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起刘茜来,我早就不记得她的脸,但名字我记得很清楚。
我又想起吴润其,她穿那件白裙子的样子,很好看。
张老师说,江城地方小,我打听了也没得条件好的女孩,北京那边多,你自己要主动点。我下次再问问教过的学生,看有没有认识条件好的。
我不做声。
她很操心,说,你一个男伢子,长这么大,也该要谈一两个女朋友了。哪怕不是结婚。
我说,你现在晓得急了?之前要别人女伢脱裙子的时候忘了?
……
星期一下晚自习,我上公交车,是吴润其爸爸的那趟车。我看见李桥坐在最后排靠窗。他看到我,把脑袋转过去。
我坐到他旁边的空位置上,他又把脑袋转过来,说,你把夏青的蜗牛踩死了。
我说,对不起,我不晓得。
李桥说,小事。她说不要紧。
他前面座椅靠背上,我们几个写的字还在。
我说,你从哪里来?
李桥说,买绳子。
我说,五月三号要用的绳子吧?
他拉开麻布袋给我看,几捆很粗的白绳。
我说,这是船上用的缆绳?
李桥说,嗯,锚绳,有八股。
我说,只有你晓得哪里买,我肯定找不到。
李桥把袋子收拢。
我说,你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到船上玩?
李桥说,把船摸得一清二楚。
我说,我爸爸在的时候,带我去江边游泳,放风筝,钓鱼。很小的时候了。
李桥不喜欢讲爸爸的事,说,你今天怪了,话多。
我说,你要体谅我,我在学校,从早到晚不讲话。
李桥说,换个话题。
我拿眼睛指了下麻布袋,说,有我的吗?
李桥说,有。
我说,谢谢。
李桥没讲话。
我靠在椅背上,脚伸很长。
夏天快来了,路边树枝压得低,刷起车窗玻璃,像夜里鬼伸来的手爪。
李桥前边座椅靠背上有我写的字「我也是」,我指了一下,说,半个月前写的。李桥看了一眼,说,那天出了什么事?
我说,我给同桌买条裙子,我妈妈要她把裙子脱下来。
李桥一开始没说话,后来问,你喜欢你同桌?
我说,不是喜欢不喜欢,我没有别的朋友。可能,也喜欢吧,我不晓得。
她转班了。我觉得她考不上一本了。她脑筋不是蛮聪明,数学成绩物理成绩蛮差。
李桥说,夏青数学很好,但她这种病,不能上学,她妈妈也不管她。你继续,讲你的同桌。
我说,她长得也不是蛮好看,很普通的长相,像吴润其那种,短头发。不过人蛮好,其实。
公交车快到原棉花厂了,过了厂子再走两个站就是五中。
我说,李桥,你去过三角公园没有?
李桥拿眼睛斜我,说,干什么?
我说,想见识一下。你带我去见识一下。
李桥说,三中的尖子生,脑壳里也装些污糟东西哦。
我说,马上就五月了,不见识一下,我吃亏。
李桥说,死不瞑目吧?
我说,死不瞑目。
我们在棉花厂下了车,沿着路灯往三角公园方向走。
三角公园是一处Y字路口的街心小公园,连接客运站、火车站跟棚户区。一到夜里,特殊群体便在小公园里定点游荡。
我说,你路走得这么熟,是不是经常来?
李桥不答。
我说,她们长得好不好看?多少钱?
李桥不答。
我说,是不是好看的价格高些,不好看的低些?
李桥说,秦之扬你要是紧张,你就先把嘴巴闭起。
我说,放屁,我不紧张。
李桥说,那恭喜你。
我嘴巴厉害,走到路边,看着人行道对面的一团阴暗树影,紧张起来。
李桥掂了一下手里的麻布袋,叹气,你也不挑个时候,我拿着绳子跟麻袋,别人以为我要去杀「鸡」。
我突然笑起来,说,那我们两个是变态杀人狂。
指示灯绿了,李桥和我走过人行横道,进了三角公园。
夜黑树深,我从城市遁入小森林,暗处,灰尘青草味和廉价香水味混杂。
一片夹竹桃树,隔几米一个扭捏的人影,夜风来,树影在摇,人影也在摆。
男人的影子移来移去,这里走走,那里停停,看中了,两个影子勾搭成一团,挪走。
李桥点了根烟,说,你自便。
我站在原地不动,说,你不……
李桥笑起来,说,一起?你脑壳被门夹了?
我说,我意思是你不,选一个?
