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老师坐在那个全是书的屋子里,冲我笑。
他的眼睛像两个三角形,我不喜欢三角形,我害怕,抱住爷爷的腿。
秦老师还在笑,说,青青你认识字吗?
我不看他,咬着手指。
他翻出一本彩色的书,说,把你认识的念出来。
爷爷拉着我走过去,我说,一……只……口……了……水……它……石……没有了。
你好笨呐,这么多字都不认识。一个男孩站在门口说,他吸溜着AD钙奶。
我把爷爷的腿抱得更紧了。
秦老师说,秦之扬你给我滚出去。
第一章(4)
——秦之扬——
四月四号那天下午,我坐公交去大伯家。
我上大学那年,江城的公交车换了面目。以前由小客车改装,路边竖个铁牌子就是站台。
后来统一换成正规公交车,有司机驾驶间、投币筒、行李放置处、拉环、轮椅处,敞亮又气派;
连公交站也建起了站亭,家具城的广告铺在亭上。
一上车,我发觉公交司机有点眼熟,确认一眼,是吴润其的爸爸。不过他不认识我。不是上下班时间,公交上没什么人。
我坐在靠前门的座位上,想着要不要问他吴润其的联系方式。
十年前,我加过吴润其的Q・Q,但她高中毕业后Q・Q停用。
现在我们这个年纪的人,用微信的多。我还在人人网上找过她,可我不知道她考了哪个学校,网上叫吴润其的有九百多个。
再说,人人网后来也倒闭了。
说起来,当年我们四个也是一起筹谋过大事情的人,事关生死。没想居然杳无音讯了。不过就算联系上,也难以热络。
说到底,没那么熟。
我的站快到了,再不跟司机开口,没机会了。要停站了,开口吧。
我操・你妈的X!司机突然刹车,冲着车门方向破口大骂,你赶着去火葬场吧,捅你先人!
一个横穿马路的人跑到路边,回头冲车里骂,老子操・你祖宗!
司机拉上手刹,指着他,你跟老子过来!
那人不过来,隔着老远对骂。
我头顶着骂声下了车,走开老远了,骂声不绝,回头一看,路人围得密密麻麻,全在看热闹。
江城这地方,人像炮仗,一点就爆。我就不该请假回来。罢了,十多年不回老家过清明,这次只当好好给爷爷上个坟。
现如今,也只有我能给他挂清明吊子了。毕竟我妈不会去,我爸去不了。
我的父母都是教师。
母亲张秋苇是江城重点高中市三中的重点班班主任,全国特级教师,省正高级教师,证书奖杯摆满书柜。津贴奖金补助更是不在话下。
我父亲秦正宇是市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负责残障儿童、自闭症等精神疾病儿童的教育。
特殊教育是一块被正常人遗忘的角落,他的工作和奉献也无人问津。所有奖励都是精神上的,物质上没有。
母亲是土生土长的江城青桐县人,祖上是地主,她爷爷的爷爷是清朝的秀才,据说阅书万卷。上世纪六十年代,家底没了。
她爷爷说,金银钱财乃身外之物,贼偷得走,土匪抢得走,败家子孙花得尽。
只有墨水装在肚子里头,任凭谁都拿不走,到死了也跟起你。
高考恢复后,我外公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只有我母亲一根独苗会读书,门门功课拿一百。
外公对她寄予厚望,什么种田插秧挑粪拾菜,全落在另外四个孩子头上。
三个舅舅和一个姨妈怨气冲天,我外公说,你们这群眼皮子浅的家伙,我们家出一个会读书的,以后飞黄腾达,你们还怕沾不上光?
我二舅舅说,张秋苇你要考不上清华北大,对不起我这些年捡的鸡屎!
母亲不知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别的,考砸了,别说清华北大,北京的学校边儿没摸上,在省城读了个师范大学。
外公让她再试一年,她受不了几个兄弟姐妹的白眼,背着一床棉被去了省城。
她学习刻苦,成绩优异,以为毕业分配工作能留在省城,不想同班几个本地学生托关系占了坑,她被分配到江城第三高级中学。
作为江城三中学历最高的新老师,她很受校长器重,第一年就当了班主任。她讲课新颖,深入浅出,学生喜欢她,成绩也提高快。
工作这事是个循环。反馈越好,越有成就感,越琢磨付出,反馈又越好。
张秋苇一门心思扎在教育事业上,忽略了个人问题。她带的学生从高一到高三,跟种稻谷似的收了两茬了,她才发现自己还没开花结果。
学校男老师少,大都就业时已携家带口。
那时江城上过大学的不多,到了这年纪还没结婚的更是没有。
后来连校长都急了,四处张罗,给介绍了特殊教育学校的秦正宇。
秦老师是江城本地人,读的师范中专,学历虽然差了她一点儿,也比绝大多数人强多了。张秋苇不想拂校长的面子,去相了亲。
相亲地点在江景山公园。
那天,秦正宇穿了衬衫西裤,头发打了摩丝,梳得油光水滑。
张秋苇一身碎花衬衫,扎在牛仔裤里。两人站一起挺般配。
初次见面,张秋苇话不多,秦正宇说要教她手语,一边学手语,一边走到了山顶上,长江像一卷青色的地毯铺在天地间。天高江阔,张秋苇忽然问,你最喜欢什么书?
