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李桥——玖月晞
时间:2022-01-24 14:59:42

  我说,你找到证据了?
  郑警官摇头,说,但她的确有所隐瞒。护士见过她一个人跑去院墙附近跟什么人见面,还听见她房间里有奇怪的动静。
  她也藏得很好。对了,170504,这个数字有什么含义吗?
  我完全不知道。
  郑警官说,要不,你去问问她。或许她会告诉你李桥在哪儿。
  我心生抵触,警惕起来,说,我跟她不熟。
  郑警官笑了下,说,你们四个的关系挺奇特的。我办案这么多年,没见过你们这样的。秦之扬,我好奇你把他们当什么。
  我张了下口,脑子转了一圈,找不到合适的词。
  朋友?不是。我和他们早就不联系了。
  知己?我们彼此知之甚少。
  战友?矫情。我们不曾一起对抗过什么,没有深厚的革命情谊,还差点一拍两散。
  同路人?不错,我们一同走过一段路。
  我说,同路人吧。
  郑警官望着天空想了一会儿,说,同路人。打着准备一起离开的幌子,像临终互相关怀。特别……
  我说,是蛮特别。
  我至今还记得有他们陪伴的那个夏天,一次次偷跑出去,只为聚在一起,漫无目的。
  他手里的树枝折到最后一截了,他再次看我,说,这种关系,会让你为他隐瞒吗?
  绕来绕去,原来他想问这个。
  我说,我不知道。我没有需要为他们隐瞒的事。
  他说,是吗?夏青呢,她会不会为他隐瞒?
  我生硬地说,我说了,没那么熟。再说了,夏青和正常人不一样。你也知道。
  郑警官把手中最后一小截树枝扔掉,地上一片散落的短枝。
  风一吹,刮散四处。再也看不出它们原来是一根树枝上的。
  我们四个是什么关系,我不知道。这种关系会让我为他们隐瞒吗?我想了一晚上,如果是当年,我会。
  那一年,我们在江边第一次见面后,我就确定我想经常见到他们。
  我也确定他们有同样的想法。因为我们很快约好了第二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后的第四天,在栖鹭山公园。
  那时候,栖鹭山绿树成荫,西府海棠开满山坡。
  我们沿着石阶往山上走,我看见满山的青松针、绿白杨,粉白海棠,春风吹来,觉得很美,我就说,你们听过特殊学校一个姓秦的老师吗?他害了四个残障女学生。
  李桥没说话,夏青也没说话。
  吴润其说,听说过,太吓人了。怎么有这么恶心的人?
  我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无所谓,说,那个老师是我的爸爸。
  吴润其嘴巴一下子张得好大,又赶紧闭上,我听到她闭嘴时牙齿打架的声音了。她看着我,表情扭曲,好像不知道该用哪种表情看待我。
  可我很轻松,我终于可以把这些话对人讲出来了,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可下一秒我吓了一跳。
  夏青说,我以前在特殊学校上学。
  我停在原地,羞耻像虫子从地里冒出来,钻进鞋子,啃噬我的脚心。
  我害怕她会是受害者。阳光照得我头晕,我想向后倒,从长长的石阶上滚下去,像一颗西瓜一样摔烂。
  李桥伸手拍了下我的肩,说,她不是受害者,是她举报的。所以她被学校赶走了,她爷爷心梗死了。
  我立刻说,我爷爷后来也死了。
  夏青没有表情,对这些事毫不关心的样子,她盯着树上的花,心无旁骛。
  大家继续往上走,沉默了一会儿。山上有不知名的鸟儿在鸣叫。
  李桥从他松垮的裤兜里掏了盒烟出来,递给我,我摇摇头。
  他自己点了烟,半笑着说,我每天都想杀了我爸爸。把他活活打死最好。
  没有一个人觉得他这句话奇怪,这句话好像很合适,很正常。我甚至羡慕他说这句话时的洒脱和不屑一顾。
  吴润其说,我也好讨厌我爸爸,还有我妈妈。都讨厌……
  我很羞愧,我和他们不一样。我讨厌秦正宇,但我心里阴暗的角落,还藏着对爸爸的爱。我讨厌妈妈,却又藏着对张秋苇老师的遵从和敬畏。
  我说,我讨厌这个世界。
  那时,我们快爬到山顶了,太阳很高,我们的脚在鞋子里发热,胸膛在衣服底下冒汗。
  夏青微微喘着气,说,我讨厌人,但我喜欢风,树,还有麻雀。
  她总是在一瞬间把话题莫名其妙地扭走,可我们毫无察觉。
  吴润其立刻说,我喜欢翠鸟,我在爷爷家的池塘边见过,特别好看!