李桥抽着烟,说,我哪句话讲要来跟妓・女做生意了?我就送你过来,你安置好了,我拜拜。
我说,我请你。
李桥咳嗽起来,说,秦之扬,你不想玩就回家睡觉了。走吧……
一个穿包裙的女的走来我们跟前,嗲声嗲气说,小弟弟,找人呀?
你看姐姐要不要得?姐姐身子软,好睡得很。你们两个一起也可以,长得这么帅,第二个打五折啦。
我耳朵根红了,烫得要死。
李桥笑嘻嘻的,拿烟头指了我一下,说,就他一个。
包裙说,怎么不一起嘛?我什么姿势都晓得,手灵活,嘴巴也灵活,保证舒服呢,我回头客很多,晓得吧。
我骑虎难下,看见几个中年男人经过,有厨师样子的胖子,枯瘦的民工,腰上挂着钥匙的出租车司机……
我突然很恶心,很肮脏。我想要亲密,但不是这种。
李桥看着我,我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我浑身瘙痒,林子里恐怕有虫。
我说,蚊子太多了,先走吧。
包裙挽我的手,说,哪里有蚊子,我帮你赶。
她的手在我腿上摸,我推她推不开,说,你松手行不行?
包裙说,还在上学吧,我屋在对面,我屋里有书,弟弟去给我上课,教我英语行不行?
我说,救命。
包裙连拉带扯,说,弟弟不要看不起人。我也搞学习的。走吧,跟我去屋里搞学习。
李桥说,没行规了,还强买强卖哦?
包裙说,弟弟,皮肉生意不好做。
李桥说,把你捆起丢江里就好做了撒。
包裙松了手,说,瘪三,以后不要等我看到你们。
出了林子,重新回到路灯下,我一身热汗冷汗,黏在前胸后背。
我说,这就是三角公园啊。
李桥说,这回见识了,眼睛闭得上了?
我说,我刚刚有点想吴润其。简直有毛病。
李桥笑了一下,说,正常。
我说,什么意思?
李桥说,不废话了。回家睡觉。我晓得你什么毛病了?
我说,什么毛病?
李桥说,矫情。你们这些书读多了的,都矫情。
我说,三号没几天了,你就没有想干的事了?
李桥把烟头扔了,说,没有。有想干的事,还死个球?
我不讲话了,跟他并排踩月光,踩了一会儿,说,你跟三角公园熟不熟?
李桥说,你喜欢刚刚那姑娘,现在转身来得及。
我立刻摆手,说,我就是问一下。
李桥说,李康仁熟。
我说,李康仁是哪个?
李桥说,我老子。三角公园常客,新人旧人没他不认得的。天天来做生意。
李桥拿拇指头往身后指了指,说,里头各个是我后娘。
我叹气,说,你妈妈是这么没的?
李桥说,不是,打的。
我慎重地说,我理解你了。你说你爸爸的那句话。
李桥说,三角公园卖很多东西,你想要的那个,买不来。
我很难受,说,你妈妈是不是很好?
李桥说,忘了。
过了会儿,他又说,她跳长江了。
我说,啊。
李桥竟然笑了一下,说,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几个说喜欢长江。
我说,沿江的人没有不喜欢的。
李桥说,夏青说的长江,不是我们说的长江。
我说,她说的长江是什么。
李桥说,时间。
我说,啊。
李桥笑了,说,有时候你以为她在说这个,其实她在说那个。她就是个憨憨。
我说,你是不是喜欢夏青啊。
李桥说,你屋到了,白白。
第五章(1)
——吴润其——
——第五章——
——吴润其——
四月五号清明,早上起来,爸爸去上班了,妈妈在收拾,要出门。
她说,吴润其你也是福气好,睡到十点还不醒。
我说,明明九点二十,现在放假,你嘴巴能不能有一天不搁在我身上。
王菊香女士出人意料地收起了战斗号角,话题一岔,说,我们超市对门开了个大酒店,你晓得吧?
我说,银河酒店,早几年就开了,你今时才看到?
她说,对面酒店三天两头结婚摆酒抓周请客,好热闹。我一天天看别人嫁女儿,眼睛红。前天那个结婚的,姑娘99年,只20岁就嫁出去了。
我说,瞎讲,清明节办婚宴,脑壳不清白了。
王菊香女士咳了两声,说,那就是上星期。我天天清货,昏天暗地,搞不清楚日子了,上星期。
我说,你想收份子钱了?
