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青问,可是什么?
我说,你说,我跟你有联系,所以我存在。
夏青迷茫地看着我。
我说,我不想跟你断开联系,所以我愿意存在。
夏青说,哦,那我们联系更紧一点吧。
第四章(3)
——夏青——
四月五号,清明。
清晨,落雨了。我听到雨滴拍打窗玻璃的声音,高兴地醒来,推推李桥,小声说,李桥,落雨了。他迷迷糊糊醒过来,说,清明时节雨纷纷。
我笑了,说,你还会念诗。
李桥说,废话,老子小学一年级,语文一百分。
我们坐起来,他披上被子,抱住我,我们两个裹成一只粽子。
粽子端放在床上,露出两只脑袋欣赏雨景。
我说,蜗牛跑出来了。
李桥说,雨停了,去抓蜗牛。
我喜欢落雨天。
落小雨,落暴雨,落阵雨,落雷雨,有风,没有风,我都喜欢。
小时候我趴在窗口看雨,拿手抓雨丝,抓不到,袖子抓湿了。
爷爷给我烘袖子,烘干的衣服暖烘烘。后来,我趴在寄托所的窗户边等啊等,还不落雨。
不落雨,就没有蜗牛。
我不喜欢人哭。妈妈又哭了,她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嘤嘤哭,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不跟我回去。
你张叔叔对你那么好,你不感恩。你张叔叔不喜欢我了,他喜欢年轻的姑娘了,再这么下去,我在他家待不住了。我以后日子怎么过。
李桥来了,说,你这个婆娘,讲好话你听不懂撒?还不快滚。
等了很久,终于落雨了。
我捉了蜗牛,喂菠萝给它吃,它一碰到菠萝就缩进壳里,躲起来。
我搞一碗盐水,泡菠萝,泡得菠萝快没味道了,再给它,蜗牛就吃了。原来蜗牛喜欢清淡。
我跟李桥说,蜗牛吃菠萝,你看,这个小坑,是蜗牛吃掉的。
李桥说,果然。哦,还有另外两个人想走,一起吧。
我说,好。
李桥说你没有意见吗?
我说,我们的船太大了,有点空。
吴润其是女孩,吴润其很奇怪,她和我一样缩着肩膀,不抬头,不常看别人的眼睛。
我说,吴润其是自闭症。
李桥说,她不是。你这个憨憨。
我说,那她是什么?
李桥说,那是自卑。
我说,我不晓得自卑是什么。是自闭的一种吗?
李桥抓脑壳,说,像,但不是。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秦之扬是男孩,秦之扬很奇怪,他总是站得笔挺挺的,像一根树,他总是面无表情,表情像在走神,但他经常中途醒过来,张嘴说话,走神,回神,走神,回神。
我说,秦之扬是自闭症。
李桥说,你看见鬼都是自闭症。
我说,我没有看见鬼。
李桥不说话。
我说,真的。那你说他是什么。
李桥说,他是抑郁。
我说,我不抑郁。
李桥说,啧啧,你赢了吧。
我说,我要喂蜗牛吃菠萝。
李桥说,那你看我自闭么?
我说,你话多。
李桥刮我的后脑勺,说,话多你个……他吞了进去,没说脏话。
又说,这只蜗牛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你怎么不给它找几个伴?
我说,你在骂我是蜗牛。
李桥笑嘻嘻,那又怎么样?
我说,好吧,不怎么样。
我们决定在五月初离开。
秦之扬查了天气,说五月三号那天,出太阳,有微风,但不大,气温适宜,适合起航。
第三次见面,我们约在湖雅小区背后的白杨树林。李桥带来大富翁的棋盒。
李桥说,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买的,在床底下翻了半天,全是灰。
他打开盒子,倒出棋纸、棋子、卡片、钞票、骰子,玩过多次,有划痕折痕,但还很新。
我们把棋盘纸铺在草地上,围拢坐下。
吴润其笑着说,我好久没玩了!感觉像回到了小时候。我以前玩大富翁,总是赚好多钱!
李桥把卡片棋子一一归类,说,遇上对手了。我也是行家。
我只跟李桥玩过,有时候他赢,有时候我赢。
吴润其把棋子分给大家,说,我们小时候还玩飞行棋,好久不玩飞行棋了。我们还玩陀螺、小浣熊卡、还有水浒卡。
我不知道陀螺、水浒卡和小浣熊卡是什么。
我就说,我玩纸飞机。
李桥把他的语文书撕下来折纸飞机,我们趴在窗口,对飞机哈气,把飞机飞到对面的炼钢厂子里去。
但大多数飞机一头栽进臭水沟里。李桥妈妈就打李桥的屁股。
我又说,我玩风铃,我还玩米,还有磁铁蜘蛛和长方形。
李桥笑起来,说,你在比赛吧?