  我也说,我喜欢青草,还有松树和松塔。我特别喜欢松塔。
  我刚说完,夏青一下从石阶蹦到山坡上,捡了一颗松塔。她拿着松塔,不看我,很不安的样子,很快扔给李桥。李桥把松塔递给我,说,我喜欢长江。
  我捧着松塔,真诚地说,我也喜欢长江。
  吴润其兴奋了,说,我也是!我家能看见长江,看到渡轮和货船,还能听到船笛!
  夏青说,笃——笃笃——笃——
  她学的声音船笛一模一样。吴润其弯下腰大笑起来。我也笑起来,李桥也笑了。
  夏青莫名其妙,不知道我们为什么笑。她面无表情,仿佛觉得我们是傻子。
  我们走到山顶,春天的长江在大地上铺开,岸边的沙洲长满青草,是绿色的地毯。
  李桥的烟抽完了,他把烟头摁进垃圾桶上的沙盘里,又拧开矿泉水瓶往里头倒了点水。他把剩下的水喝完,瓶子丢进垃圾桶里发出当当的响声。
  他说,看来我们都喜欢长江。那我们跳江怎么样?
  我有种冲动,说,可以,现在春天,水很清。
  吴润其忧心道,我们会不会被鱼吃掉?
  夏青很开心,说,被鱼吃掉很好。
  吴润其说,要是被螺旋桨绞烂了呢?
  夏青说,那不好。哦,水会把我们冲散,到不同的地方。
  我说,要不要用煤气?很安静就走了。
  李桥说,去谁家?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我叹气,说,换个方法吧。
  吴润其说,那我们坐在江边割腕,看着血随水漂走。
  我说,要是被人看见了呢?
  她说,那去撞车吧。
  李桥说,别祸害人家司机了。
  我说,跳楼?
  夏青赞同,我们可以一起飞!
  吴润其有点为难,说,我想死得好看点。
  李桥说,那你刚才还想撞车?
  吴润其说,我看电视里女主角都被车撞嘛。
  我们坐在山顶上讨论了很久,没有就死法达成一致。
  或许,我们本就不想一致。
  突然,夏青抬起头,眼睛里亮光闪闪,她说,上吊吧,我们四个挂在树上,像一串风铃。
 
 
第四章(1)
  ——吴润其——
  ——第四章——
  ——吴润其——
  虽然说要离开,但我一直没想好我的墓志铭。由于只有我和秦之扬想要墓碑,我偷偷问他,你想写什么墓志铭?
  秦之扬想了一下,说,我被活埋了。
  我以为他在搞笑,他说,活着的感觉,就像是我被活埋了。我从一个活埋,走向另一个活埋。
  他说的话总是这么高深,毕竟是三中重点班的学生。我怕露怯,就说,不过也只能想想,反正墓碑上不会有墓志铭,那是西方的习俗。
  秦之扬说,这么说,我能理解他们两个为什么不要墓碑了。的确很无趣。
  后来,觉得墓碑无趣的秦之扬认为夏青的「上吊的风铃」很有趣,他表示赞同。
  李桥不反对,我怀疑他对任何死法都不反对,如果有人说搞个炸弹他也会觉得OK。
  至于我,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实际可操作的方法,于是我也不反对。
  决定的那一瞬间,我们都有些沉默。
  只有夏青,抿着嘴巴,激动着点着头,拿出她的风铃。风铃上挂着四根银色的小钢条,钢条长短不一,夏青按照我们四人的身高分配,说,这是吴润其,这是我,这是秦之扬,这是李桥。
  风铃上,我跟夏青对角线,秦之扬跟李桥对角线。风一吹,叮叮咚咚地响。
  很好听,还怪浪漫的。我想了下我们四个挂在树上的画面,很有仪式感。
  我越想越觉得满意。难怪秦之扬会赞同她,虽然她不笑,但她是个有趣的女孩。我就没那么有趣了。
  下山的时候,我有些心虚,怕我下次不会赴约了。但不知为何,我们开始讨论什么时候实施这个大计划。
  夏青说,天气晴,不要下雨。最好有风。
  李桥说,最好这月末或下月初吧,不然太热了。我们会很快变臭。
  秦之扬说,看来,要事先查一下天气。
  我心不在焉地说,天气好点儿,出太阳吧,我想穿好看点儿。
  说完这话,我很沮丧,很痛苦。我没有好看的衣服。我的衣服廉价而劣质。
  李桥忽然说,你们有没有什么很想做的事,或者很想要的东西?说一个吧,其他人帮忙实现他的愿望。
  我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什么都没有。但我想要一条白裙子,学校很多女生都有。
  一百九十九块一件,太贵了。哪怕是对他们,我也无法提出这个要求。
  我模糊地说,我很喜欢白色,想要一条白裙子。
  不知道为什么,我眼睛湿了,差点儿哭出来。上高中之后,我再也不买白衣服了。
  白衣服好看,但有致命的弱点,穿久了泛黄,泛出穷酸的黄。在我家,只要衣服没坏,就必须继续穿下去。
  秦之扬说,这件事我负责。
  我很感动,问,那你们呢?