秦正宇答,《约翰・克利斯朵夫》。
张秋苇笑了一下。这段姻缘就成了。
秦正宇踏实可靠、爽快开朗、尊重女人、干家务不含糊、还烧得一手好菜,张秋苇觉得他和校长说的一样好,只一点他撒了谎,他根本没读过《约翰・克利斯朵夫》,结婚后的十几年也一直没读过。
都说严父慈母。我们家是反着的。
秦正宇是我的爸爸,张秋苇是我的家庭老师。我在上学前班之前会读会写三百个汉字,背得所有常见唐诗宋词,还背得英文字母表。哪怕当时小学根本没有英语这门课。
我除了写学校布置的作业,还要写她布置的作业,读她规定读的书并写读后感。她一声令下,我严格执行。不然就吃藤条炒肉。
她教育我要强大,只有强大的人才能成功。抵抗零食游戏漫画书的诱惑,这是强大;
不坚持,懈怠懒散,这叫意志力软弱。
小学三年级暑假,我想去楼下玩弹珠,但《窗边的小豆豆》还没读完。
她非让我读完,楼下的小伙伴不会等我呀,我把书扔在地上。她让我捡起来,我不捡。
她拿出经常抽我的藤条,逼我捡起来。我知道藤条抽在身上是什么滋味,可我死活不捡。我要反抗。
我说,你是个大巫婆!
她狠狠地抽,狠狠地打,藤条打断了,我手臂上血痕斑斑。
她扔下条子,又抱着我痛哭起来,说,扬扬,妈妈也是为你好啊。
不好好学习,考不上好大学,你以后会苦一辈子的。扬扬,你这么聪明,这么好的苗子,你要是松懈了你会后悔的。妈妈打你,妈妈比你更疼啊扬扬。
她又没挨鞭子,她怎么会比我更疼呢?可她哭得伤心欲绝,那她一定比我更疼。
我也哭了,说,妈妈,你别哭,我以后一定听话。
我哭得就好像是我拿藤条打了她一样。
我爸爸的教育方式跟张老师不同。我爸说,教普通孩子跟教特殊孩子是一样的,都需要耐心,需要关爱,需要信任和自由。
张老师不听他那套。秦老师拗不过她,于是给我奖励——放风筝,抓鱼,钓龙虾……我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记忆都是他给的。
初中我考到实验中学重点班,竞争压力骤增,我不习惯上课节奏,第一次期中考试没考到期望的名次。
张老师拿到成绩单之后,说,现在知道钢是铁打的了吧,比你优秀的人多的是,你不努力,以后连三中都考不上。
我爸把我拉出门。我们一直走,走去长江边,看见采沙场的货车载着江沙远去;
看见夜幕渐沉,汽渡轮船靠岸。
我爸说,扬扬,你看,那个开货车的,那个挑菜篮子坐船回去的,那个开轮渡的。
他们跟我这当老师的,没什么两样。天亮了起来工作,天黑了下班回家,一样赚了钱,吃喝拉撒,养活一家人就够了。
扬扬,你要是去开轮船,开货车,都不要紧。但你要是不想,你想干些别的,你得很努力。
这不是为你妈妈,是为你自己。因为你聪明,有天赋,我和你妈妈才把你逼得紧,更不想你浪费了。
那时我想,做他的学生一定很幸运。如果他一直是这样的父亲就好了。
可惜他不是。
在父亲和教师这两个角色的另一面,他还是个伪君子。他猥・亵了他手下的四个残障女学生。
第二章(1)
——吴润其——
——第二章——
——吴润其——
上大学后,我就不用高中时的Q・Q号了。我买了属于自己的第一部手机,申请了新号。不需要断舍离,我原本就没什么朋友,一切都是新的。
大学也不容易。
我和同学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相处融洽,无法更亲近。大概是我的原因。
我们上的课,读的书是一样;
我们用的东西,穿的衣服是不一样的。
刚开学不久,班长发了家庭调查表。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已经上了大学,离开江城,这张小小的表格还能一路追来。
每逢升学,学校必发家庭调查表。高三的学籍档案更缺不了这张纸。要填写家庭情况,父母亲的姓名年纪职业和家庭住址。
我父亲叫吴建国,母亲叫王菊香,是他们那年代最常见的名字,看得出出身农村,没有任何文化素养,跟地里每年到了季节就自然生长的杂草一样。
爸爸的职业是「公交司机」,妈妈的职业是「宾馆职工」(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种明确的职业)。家庭住址是「江边采沙场旁的一栋小筒子楼」。
老师问,吴润其,宾馆职工是什么,是前台,收银,大堂,还是经理?
