴头必然摔东西。
九十年代的电饭锅,搪瓷盆子,洗脸架子质量顶呱呱,摔上几次,充其量磕点儿瓷。
横竖不会坏,摔的人便更加肆无忌惮,摔得山茶花开了又谢,江水落了又涨。
到冬天,男人怒吼声,女人嘶叫声,铁锅砸墙声,瓷碗碎裂声,掺杂着北风呼啸声,木窗扇哐当砸窗棱声,一声更比一声高。
我小学毕业后,他们突然不吵了。我父亲吴建国单方面退出这场对决。
他跟其他当丈夫的男人切磋技艺后,采用了一种更高明的招数——装聋作哑。
他的耳朵进化成一双过滤器,自动过滤掉我妈的一切「刁难」——
刚扫的地又搞邋遢了你不会扫一下?
厕所灯泡坏了几年了你就不会换一换?
米粮油都涨了怎么就你工资不涨?你每个月又是烟又是酒的抽烟喝酒不要钱呐?
又请朋友来家里吃饭,你当家里开免费餐馆,像你这么充面子我以为一个月能赚万把块。
他不听,也不动,像个天生的完美聋哑人。这招一击见血,我妈妈像个疯子一样对他大吼大叫。
她越愤怒,他越镇定。
他赢了,他信心倍增,将这招贯彻到底,果决而残忍地将对手的愤怒一点点磨灭,只剩绝望。
一年一年,他们最终达成了平衡。她悲哀地有气无力地仿佛自说自话地埋怨、诉苦、碎念;
他充耳不闻,偶尔发发善心听她一两回,换她四五天消停;
偶尔忍无可忍,和她吵上个天崩地裂。更多的时候,他还算文明,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地对我妈冷嘲热讽。
随着我长大,这种双向的平衡发生了变化,变成了三角。
此刻,爸爸也看了眼成绩单,笑着说,没事,我卖血卖肾供你。
要不然,你心疼爸爸呢,你也去开公交。我跟公司领导熟,说句话就能给你塞进去。工作稳定,也算铁饭碗。
我说,好啊,你去卖肾啊。
爸爸看我生气,不说话了。
妈妈接上,你说的什么话?明明初中成绩还行,高中越来越差,我看你就是不努力,白费了我们供你养你。
你看你初中同桌付小婧,上次碰到她妈妈,说成绩又提高了,考五百五,上一本是打包票。
别人家孩子怎么就那么好,晓得给爸妈脸上增光?你尽给我丢脸。
我终于忍不住,恨道,我中考只差一分。交五千块就能进三中。
付小婧差十分他爸妈都把她买进去了。五中校风多差老师多差,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你们明明有钱,偏要死攒着不肯拿,就是你们,钱看得比命重!守财奴!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
爸爸说,在哪里上学不一样?拉不出屎怪茅坑脏?
比不上付小婧,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我还怀疑你初中成绩好是不是抄她的。
妈妈说,不讲了,是我错了。那时候我该卖肾的,误了你这个清华苗子。
……
第二天去上学,我浑浑噩噩上公交,司机正是我爸。我坐他的车从来不花钱,但那天我掏出一块钱,用力塞进收银筒,像要证明什么。他眼神嘲笑。
我突然明白,塞进去的那一块钱也是他的钱。我是靠他养活的。
我泄气了,走到公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公交走到半路,车上挤满上早自习的学生,他们聊着天,很快乐的样子。我跟他们不是一辆车上的人。
前边座椅靠背的塑胶封里插着广告纸,写着「春夏换季,红云商场全场五折」的字样。
我也是个打折品,我们全家都是大甩卖跳楼价吐血亏本的打折品。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
“我想去死!!”