吴润其给我们每个人分了1500元的本金,撸起袖子,要大干一番,说,来,开始,玩大富翁。
秦之扬不讲话,摇骰子。
秦之扬买了一块地皮,花了300元;
李桥拍卖了一块地皮,从银行赚了500元;
吴润其盖了一朵房子,花了200元;我收了50元租金;
秦之扬入狱了,李桥抽到一张路障卡,吴润其中了奖,我的房子抵押了;
秦之扬抽到一张涨价卡,李桥去旅游了,我换地了,秦之扬第一个破产了。
我们三个继续玩,秦之扬坐在旁边看,最后,我成了大富翁。
李桥跟秦之扬说,玩这个游戏有技巧,要把钱好生分配。可以从银行贷款,要用钱生钱。
秦之扬不发声,可能是输了钱,不高兴。
吴润其说,再玩一盘?
秦之扬不说话,他重新分钱,规整卡片。
第二盘,我破产了,吴润其破产了,李桥也破产了,秦之扬成了最后的大富翁,他面前堆了花花绿绿一大堆钞票,好像银行是他家开的。
李桥说,你上手这么快。
我说,你赚了好多钱。
秦之扬还是不说话,可能是赢了钱,不高兴。
奇怪,秦之扬今天赢钱输钱,都不高兴。抑郁的小孩难揣摩。
吴润其把他的钱抱过来,一摞一摞数,五千,一万,一万五,两万,两万五,三万,三万一,三万二,三万四,三万五千六!秦之扬你太行了。
李桥说,好玩吧?
秦之扬气得发抖,突然喊一声,不好玩!
他抱住腿,抓着自己的头,又抖又晃。我听到小动物嘶叫声,吓得脑袋四处转,风过树梢,阳光像撒了一地的碎金粉,没有动物。
是秦之扬的哭声。他哭了,像一只被卡住喉咙的动物,他吼叫道,不好玩!
他大哭,说,迟了!已经不好玩了!啊——
吴润其低着头,李桥拍了拍秦之扬的肩膀,他的哭声变成了很长的啊——
我搞不懂他为什么突然哭起来了。或许,大富翁让他很失望吧,应该换成飞行棋的。我不喜欢听人哭,哭声让我焦躁。我走去一旁挖蜗牛。
后来,秦之扬不哭了。我拿着两片树叶和四只蜗牛走回来,听到秦之扬着急地说,五月三号快来啊,我要疯了。
如果人死了,灵魂出窍就好了,我要看看我妈妈的表情。看她看见我的尸体时,是什么表情!
我说,从物质上说,没有灵魂这种东西。
但没人理我。
李桥也不说话,他的脸色很奇怪,像是突然生气了。
吴润其说,啊?我以为你讨厌你爸爸。
秦之扬说,我更恨我妈妈。
吴润其说,你妈妈是不是教物理的张秋苇老师?
秦之扬说,你怎么知道?
吴润其说,她很有名啊。我初中同学在三中,讲她是很好的老师,我还看过她的光荣榜,你长得很像她。
秦之扬气道,我不像她!
吴润其吓了一跳,不说话了。
秦之扬继续说,她很虚伪,虚荣,在外界表现得很好,可根本不是。
她是个疯子,神经病,控制狂,我们家里所有事情都要按她的来,她只会让我学习学习!
我什么都不能干,干什么她都不满意,我被她逼疯了。我爸爸也是被她逼疯的!
他越说越激动,发泄地叫道,现在好了,她那么虚荣爱面子,丈夫吃劳改饭,儿子自杀,我看她以后在学校里还有没有面子!
李桥忽然说,你脑壳有包吧。你爸爸搞坏事,关你妈妈屁事?是你妈妈逼着他去强・奸智障学生的?
秦之扬的脸本来就很红,这下更红了,说,你不晓得事情经过,你就不要开口。自以为是。
吴润其说,不讲了,我们再玩一盘大富翁吧。
我觉得不对,一定是大富翁让他们暴躁了,不能玩大富翁。我赶紧说,我有四只蜗牛,代表我们四个。
李桥说,你吃得好穿得好教得好,有屋住有学上,全靠你妈妈。
要是男的做坏事了,都往女的身上推,那你跟你爸是祖传。
秦之扬一下站起来,说,我爸爸再怎么恶心,也对我好,不像你。
你连父爱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你自己讲想把你爸爸砍死的,还来教育我?