  夏青不回答,她又走神了。她和我们在一起时,只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参与,其他时候都在走神,只有我们三个讲话。
  秦之扬说,我想玩大富翁。四个人,刚好够玩。
  我说,哪里能找到大富翁的棋盘,小学门口有卖的吗?
  李桥说,这个简单,我家就有。下次拿给你。
  分别时,我们约好那个周末在湖雅小区背后的白杨树林里集合。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三天,我已经迫不及待想见到他们。好像只有和他们在一起时,我才存在着。
  夏青说,我们原本不存在,只是一串串事件,但事件之间产生了联系,有了联系,我们就存在了。
  她还说,我们四个在一起,是漂亮的菱形。吴润其,你是一条边。
  我渴望做这一条边,平等地和另外三条边对话。
  我也渴望做风铃的一条铃,在风中和另外三条铃撞击出轻快自由的音乐。
  可惜我的家里没有风铃,甚至没有三角形。书上分明写了,三角形最稳固。
  偏偏我家的三角形,一碰就碎。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我都喘不过气来。
  我突然懂了秦之扬说的活埋是什么意思。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挤上公交,却看见驾驶座上坐着我爸爸。
  昨晚家里才吵过架,我装不认识他,往车后头走。我心里一抖,秦之扬坐在后面。
  他穿着三中的校服,脸色很冷淡,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
  他一点儿不像我见过的秦之扬,他是距我另一个世界的人。
  我正想后退,他看到了我。他眼睛微微睁大,有点惊讶,他侧头看了下他身边的空位置。我走过去坐下,想起三中也在12路车的站点上。
  我说,我以前坐这趟车,从来没有碰见过你。
  秦之扬好笑,说,我们那时候又不认识,当然不会有印象。
  我想了想,说,我有次碰见过李桥,还不认识的时候。不过他不记得了。
  秦之扬又笑了下,说,他是个给人印象深刻的人。
  我说,好奇怪,他也坐这趟车。
  秦之扬说,他家在新航运小区。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那天从山上下来,你最先到家,我们没坐公交,一路走回去的。哦,夏青家以前住12路车终点站。
  我更吃惊了。我们四个居然住在一条公交线路上。这么多年,我们都没有碰到过。
  有可能在某个特定的时候,我们之间或许有两个、三个在同一辆车上,可谁都没注意对方,可能某一次即将对视,却被拥挤的人群挡住;下一次又无意间错开。
  秦之扬说,李桥不在这条活动路线上,不常坐。
  一拨人下了车,车内后视镜里,司机看了我们一眼。秦之扬发现了,说,那个司机是不是在看我们?
  我尴尬地说,那是我爸爸。
  秦之扬说,哦。
  他扭头看窗外,我们不讲话了。
  过了会儿,他对着空气说,也巧碰到你。袋子给你的。我到了……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起身了,我只好起身给他让位置。他下了车,三两步跑下站台,走向路边的园丁小区。
  我脚边放着一个真维斯的纸袋子,我一眼就看见了里头的白裙子,恰恰是我想要的那件。
  衣服和袋子先是被我藏进书包,回家后转移到床底,不敢让爸妈看见。
  我没法解释衣服从哪儿来的。哪怕我瞎编,说是攒的零用钱,这件衣服的价格也会引发一场海啸。
  晚自习回家,还在楼下就听到家里在吵架。我走上楼,吓得整个人在抖,脑海里想着妈妈把那条白裙子从床底翻出来了,正暴风骤雨地呼啸。
  我哆哆嗦嗦,走过隔壁裁缝家昏黄的窗户,推开家门,妈妈的嗓音像某种类似凿子的穿透力极强的工具,劈头一阵敲锤打凿,说,他家里跟你八百年不来往,你随三百块的份子钱?
  吴建国你就这么爱当冤大头充脸面!
  你随份子钱别人就瞧得起你给你脸了!你一个开公交的打肿脸充胖子给谁看?
  爸爸吼道,老子赚的钱老子想怎么用怎么用?我欠你们的?我该养你们?
  我惊魂未定,侥幸的情绪瞬间被烦躁、无力、疲倦和羞耻所淹没。钱钱钱,又是为了钱!
  凿子持续敲打,撕扯。
  养?你挣多少钱了谈得上养?王菊香女士极尽尖酸刻薄之能事,对他展开全方位的持续不断的打击和羞辱,父亲被重重压制毫无还手之力,他转变策略,充耳不闻,他沉默,无谓,泡着脚,剔着牙,陪她演一出高级的荒诞喜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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