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个物件。就像大人认为孩子们没有腰一样,孩子们也没有心。
秦正宇这三个字是个很复杂的角色。他是一个好爸爸,好丈夫,好儿子,好兄弟;他是一个坏老师,坏公民。
每个人身上都有很多个的角色,这一个做不好,他或许还能是个好人;另一个做不好,就不一定了。
我站在他好角色的一面,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他。
张秋苇老师斩钉截铁给出了她的评价。
她说,秦之扬,你爸爸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败类,垃圾流氓!
我大叫,你不准这么说!我要去找我爸爸!
她说,你初中要毕业了,还是非不分。你是不是要跟他一样当流氓?
这要早十几年,你爸爸就是枪毙分子!
他没脸皮在江城待,你要想以后别人指着你鼻子骂,你就跟他走。
我看你还要不要脸!你自己想清楚你是想当老师的儿子,还是犯罪分子的儿子!
我甩开她的手往外跑,她又抓住我大哭,扬扬,妈妈也是受害者!
你爸爸背叛了我,是他背叛了这个家。扬扬,妈妈这辈子的指望只有你了。
妈妈命太苦了,你要是跟你爸爸走,你要是没出息,妈妈干脆死了算了!
我跑到楼道里,坐在楼梯上嚎啕大哭。我再也见不到爸爸了。
我爱爸爸,我恨爸爸。我选择和妈妈一起生活,我恨妈妈。
我不想去上学了。爸爸的事,江城传开了。我受不了同学的目光。
妈妈逼着我去学校。
妈妈说,扬扬,你好好读书,考上三中就好了。只有好好学习,走出江城,你才能证明你和你爸爸不一样。你现在放弃,你就让那些笑话你的同学得意了。
我沉默,学习。
妈妈说,王聪骂你的事,我跟他班主任说了。以后谁再乱说,你告诉我,我去处理。
大人的事你少操心,你不懂。孩子的首要任务是学习。你期末年级排名是不是后退了一名?
我沉默,学习。
妈妈说,高二分班选理科,文科没前途。
我沉默,学习。
妈妈说,你怎么有游戏账号?是不是偷偷打游戏了?
打游戏的都是些不学无术的混子,你跟着他们近墨者黑迟早被带坏,你还想不想考好大学?
还有几年高考?你怎么这么不中用,经不起诱惑,我的心思全部白费了!
我冲她嚷,你能不能让我喘口气?
她嚷得更大声,谁让我喘口气?我又要上班又要养你,累死累活我说过一声没有?你跟你爸一样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我就丧气了。
我是我爸的儿子。我爸欠她的,就是我欠她的。
长大后的很多年,在梦里,我会回到当年的小房间,看着那个在夜里沉默哭泣的少年,想对母亲说,你能不能对他好一点,他还只是个孩子,而你是大人,你该比孩子懂事。
高三模考之后,我换了个新同桌。是个短头发的女孩,叫刘茜。
刘茜是春江镇蜀河乡人,是住读生,家境不太好,从衣着能看出来。
刘茜的成绩在我们班中下游,但我们班是重点班,她考一本没问题。
她很腼腆,没什么朋友,也不怎么跟人说话。我也不爱说话。
上三中后,没几个同学知道我爸爸的事,但我已经不想和任何人交朋友。
我们坐在一起,谁也不跟谁讲话。过了半个月,她递过来一张纸条,说,我能不能问你一道题,老师讲的,我还是不懂。
我转头看她,哪道题啊?
我和刘茜除了讲题,不说别的。
刘茜说她感觉复习来复习去,成绩也就那样了。可她还是想争取一下,怕我嫌她耽误时间。我说没事。
我没有朋友,和她讲讲话也很好。
前排的女生穿了条白裙子。年级里很流行,我看到好多女生穿。
刘茜问,这裙子哪里买的?真好看……
前排女生说,真维斯的。
刘茜问,多少钱啊?