你跟我半斤八两,你妈妈死了,就怪到你爸爸头上,难道是你爸爸逼着她去死的?自己想死怪谁?
李桥说,你说话注意点。
秦之扬说,注意个屁。反正这辈子不再见了。桥归桥路归路,你死你的,我走我的。
李桥站起来,秦之扬抖了一下。吴润其吓得跪在地上。
李桥捏着拳头,说,我不打你。你跟个鸡子一样,没意思欺负弱小。
秦之扬说,跟你这种人一起,死了都要气活过来。
李桥说,滚吧。
秦之扬走的时候,一脚把我的蜗牛踩瘪了,壳肉模糊,但是他们三个谁都没注意。
我用小树枝挖坑,把蜗牛埋起来。
吴润其说,太奇怪了。他今天怎么了?他看上去最冷静。今天却好像情绪不对。
李桥不说话。
我说,他把我的蜗牛踩死了。
吴润其说,他跟他妈妈怎么回事啊?
李桥还是不说话。
吴润其说,他对他爸爸也很奇怪。他恨他爸爸,却又辩护;
他看不起妈妈,自己却污蔑她。我觉得秦之扬,不会糊涂到觉得他爸爸的事是张老师造成的。
我把蜗牛埋好了,说,秦之扬往江堤上走了,他或许去跳江了。我们一起跳吗?要是在江里打起架来呢,时机不好。
李桥跳起来,往坡上跑;
吴润其也跟过去。我爬上山坡,上了江堤,秦之扬的背影远远的,飘在江堤上。李桥没追了。
吴润其说,我过去找他。
李桥说好。
吴润其走了,李桥望向长江的方向,下了江堤,往江边走去。
我以为他要跳江了,紧紧跟在他身后,攥住他衣角。他走啊走,一直走到防波堤边,站着不动了。
是春天,长江水位升上来了,冬季的防波堤淹没了大半,江水开阔,滚滚东流,江中心有长长的拉煤的货船驶过,像一座浮岛在水上漂。
李桥说,夏青。
我说,啊?
李桥说,这么些年,我一直想知道,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我说,谁?
李桥说,我妈妈。
我说,我不知道。
李桥不说话。
我说,一个人没有办法知道另一个人的想法,除非她说出来。并且没有说谎。
李桥说,你说她那时候有没有想起我?
我说,我不知道。一个人是没有办法……
我感觉他的表情好像是难过的,我闭上嘴巴,觉得还是不说话好。
李桥说,我觉得没有。
我说,好吧。
他说,她还是死了好。
咚咚咚……
突然,护士在敲门,说,夏青。吃早饭了。
我吓了一跳,立刻从床上滚下来,李桥掀了被子,跳下床。我指床底,他摇头。
护士喊,夏青。
我拉开衣柜,李桥却已打开窗子,跃上阳台,一翻,人不见了。
玻璃上,雨水簌簌。
窗外却没了雨。不知什么时候停的。
我颤抖着打开房门。护士进来看了一圈,说,你的被子怎么弄成这样。
我说,我坐着,看雨。
护士走到窗边,伸出头去看,说,早上冷,别着凉了。
我说,不冷。
护士说,好吧,吹一下风。
她说着,从桌上捡起风铃挂在窗棱上,说,你不是天天把风铃挂在窗户上么,今天怎么取下来了。
风铃叮叮咚咚响,我看见夜里李桥从窗户外翻进来,条铃划过他的额头,肩膀,敲打作一团。
我说,落雨了,羽毛会打湿。
第四章(4)
——秦之扬——
四月五号清明这天,我睡到中午十一点。张秋苇老师没喊我起床,也没训我懒。这几年她不怎么管我了。
要奔三了,就这么个好处。
吃饭的时候,她没有问给爷爷上坟的事。她从来不提秦家。但她问了句,你嫂子是不是快要生了?
我说,八个月了,你怎么知道?
张老师说,办公室新来的小刘老师跟她是发小。
一晃我妈当老师也快三十年,教的学生变成了老师。不知道在她眼里,我算不算成才。
或许不算。当年考了高考状元,都说我前途无量。现如今我走到「前途」这里,看看我自己,不过如此。
北京买房照样靠父母资助,拿着高薪,本质还是打工仔,汲汲营营,跟三十年前江城的钢厂工人没有二样,充其量换了个大厂子。
张老师说,扬扬,你的个人问题是不是该解决了?
我说,你安排解决。
张老师不讲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