她说,你不要提,这些年天天往外头随份子钱,没得收回来的时候。
你爸的同事,今天老丈人祝寿,明天搬新屋吃酒,后天四十八岁也请客,人都不要脸了,翻起花来请客吃酒,就为了收份子钱。我至少不搞这些,盼你结婚怎么盼不得?
我不讲话。
王菊香女士又说,你跟我讲,有没有谈恋爱?
我说,没有。
她说,那你要谈啊,年纪不小啦,别人像你这年纪,孩子都抱起了。我天天急,晚上睡不着觉。
我说,结婚要买房,省城房子买不起。
她说,哪里的道理要女的买房?
我说,别人要是条件一般,得双方凑首付吧。
她说,那你不会找条件好的?王晓丽中专出来,在省城找了个有房的,你好歹读了大专,还没她有用?
我说,你再不走,迟到了要扣工钱。
她往外走,说,实在不行,在本地找一个,好生过日子。不要眼高手低,女人过几年老了,就掉价了,到时候后悔来不及。你现在以为自己不得了,以后怕连你妈都不如。
我冲了包黑芝麻糊当早餐。
窗外青空白日,采沙场早已不在,挖掘机在我的孩提时代挖了十多年,如今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坑,坑大而深,坑底生了杂草和灌木。黄色的花儿爬了藤,从坑底冒出来。
窗口不再有发糕香、麦芽糖香味,现在的孩子不吃这些东西了。拾荒的老人、修自行车的老人接连在多年前过世。
我把房间整理一遭,旧书旧衣物清理了扔掉,意外从衣柜里翻出一条白裙子,真维斯的,读高中时穿过几次。换季时仔细洗了,小心收在柜子深处,后来竟转头忘了。
当年洗得多干净呐,可折痕处还是黄了,展开一看,不规则的黄痕,是被岁月来回砍了几刀。
……
五月一号,突然升温。我们几个第四次约会,在废弃的炼钢厂。
夏青说她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但从小就想进炼钢厂,看看里边什么状况。我借口中午在学校复习,没回家。
我换上白裙子,找不到镜子看自己模样,很不自在,走在街上觉得全世界都在看我。
我余光瞥见白色的影子从路边商店的玻璃门上飘过,白裙飘飘,我突然间很开心,我也有美好的时候。
快到炼钢厂了,秦之扬喊我,吴润其。
他从马路对面跑过来,笑了一下,说,你今天蛮好看。
我不好意思,脸很热,说,你吃中饭没有?
他说,在食堂吃了碗面,你呢?
我撒谎说,吃了面包。
他不信,从书包里掏出袋柠檬味夹心饼干给我,说,吃这个吧。
炼钢厂的红砖围墙年久失修,墙头长满青草。李桥和夏青在前面等我们,钢厂大铁门锈迹斑斑,挂着堆满铁锈的粗链子。
大门上面开了扇小门,晃荡着敞开了,一眼望到头,尽是荒芜。
秦之扬说,厂子拆掉了?
李桥说,好多年了。经济效益不好,还污染环境。
我说,我小时候还看到过烟囱冒烟,吐白气呢。
夏青张开嘴巴,哈了一下。
我笑起来。
她说,我想爬到烟囱顶上。
夏青率先进入厂区。一条水泥大道,成排杨柳,叶片沾灰,精神不振。
一边一个红砖砌成的大厂房,墙上几扇高高的玻璃窗,间隔刷上白底红字,红字掉了漆,一边是「精工冶炼,钢铁先锋」,另一边是「千秋伟业,志在必得」。
我们像掉进了文物坑,这地方刚出土,覆了几个世纪的灰尘,走在地上跟踩地毯似的。
进了厂房,空荡荡。机器、生产线搬空了,只剩一道道阳光从高窗里斜下来,微尘飞舞。
夏青呜叫一声,有回声。
李桥说,喝!又是回声。
我和秦之扬笑起来,厂房跟着笑,笑声像圆皮球满地滚。突然,大家安静下来,四周也悄悄了。我感觉到阴凉,空气里有腐旧的生铁的味道。
我们站在巨大的厂房里,像足球场上的四颗皮球。
夏青摇了一下头,说,假话。
李桥说,什么假话?
夏青往墙上指,你看,千秋伟业,志在必得。哪里有千秋伟业?十几年就倒了。哼……
秦之扬说,世上没有永恒的东西。一切都只是不断变化的事件。
我说,小时候听我妈妈讲,炼钢厂最风光,工人不愁找老婆,是铁饭碗。