一百九十九。
刘茜吓了一跳,小声说,天啦,一件衣服居然要一百九十九。我一个月生活费都不要这么多。
我本来没有在意。可有天去街上买鞋子,经过真维斯,想起刘茜一直穿着很难看的旧衣服,我买了一件,也不知道尺码,就买了中码给她。
她拿到衣服时惊喜得一张脸像在发光。搞得我很不好意思,我发现她长得还是蛮清秀可爱的。
第二天,她换上了那条新裙子,坐在我身边时,脸兴奋得红了。
一个星期后的上午,刘茜没来上课,我旁边的座位空着。
前排的女生说,昨天住宿生上第四节晚自习,你妈妈来了,叫她把衣服脱下来,拿走了。哦,刘茜跟班主任说,她要换班。
我去张秋苇老师的办公室,见那条裙子挂在她的椅子靠背上。办公室里没有别的老师,我说,把裙子给我。
她脸青了,压低声音说,我回去收拾你。秦之扬你还敢早恋,还几天高考你就早恋?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说,把衣服给我。
她说,你用的是谁的钱?你自己这一身衣服都是我买的,我叫你脱下来你也得脱。
我于是把外套脱下来,甩在她桌子上;我把鞋子脱了,甩在地上;
我拉皮带准备脱裤子,她冲上来打了我一耳光,说,你发什么疯?
她眼里又含泪了,她说,你还委屈?
我才委屈。你太让我失望了。把你从小教育大,你就这么软弱,没定力。
高三了你还谈恋爱,我看你没脸没皮,是个流氓,跟你爸爸一模一样。
从小教你读书成才,你呢,脑子里一天到晚装的都是些乌七八糟的事。
秦之扬我跟你讲,你以后长大就晓得了,你以后上社会吃了苦撞得头破血流了你就晓得了,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你就晓得后悔没听话,晓得你妈妈说的都是对的了。
听完她说了无数年无数遍的长篇大论,我忽然轻松了。我笑了一下,恶毒地说,我爸爸就是受不了你,才会做错事的。
她的脸骤然灰掉,人晃了一下,像是下一秒会垮塌。
我提着书包,光脚奔到大街上,冲上一辆公交车。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随着车在城市里晃荡,太阳照得我眼睛疼,我看见前面座椅后背的广告纸上写着一行字:“我想去死!!”
我好像听到脑子里有人在喊,回音阵阵,我拿笔写上:“我也是。”
第三章(1)
——吴润其——
——第三章——
——吴润其——
四月四号下午,我去了趟墓地。这又是个不明智的决定。
我原本想撞撞运气,看能否找到李桥妈妈的墓。到了公墓才发现,扫墓的人太多,我要是一个接一个挨墓碑找,太引人注意。
我沿着台阶走上墓山,又无功折返。
2009年,我们四个人一起来过墓地,应该是四月末。
我们四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那景象看上去很奇怪。如果当时有路人经过,谁都不会认为我们四个是朋友。
我们看上去太不一样了。
我知道自己的样子,娃娃头短发,含着胸,很不自信。穿着廉价的蓝白相间横条纹长袖衫,粗制滥造的印色不均匀的牛仔裤,一看就是学校里最不起眼的那种学生。
秦之扬戴着一副眼镜,人有些瘦弱,沉默寡言。他一身白衬衫,黑色的校服裤子上绣着三中的校徽,运动鞋上画着耐克的大勾勾。
他头发不长不短,表情暗淡,眼神却有力,一看就是成绩很好的学霸脸。
李桥的头发很长,快杵进眼睛里,跟韩国明星一样染了一头杂毛。
天气还有些凉,他就早早穿短袖了,黑色T恤上印着骷髅脸的爆炸纹。过分松垮的破洞牛仔裤像是两块布挂在身上。
江风一吹,他跟个旗杆子一样。这旗杆子还抽烟,见我挤了下鼻子,他扭头把烟雾吐去另一个方向,烟扔在泥里碾碎,笑着说,不好意思。
他长得很好看,穿衣也酷,是学校里的那种特殊人物,让老师头疼却很受同学欢迎的刺儿尖人物,在好男生坏男生里都吃得开的人物,大部分普通女孩没有个性的女孩只能张望暗恋却知道不能靠近无法触及的人物。
夏青不是个正常人。我怀疑她有神经或智力方面的疾病。她走路的姿势很僵硬,站立的姿态很僵硬,说话的语气、表情也僵硬。
她不是个正常人,更像个机器人。她双手紧张地捏在胸口,始终保持着微微偏头,目光下垂的姿势,不和我们任何人进行目光交流。
哪怕抬起头,她的眼睛也是斜着的,永远看向没有人的角落。
她隔一会儿,就机械性地挪动一下,通常是因为李桥移动了,她跟着他移动。
有时在她挪动之前,李桥自己就不自觉走回来她附近。他们始终保持着不超过一米的距离。
我们四个,或者说三个,简短地交流了一下。
“我想去死!!”是我写的。
“我也是。”秦之扬。
“一起去死吗?”李桥。
“去吧。”我。
交流完,沉默。
公交车后座上的情绪发泄是一回事,可眼下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摸脑袋,手指梳头发,觉得很尴尬。秦之扬双手插在兜里望江面,一株白杨一样。
李桥走到下风口去抽烟了。夏青是我们几个里最自在的,歪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艘货轮从江心驶过,笃——笃笃——船笛声从水面滚来。
“笃——笃笃——”夏青学起了船笛。
我很震惊,秦之扬的表情像是看见了狼人。
李桥站在风里,吐着烟雾,在笑。他扭头问秦之扬,说,你为什么想死?