我不说话,心里想,职工就是职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后排的同学叫嚷,她妈妈在迎宾招待所洗床单!
哄堂大笑。
老师说,笑什么笑,清洁工也是光荣的职业!
小学没学过《温暖》吗?周总理握住了清洁工人的手,都没学过?
大家不笑了。
安静比大笑更可怕。
我真羡慕老师,他活在理想又美好的课本里,他的笑容像书页里的插画一样和煦。
老师把教室里的安静当做是受教,满意地在表格上划改,说,职业是保洁员。
地址,吴润其,采沙场旁的一栋小筒子楼这不叫地址。教书信格式的时候不是说过吗,地址要先写省份和城市,再写市区和街道,最后写哪条街几号。
回去查了几条街几号再来告诉我。这是要放进档案里跟你一辈子的。
查也没用。我们家没有街道名,没有门牌号。
它就是江边采沙场旁一栋白黄黑三色交杂的筒子楼。
它原本应是白色,孤零零站在江边,风吹日晒,外墙跟人的皮肤一样白嫩不再,开始泛黄,起皱,防盗窗的铁锈是大片大片的老年斑。
它是一个被时代抛弃的老人,身体内部还在缓慢运作,苟延残喘——
拾荒的老人,挖河沙的苦力,清早挑着担子去街上卖发糕的大伯,他蒸的发糕香喷喷,整栋楼都闻得见清米香;
骑着永久自行车走街串巷唱着「收破铜烂铁嘞」的大叔,他嗓子一喊,唱曲儿一样;
夏天做冰棍冬天熬麦芽糖摇着手拎满城骑三轮的婶子,她说江城的小孩儿听见她铃铛声口水留三尺长;
还有客运站门口租了小铺面修自行车的大爷,跟他挤一家铺面守着缝纫机给人补衣服修鞋钉鞋跟的大妈。
谁都不知道家在哪条街几号。又有什么关系?
江边采沙场旁就这一栋楼站在小丘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轮渡上过江的人一眼看见它,就知道快到白筏渡口要准备下船了,这怎么就算不得地址了?
可是,我同桌英子的表格上,家庭地址写着“江城市沿江区春和大道121号交警支队家属院5号楼301室”。
一个标准的教科书般的地址,写在卷子上能得满分的地址。也是一个让邮递员省心的地址,
一看就很完美,不给投递添麻烦。可见书本里教的是对的。
对了,她的邻居没有拾荒老人、苦力、货郎、修理匠和裁缝,她的邻居全是警察。
那天中午,我和她一起坐公交,好巧不巧,碰上我爸的班车。
车上坐满了人,连油箱盖子上都没位置了。
那一年,江城的公交车还不正规,由小客车改造,除了油箱盖,还有副驾驶位呢。
我爸看见我和英子了,对副驾驶上的男学生说,你让一下,给那个丫头坐。
男学生自然不乐意,说,凭什么,我先坐的。
我爸提高音量,那是我家丫头。
男生不悦地回头看一眼,说,两个女的,哪个是你丫头?
我爸笑眯眯地说,英子,你过来坐。
我面无表情地跟着车身摇晃,英子摆摆手,推我,说,其其,你去坐。
我不动……
我爸说,英子过来坐啊,别客气。
那个男生起身了,他个子很高,弓着腰从油箱盖子上踩过,把坐在那儿的三个学生拨弄得东倒西歪。
我后来知道,他是李桥。
他看了英子一眼,笑得挺奇怪的,说,你是她丫头?
英子很尴尬,没答话。
他到站,跳下车。
我不肯去坐。
英子见又有人上车,怕位置被占,只好过去坐下。
我爸开着车,心情不错,春风满面,一副在家里绝对见不到的面孔。
他问英子最近学习怎么样,模考成绩如何。英子说,考了五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