写下前三个字的时候,心里一口郁结多年的浊气喷涌出来,浓缩成委屈和愤恨,那滋味又辛又辣又苦又酸。
我想说出比「去死」更狠烈更严重千百倍的话来,可没有更严重的话可写了,于是我狠狠打了三个感叹号,每个符号都像要把广告纸划破刺透。
写完了,我瘫进椅子里,望着窗外的树叶发呆。我也只有在椅背上刻字的胆量了。
我好几天没再碰上我爸的早班车,直到一周后,我再次坐到那个位置,看见那行字下面多了一行字:
“我也是。”
作者有话说:
本文去年年底已出版。
现网络更新。每晚八点。文不长,不V。
第一章(2)
——李桥——
我父亲叫李康仁,江城市健阳县人。爷爷起名省事,从出生地里取了个健字,他原叫李健仁。李健仁十四岁上江城当学徒,住在机床厂十人宿舍。
八十年代中期,改革开放如火如荼,全社会掀起一波敢打敢拼闯出去的风潮。
贫穷不再光荣,挣钱才是硬道理。那时的城市户口是高人一等的,城市人走路鼻子都朝天。乡下人叫乡巴佬,是没文化没见过世面上不得台面的。
学徒们年纪轻,刚入社会火气旺,宿舍里,城里人乡下人免不了磕磕碰碰起冲突。
前脚吵架后脚喝酒是常事。可每次吵架吧,「李健仁」这名字总给他拖后腿,叫他气不顺心不平。
十七岁那年,李健仁托车间主任的关系,开证明给改了名字,从此叫李康仁。
康仁,康仁,读快了听着像坑人。但不管怎样,坑人总比贱・人强。起码得有本事才能坑人。
我父亲李康仁算不上吃苦耐劳,从某种程度上说有些懒散,可他脑子灵光,学东西上手快,很快当上车间小组长。
手下一帮工人由他指挥,颇有农奴翻身的畅快,他野心膨胀,不仅要当组长,还要当科长,主任,厂长。
他给科长主任鞍前马后,孝敬烟酒,谁见他不夸一句小伙子会来事,有奔头。
眼看大好前途一片,厂子突然下发文件,停工裁员。机床厂效益江河日下,年年亏损。
说是外头的厂子,全机器化的流水线,外国进口,成本低,质量好,竞争力强。
李康仁说,简直是狗屁,成本低可能质量好?
李康仁说,这不就跟种田一样简单的道理?
你少犁一亩地,少施一趟肥,成本是低了,可稻子产量能增加就有鬼了。
不过他很有底气,他是那批工人里能力最强的一个,谁下岗也轮不到他。
偏偏就轮到了他。
他们宿舍开了七个,只留三个。一个厂长妹夫的侄子,一个市工商局科长的表弟,另一个据说给副厂长送了厚礼。
李康仁的叔伯姑姨都不是厂长,表兄弟妹也不是科长,更没钱准备厚礼。
之前跟他关系亲厚称兄道弟的车间主任也翻脸不认人。李康仁第一次体会到了社会不公,他一肚子火,却没胆去闹事,只能咬碎了牙,卷铺盖走人。
重新找工作没那么容易。那几年农村人跟江水涨潮似的往城里涌,渗进城市大街小巷每一条毛细血管。
效益好的厂子排队也进不去,不好的厂子大举裁人。城市人跟农村人一同抢饭碗,连建筑工地搬砖都要拿号码牌。搬砖抹水泥再累,也比种田挣钱啊。
李康仁死活不想回农村,心一横,去砌墙挑土,可现实因素摆在面前——他十九了,得相姑娘了。
村里媒人问起来,在城里工地搬砖不好听。何况他不想娶乡下女,还是城里女子好。
住机床厂宿舍那会儿,他下铺的小陈谈了个城里女子,叫珍珍。
珍珍这名儿就好听,捧在心尖尖的宝贝似的。不像他们村,花啊菊啊香啊秀啊艳啊丽啊的,俗气。
珍珍长得白白净净,黑发乌溜溜梳了个麻花辫。她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说话小声小气,见谁都眯着眼睛缝儿地笑。
啧,温柔。她不是个大美人,但李康仁可以打包票,宿舍另外九个绝对肖想过珍珍。
数不清的夜里,床板晃动,低绵吟哦,被子里漏出来的女子白得跟豆腐一样的脚丫子。年轻人血气方刚,谁不馋。城里妹子才有滋味。
李康仁离了建筑工地,去了航运公司。他一开始在那儿打零工,给人打下手修理汽渡轮船。
他想攒了经验去搞汽修,反正都是修,修船跟修车差不多,举一反三嘛。他为人大方,讲小仁小义,跟人关系处得不错。
航运公司一个老师傅指点他,说这几年江城在发展,人流量大,货运车客运车流量也年年提升,航运公司要增加汽渡运力。
上头开始重视安全,要规范渡口,汽渡驾驶员得重新学习,统一考证,分派工作。
老师傅说,来我们公司好,搞汽修有什么奔头?几个人家里有车?
李康仁心想,听老人的没错。他抓住这个机会,考了个轮船驾驶证,成了航运公司的正式员工。
李康仁说,那时候汽渡驾驶员是很威风的。
江城三区六县,有一区二县在长江对岸,汽渡的桥梁作用不言而喻。
更别说他终于落了城市户口,有了铁饭碗,以后有国家给养老。
汽渡给他带来了户口,生计,尊严,也给他带来了爱情和家庭。就是在渡轮上,他认识了我妈妈。
他们相遇的故事我爸爸从没讲过,但我听妈妈讲过很多回。
故事很简单,有年夏天,十八岁的江城女孩林卉从江对岸探亲回来,搭船过江。渡轮上整整齐齐停满了车辆,行人不多,三三两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