总算有人开口了。
秦之扬说,我讨厌我妈。
李桥说,我讨厌我爸。
我说,我讨厌我爸我妈。
夏青不说话,眼睛追着货轮走。
我们说完,短促地笑几声。笑完又是沉默。为什么讨厌,谁都没说。
说了别人也不会懂。就像我不会理解在三中读书的明显家境不错的秦之扬。他们也不会理解我。
我是个嫌家贫的可怜虫。我忽然沮丧极了,我怎么会跟这么一群人混在一起。
我们谁都不了解谁,谁都不会理解谁。我煎熬地等着这次聚会散场,我再也不想见到他们了。
他们每一个人看上去都比我好。我还以为找到了同伴呢,真好笑。
秦之扬说,你们有没有想过,死了,我们就再也不存在了。
李桥说,废话。
我突然很委屈,赌气地说,我不想存在了。
夏青说,我们本来就不存在,我们只是事件。
大家都没听懂。我问,她说什么?
李桥拿食指在太阳穴转了一下,说,她脑子有问题。
夏青的目光从江面移到李桥脸上,说,我脑袋没问题。
李桥说,我知道,我跟她解释不清楚。这么说最简单。
夏青点了下头,哦。
我再次觉得,这几个人很不靠谱。
秦之扬说,她意思是,从量子角度看,我们只是一系列发生的事件的集合。比如我,我只是发生在我身上的所有事件的集合。
我似懂非懂,我只是事件的集合吗?我说,那如果我离开了,就是给所有的事件画了个终点?
李桥说是。
那天我们决定一起离开。
秦之扬又说,那你们有没有想过,人死后会是什么样子?我们终结之后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回答。他的问题太高深了。我很难理解。我想,果然是三中的学生啊。
李桥把烟头扔了,说,我敢肯定的是,我们死后,江水照常流。
那是我们在江边初次见面,大家都不熟,说了很多奇奇怪怪好像哲学又好像幼稚的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
可我很想和他们多说点儿什么,就问,我们会有墓碑吗?
李桥说,你们想不想去墓地看看?
我们一起去了公墓,是四月末。
清明节插的吊子东倒西歪,瓜果祭品早被春季的雨水打得腐烂,鸟儿啄得七零八落。
原来,墓地在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候都冷冷清清,甚至是死寂。一块块墓碑整齐竖立着,像在站军训的石块。
不知道每一尊墓碑后边,埋葬着怎样的人的一生呢。
我们在墓地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始终沉默的夏青终于开口,说,为什么墓碑都是长方形,不能每个人有不同的形状?
她说话没有语调,像机械地念读课本,她说,如果是一个老实敦厚的人,他可以用梯形的墓碑;
如果这个老实敦厚的人,有小性格,他可以用不等边的梯形;酷一点儿,直角梯形;
如果是个周到完美的人,他可以用圆形的墓碑。
李桥笑起来,那墓碑满山坡滚来滚去。
我们想象着那个场景,忍不住笑了。
好吧。夏青说。她两只手分别握成拳端在胸前,眼睛看着半米高处的空气,她完全不被我们影响,继续执着地充当墓碑分配员的角色,说,如果是一个特立独行棱角分明的人,那他可以用菱形墓碑;
如果是一个正直奉献的人,他可以用正五边形星墓碑。如果规规矩矩,就用正方形;
如果是一个傲气的人,就用四角星。如果是一个奸邪的人,他用三角形墓碑。
我问,为什么?
李桥说,她不喜欢三角形。
秦之扬问,你还没说,谁用长方形的呢?
夏青说,如果是庄重的人,那么他用长方形。
秦之扬看着漫山的长方形墓碑,说,死了的人都是庄重的。所以,都用长方形也没错。
夏青说,所以,是死亡本身,把他们一下子都变庄重了吗?哪怕他们生前不庄重。
没有人能回答。
夏青的话,总是让人很难回答。
我想起我二叔,他酗酒赌博,不务正业,醉酒掉进河里淹死后,大家又说,他是个好人,死了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